“可不是吗,呃?现在回大房间去。古尔巴斯和西蒙另外坐,心情不好,很少吃东西,叫他们跟你喝一杯!”
他乖乖听话,一切都照她的意思去办。现在雅歌娜心里很快活,温情洋溢。她知道自己是一家的女主人。知道权力已多多少少落在她手上,她自觉有了权威、尊严和力量。她安然在屋里走动,以敏锐的理解力观察一切,并处理许多事情,仿佛已结婚好久了。
伊娃对雅固丝坦卡咕哝道:“老头子很快就会发现她是什么样的女人,那是他的事,不过我觉得,她有主妇的素质——而且是得体的主妇!”
雅固丝坦卡酸溜溜回答说:“傻瓜得宠,自会变聪明。目前将维持现状,等她厌弃老头子,又开始追年轻的男人,情况就不同了。”
“是啊,马修正等着呢,他还没放弃她。”
“但是他非放弃不可!有人会叫他放弃!”
“波瑞纳?”
她露出狡黠的笑容。“波瑞纳?不,比他更有势力的人。我是说——不,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明白。怀特克!把那只狗赶开。乱叫乱叫,叫得我耳朵疼。那些男孩也赶走,他们会打破玻璃,或者玩别的鬼把戏。”
怀特克拿一根棍子冲出门外。狗不再吠了。但是外面有人声和顽童奔跑的脚步声。他把他们赶到路上,拼命跑回来,弓着身子逃避他们扔过来的小石头等杂物。
罗赫在庭院一角的树阴下露面了。“怀特克,等一下。你叫安布罗斯,说我真的有急事找他,在门廊上等着。”
安布罗斯过了一会儿才来,心情很恶劣。他的晚餐被人打断了,而现在上的正是最好的菜——豌豆炖乳猪。
“什么?什么?是不是教堂着火了?”
“嗓门别提这么高嘛。来看看库巴,恐怕他快要死了。”
“噢,那就让他死好了,别妨碍人家吃晚餐!我今天傍晚还去看过他,叫他得上医院把腿锯掉,那样马上就会复原。”
“你对他这么说?噢,那我明白了……我——我想他大概自己锯了腿!”
“耶稣玛丽亚!他——他自己锯腿?”
“马上来瞧瞧。我正要到牛舍睡觉,刚走进院子,拉帕边叫边向我跑来,跳呀跳的,猛拉我的头巾外套。我不懂它要什么,但是它向前跑,坐在马厩的门槛上哀号。我走到那儿,看见库巴躺在门口,身体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起先我以为他来透透气,半途昏倒。于是我把他扛回草荐上,点灯笼想弄水给他喝;这才看见他浑身血迹——脸色死白,腿部直流鲜血。”
他们走进去,安布罗斯尽力救醒库巴。可怜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很少吸气,一阵呻吟声隔着齿缝传出来,咬牙咬得很紧,他们要喂点水,只得用刀子撬开上下牙。
小腿由膝盖截断,还有一层皮连着,荡来荡去,血流个不停。
门槛上一大摊血污与一把血迹斑斑的斧头和磨刀石相隔很近,磨刀石本来放在屋檐下,如今倒在门边。
“是的,他自己砍断了。怕上医院——这傻瓜以为这样行得通。但是他真勇敢,真果断——老天!……自己砍腿!……简直难以相信……他失血过多!”
正在这个当儿,库巴睁开眼睛,醒过来东张西望。
“断啦?……我砍了两次,却昏倒了——”他软弱无力说。
“痛不痛?”
“一点都不痛……弱得像水……但是不难过。”
安布罗斯清洗腿伤,用湿布包起来,库巴静静地躺着,完全不做声。
罗赫手持灯笼,跪在地上热心祈祷,但是病人笑一笑——微弱又带泪的笑容,像无父无母的婴儿被弃在荒野,只知道母亲不在身边,不知道她已弃他而去,还在欣赏头上晃动的青草和阳光,伸手要抓飞过的鸟儿,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跟四周的万物交谈,他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他轻松自在,不痛苦而且很舒服,心情愉快,根本没想到他的病情,倒暗暗自豪。他把斧头磨得好利哟!他把腿架在门槛上,然后——砍一斧头还不够——又用力砍一斧!现在疼痛都过去了,当然他已经成功啰——噢,他只要再强壮一点,决不躺在草荐上发霉,一定要起来参加婚宴……甚至跳舞——吃点东西,他好想吃啊!
“你静静躺着,千万别移动。我告诉幼姿卡,你马上就有东西吃。”罗赫拍拍他的脸颊,说完这句话,就跟安布罗斯走近院子。
“他天亮前就会死掉——像小鸟昏昏睡去,他身上的血不多了。”
“那么,趁他有知觉,得去请神父。”
“神父今晚到佛拉庄的官邸去了。”
“我去告诉他,千万耽误不得。”
“步行五英里,而且要穿过森林!你绝对赶不及。不,饭后要走的客人都备好了车子,搭一辆便车去吧。”
他们在路卜拦了一辆车,罗赫自己坐上去。
出发时他大叫说:“别忘了库巴!照顾他一下。”
“好,好,我会记得,不撇下他一个人。”
但是,他几乎马上就忘了他。他叫幼姿卡准备吃的东西,自己回到晚餐席,拼命喝酒,过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幼姿卡是好心的小姑娘,立刻把她弄得到的好菜都端来给他,堆了整整一盘,加上半夸特的伏特加酒。
“喏,库巴,这些东西给你吃,你好好享用。”
“上帝保佑你!——我想是腊肠吧——好香!”
“我替你炸过了,这样味道更香。”马厩暗蒙蒙,她将盘子放在他手上。“不过你先喝点酒。”
他喝干了玻璃杯的好酒。
“你坐在这边陪我一下好不好?我觉得孤单。”
他把食物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入口咀嚼——但是什么都吞不下。
“他们那边兴致好不好?”
“噢,好得很!而且人数真多!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客人。”
他引以为荣说:“当然,当然,不是波瑞纳娶亲吗?”
“是的,爹好高兴……老是追着雅歌娜打转!”
“真的,她太美了——随时看起来都像贵族领地的官邸夫人。”
“你可知道,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看上了娜丝特卡!”
“他娘一定不准。娜丝特卡家只有三英亩地,却有十口人要养。”
“所以她严密监视,一看他们俩在一起,就驱散他们。”
“社区长有没有来?”
“来了。说了不少话,而且——跟安布罗斯一唱一答,害大伙儿笑得半死。”
“既然是这么盛大的婚礼,又是这么了不起的人,闹闹又何妨?你知不知道安提克做些什么?”
“啊,傍晚我跑过去看他,带了糕饼、肉和面包给小家伙吃。但是他赶我走,东西也跟着扔出来。他态度坚决,而且很凶。噢,好凶啊!他们的破屋有哭声,情况好凄惨。汉卡老跟她姐姐吵嘴,她们差一点动手打架。”
他不答腔,呼吸沉重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幼姿卡,那匹母马——我听见它呻吟。它从黄昏就一直躺着,产期快到了,得好好照顾它。弄点马铃薯酱给它吃——听它哼得好厉害!我根本帮不上忙,我觉得浑身没力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筋疲力尽,一时不再开口,似乎睡着了。
幼姿卡站起来,匆匆跨出门外。
他突然清醒,向母马叫道:“西丝,西丝,西丝!”
母马低声嘶叫,直拉缰绳,弄得链子直响。
“至少这辈子我能饱餐一回!是的,好狗,你也有份,不用发牢骚。”
他又试吃腊肠,但是没有用,卡在喉咙咽不下去。
“主啊,主啊,那么多吃的……我却一口都吃不下!”
是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硬是吃不下。他的手软弱无力,手上还抓着那块肉,把它放在草垫下。
“这么多!从来没有这么多!而且不要钱!”!他觉得伤心。
“不过我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能吃了,再好好享受。”
后来他仍旧吞不下,陷入昏迷状态,手上还拿着腊肠,没发现拉帕正在黏他。
突然他的知觉恢复了。晚餐已结束,院子那头传来好大的音乐声,马厩的墙壁不停震动,受惊的家禽在鸡舍嘎嘎乱叫。
舞会正开得起劲呢——笑声和嬉闹声也很大。顿足声一再传来,姑娘们的尖叫穿透了夜空。
起先库巴注意听,但是他很快就忘了一切。全身兴起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仿佛被带进叮叮当当的黑暗中,置身存急速回旋的潺潺流水下面。但是舞会更吵,顿足的喧嚣简直害人发抖的时候,他微微醒过来;他的灵魂由地牢偷看外面,由遗忘状态苏醒,由无尽的远处归来,仔细聆听。
此时库巴设法吃点东西,或者由内心深处低声叫道:
“西丝,西丝,西丝!”
最后他的灵魂慢慢撤退——飞过世间的一切组织。像一只羽毛初丰的圣鸟,起先飘飘忽忽乱动,不能够翱翔,有时候对大地的依恋苏醒了,身子飞累了,恨不得在地面休息,渴望在人类出没的地方平息死别的痛苦。它回到亲友身边的大地,凄然呼叫弟兄,向他们求援。但是过了一会儿,神圣的力量和慈恩使它坚强起来,它终于飞上高天,甚至飞到神秘的长生乐土——上帝赐以永恒阳光和永恒欢乐的无垠未耕地。
它愈飞愈高,愈飞愈高——直到跨上天国——
人类在那儿听不见哀声,也听不见有生命的万物互相倾轧——
那儿只有芬芳的百合吐出香味,绽放的花田在空中飘送甜蜜的气息,星河在百万种色泽的床基上打滚,黑夜根本不降临——
沉默的祈祷像阵阵薰香,呈扑鼻的云状永远向上升,铃声叮当响,风琴轻轻奏,而赎过身的人——包括天使和圣徒——在神圣永恒的“圣教堂”之都唱诗颂赞天主!
是的,筋疲力尽,渴望休息,库巴的灵魂飞到那儿去了!
但是屋里的人还在跳舞——享受最开心的乐趣和最佳的友情。节目比头一天晚上更精彩,酒菜比头一天更丰盛,主人也比头一天更热诚。于是他们一直跳到无力再跳为止。
屋里屋外乱哄哄,像烈火上的大锅子。如果节目稍有松弛的迹象,乐队马上用劲儿演奏,客人像狂风吹拂的原野,马上跳起来,再度兴冲冲跳舞,唱歌,笑笑闹闹。
现在他们的心被主人火山样的热诚融化了,他们热血沸腾,理智几乎完全退开,心跳随一股狂劲儿加快不少。对他们来说,现在每个动作都像舞蹈,每个叫声都像歌曲,每一道眼神都是狂喜的目光!
节目就这样延续通宵,甚至玩到第二天早晨。但是白昼来得阴沉又安静,黎明的亮光随着大块大块的乌云一起出现。太阳还没出来,世界变得很暗,阴森森的。接着下雪了,起先卷成旋涡,稀稀疏疏飘动——像起风的日子由树梢落下的松针,后来就转为大雪。
这时候,雪花像筛子筛过似的,呈直角磷片状,分布均匀,单调,无声无息,盖住屋顶、树木、树篱和整个大地,像一大块白羽毛被单。
婚礼终于真正结束了。不错,他们晚上要到酒店再聚一次,“压压轴”,不过现在决定先回家。
只有男女傧相由乐队引导,在门廊上列队,齐声唱一首短歌,自称是新婚夫妇的忠仆,祝他们晚安——其实天都亮了!
就在这个时候,库巴将灵魂呈献在主耶稣的圣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