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说:“雅歌娜,问候问候我嘛。”同时伸出手臂想要搂她的腰。她躲开了,跑到壁炉边去点火,怕母亲看她摸黑跟马修在一块儿。然而,他的动作太快,一把抓住她,搂过来狂吻。
她像被捕的鸟儿,拼命挣扎,却挣不出这头饿狼的掌控,他搂得她肋骨咔咔响,疯狂吻她,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眼睛蒙上一层雾,气都喘不过来。
“马修,好马修,拜托放开我!”
“等会儿,雅歌娜,再来一次……我要发狂了!”他吻得女方瘫在他怀里,柔弱如水。但是这时候他听见走廊有脚步声,便放开她,在壁炉边点了一盏手灯,卷了一支烟,同时用喜滋滋的目光盯着雅歌娜。
安德鲁进来,将壁炉火吹成烈焰,然后在屋里东磨西磨,所以他们俩很少说话,却用饥渴的眼神望着对方。
几分钟后,多明尼克大妈进屋了。她一定有事发火,先在走廊上大声骂西蒙。一看见马修,她凶巴巴地瞪着他,不理会他的问候,直接到寝室换衣服。
雅歌娜哀求说:“走吧,否则娘出来会咒你。”
他倒要求她出来和他相会。
多明尼克大妈走进来。“你……你!又回来了?”她问话的口气仿佛刚才没看见他似的。
“是的,又回来了,大妈。”他柔声回答,想吻她的手。
她咆哮说:“我是野狗,由得你叫妈?”气冲冲把手甩开。“你为什么要来?我说过最后一遍,这儿不要你来。”
“我不是来找你,是找雅歌娜。”他用反抗的口吻回答,他渐渐发火了。
“我说,你该永远放了雅歌娜!放了她!村民就不会为你而毁谤她!……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你……”
“何必这么大声?全村都听得见!”
“让他们听见好了!让他们来好了!让他们知道你缠着雅歌娜,像芒刺缠着狗尾巴——要用拨火棍才能赶你走!”
“噢,你要是男人,你会为这句话吃苦头!”
“那就试试看,你这只猎犬!试试看,你这个流氓,你这暴徒!”她说这句话,手拿着火钳。
这一来好戏马上收场了。马修气冲冲在地上吐一口唾沫,立即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他怎么能跟女人打架,成为村民的笑柄呢?
老太婆转向雅歌娜,拿她当出气筒。她骂女儿骂得好凶,对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哟!起先雅歌娜一句话也不说,吓得发愣,后来母亲的刻薄话叫她受不了。她坐在床边,面孔伏在床上,痛哭失声。她太伤心了……她做错了什么?……她甚至没请他进屋,是他自己来的……母亲提起去年春天……噢……他在栅门边碰见她……她突然头昏眼花,怎么能挣脱这条火龙的怀抱呢?……后来……她怎么避得开他?不可能!……她老是这样。每当一个男人凝视她的眼睛,或者用力抱紧她,她体内就战栗不已,浑身无力,失去一切知觉,什么都不知道了。这能怪她吗?
她一面流泪,一面用哽咽的嗓门说出这些委屈,最后母亲的心肠软了下来,柔声柔气替她擦脸擦眼睛,抚摸她的秀发,好言劝慰她。
“来,来,雅歌娜,静一静,别哭了。咦,你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你怎么到波瑞纳家呢?”
“现在该去啦?”过了一会儿,她心情稍感安慰,才问道。
“是的——去换衣服打扮打扮——那边会有很多人,连波瑞纳老头都会注意你。”
雅歌娜立即起身,打算去修整仪容。
“要不要我煮点牛奶给你喝?”
“妈,我根本不想吃东西。”
“西蒙!你这大笨瓜!烤火哩,当真——母牛正在啃空饲料架呢!”她把最后的一股气出在儿子身上,他怕挨打,赶快逃出去。
她一面帮雅歌娜换衣服,一面说:“我想铁匠已经跟波瑞纳和好了,我看见他由老头的农舍牵一头小牛回家——可惜!至少值十五卢布。不过,他们还是和和睦睦来得好些。铁匠的舌头很厉害,又懂法律……”她退后一步,用爱怜的目光打量女儿。“哎呀!柯齐尔那个小偷已经出狱了,现在我们得当心,每一扇门都得锁好。”
雅歌娜出发了,她走了一段路,听见母亲骂安德鲁把阉猪放出猪栏,任由家禽停在树丛里。
她走到波瑞纳家,那儿已经来了不少人。
火光跃上烟囱,照亮了大房间,玻璃画框亮闪闪的,被烟熏黑的屋椽上挂着许多彩色圣饼做成的圆球,火光一照,似乎有动感。中央有一大堆卷心菜,四周围着许多少女和几位成年的妇人,肩并肩坐着,围成半圆形,面向壁炉,正在剥除卷心菜的外叶和枯叶,然后将菜球丢在窗前铺的一张大布单上。
雅歌娜先到火边暖暖手,脱下木屐,立刻坐在行列尾端,和老太婆雅固丝坦卡为邻,开始工作。
房间很快就热闹起来,进屋的男女愈来愈多……有些男客跟库巴到谷仓抬卷心菜,但是大部分只顾抽烟,对小姑娘嘻皮笑脸,或者聚在一起说笑话。
幼姿卡虽然才十岁,却负责指挥工作和玩乐,因为波瑞纳老头还没回家,汉卡照例像飞蛾到处跑。
安提克大声说:“噢,屋里明艳得像一片红罂粟花田!”他滚了好几个桶子到走廊,现在将卷心菜切割机安置在火边,稍微偏向一侧。
“呸!她们刻意打扮,活像要参加婚礼!”有一个年长的妇人说。
“雅歌娜仿佛洗了牛奶澡。”雅固丝坦卡用恶毒的口气说。
“别惹我,行不行?”雅歌娜满面羞红低声说。
老太婆继续说:“噢,姑娘们,欢呼吧,马修流浪回来了。音乐、跳舞、果园幽会的时节要开始了!”
“他整个夏天都不见人影。”
“是啊,在佛拉庄建一栋农舍。”
一位农场工人说:“了不起的大建筑师……可以建空中楼阁。”
“而且不到九个月就造出一个娃娃。”雅固丝坦卡说。
一位姑娘抗议说:“老是说人的坏话,你!”
老太婆还嘴说:“当心我议论你!”
“你们有没有听人说,老流浪汉又到丽卜卡村来了?”
幼姿卡吹嘘道:“他今天晚上要来我们家。”
“他走了三年。”
“是的,在圣坟那边。”
“胡说!谁看他到那儿?他像吉普赛人乱撒谎,只有傻瓜相信他的话。跟铁匠一样,大谈他在报上看来的外国奇事。”
“雅固丝坦卡,你别这么说。神父告诉我娘,那个人的确到过那儿。”
“啊,我们都知道多明尼克大妈的另外一个家就是神父住宅,每次神父胃痛,她都一清二楚。”
雅歌娜没有说话,但是她恨不得宰了这个老婆娘,因为她的讽刺引来哄堂大笑。不过这时候乔治的太太尤丽西亚探头问克伦巴大妈那个人是打哪里来的。
“哪里?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弯身再拿起一棵卷心菜,割掉老叶子,并提高嗓门,大家都听见她说:“他每三年冬天到丽卜卡村来一次,住在波瑞纳家。罗赫是他的化名,但是绝不是他的本名。他是‘化缘叟’,却又不算‘化缘叟’。他真正的身份,谁晓得?不过他是虔诚又善良的人,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脑袋四周加个光轮,他就像图画中的圣者了。他脖子上挂过一串碰过主耶稣坟陵的念珠。他送圣像给孩子们,还送我们国家前几代君主的画像给某些人。此外他还有祈祷书,以及描述世间万物的各种书……他曾读给我们家的瓦勒听。我们也听了,我丈夫和我。但是内容很难懂,我已经忘掉了……他好虔诚!一天总有半天跪在地上,到了十字架面前或者外面的田野,又跪下祷告,除了望弥撒,他从来不上教堂。神父请罗赫住在他家,罗赫回答说:
‘我的本分是跟平民为伍,不是住精美的华屋。’”
“虽然他说我们这种话,但人人都知道他不是农夫。他真有学问!他可以跟犹太人嘁嘁喳喳说德语。德嘉斯歌娃贵族领地住着一位小姐,她会到温带的国家去养病,他跟她说一种外国话哩!他不接受任何人的东西,只喝点牛奶,吃点面包,此外还教我们的小孩子。听说……”这时候大家捧腹大笑,她的话被打断了。
起因是库巴,他用一块大布单扛卷心菜来,被人一推,趴倒在地上,卷心菜滚得满地都是。他想爬起来,刚爬起身,又被人推倒。
幼姿卡袒护他,终于将他扶起来,但是他很生气,说出可怕的重话。
不久大家的兴趣转到其他方面。全体同时发言,虽然没有人讲得很大声,合起来却闹哄哄的,活像蜜蜂离巢起飞前的蜂箱,有笑有闹,眼睛发亮,舌头渐渐大胆,工作愈做愈快。刀子咔咔砍菜茎,卷心莱像炮火一一投在布单上,菜堆时时增高。安提克正用卷心菜切割机处理一大桶滚到火炉边的菜——没穿外衣,只穿衬衫和条纹内裤,脸色红红的,头发乱蓬蓬,汗如雨下,看来却十分俊美,雅歌娜一直盯着他如诗如画的外形。他不时停下来喘气,然后看看她,她连忙垂下眼睑,脸颊泛出红晕。这个场面只有雅固丝坦卡一个人注意到,她假装没看见什么,心里却想把这个消息传遍全村。
“听说马蒂安娜分娩了。”克伦巴大妈说。
“这不是新闻,是一年一度的事件。”
雅固丝坦卡咕哝道:“那个女人像欧洲野牛!要不是怀孕,她一定会中风!”若非别人责备她在姑娘面前谈这种事情,她会继续说下去。
她回答说:“别为她们担心。她们知道的不止这些。现在你跟看鹅童说到送子的鹳鸟,他会当面笑你。不,不,现在跟往日不同了。”
瓦夫瑞克的老妻正色说:“算啦,至少你当牛童的时候,样样都知道。我哪忘得了你看牛时的作风?”
雅固丝坦卡忿然说:“你忘不了,那就搁在心里别说出来!”
“当时我已经结婚了。我看看,是跟马修?不,跟麦克,瓦夫瑞克是我的第三任丈夫。”她喃喃说着,不太记得老恶婆年轻时代行为失检的日子。
这时候马修的妹妹娜丝特西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嚷道:“什么,你们都坐在这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四面八方都有人问话,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她说:“咦,磨坊主的马儿被人偷掉了!”
“什么时候?”
“两分钟前。我们马修刚刚由颜喀尔那儿听来的。”
“颜喀尔老是最先听到这种消息——也许比当事人更早。”
“是在马厩被偷的。长工到磨坊去拿草料,他回来,马厩里的马儿和马具都不见了!家犬被毒死在狗屋里。”
“冬天快来了,许多怪事都出在冬天。”
“因为当局对小偷等于根本不处罚。咦,他们得到什么?温暖的牢房,充足的食物,又跟小偷同伴学到许多伎俩,等他们出狱,他们知道得更多,人品也更坏。”
“噢,若有人偷我的马,被我抓到了,我就当场宰掉他,像宰一条疯狗!”一位长工说。
“世上只有傻瓜才寻求公道。凡是有能力的人,都可以自己摆平他的冤屈。”
“万一这家伙被很多人逮住打死了,这些人一定不会受处罚——不可能处罚全部的人!”
瓦大瑞克太太说:“我想起这方面的一件事,就是我们这儿发生的……当时我跟着第二任丈夫——不,我看看,马修当时还活着……”
波瑞纳进来,打断了她的追思。
他心情愉快地说:“噢,你们嘁嘁喳喳,水塘对面都听得见!”并脱下帽子,一一和客人打招呼。他也许有些得意,脸红得像甜菜根,破例解开头巾外套的钮扣,说话又响又长。他很想过去坐在雅歌娜身边,却又不敢——他们之间的婚事还没有决定,这样是不行的。所以他只欣赏她的外表——好标致,打扮得好齐全——而且戴着他买给她的围巾!
怀特克和库巴端来一张长台子,放在炉火前面。幼姿卡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过,立即在上面摆些晚餐必要的碟子和汤匙。
波瑞纳由餐具室端出一个大肚酒瓶,里面装了四夸脱的伏特加酒,逐一敬客人,并邀大家共饮。
不过,姑娘们都假装厌恶,踌躇不前,有一个长工大声说:“她们都爱喝伏特加酒,就像猫爱喝牛奶一样,只是为了体面才不敢上前。”
“无可救药的酒鬼!老是泡在颜喀尔的酒店里,他以为人人都像他!”
于是她们不再躲闪,举杯来喝,先别过脸去,用双手遮住脸蛋儿,然后遵从礼法,把最后一滴倒在地板上,每一位姑娘将酒杯还给波瑞纳,都做个苦脸说:“好浓喔!”
无论主人如何相邀,雅歌娜一个人硬是不肯喝。
“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么气味,我也不想知道。”
敬完酒之后,波瑞纳邀请说:“好啦,亲爱的朋友们,现在请坐,分享我们为大家准备的东西。”
基于好教养,他们先客套几番,才坐下来慢慢吃,开始交谈。
餐点棒极了,很多客人都感到意外。有肉汤煮马铃薯,有大麦片煮肉类,有同一个盘子装的卷心菜和豌豆——主人这方面殷勤待客,不只是邀请,甚至逼客人尽量吃。
怀特克在火堆上添些干树根,火堆烧得劈劈啪啪响。他们用餐的时候,库巴扛一包新的卷心菜进来,堆在地上,贪婪地闻一闻桌上的好食品,叹一口气。
他自己咕哝道:“这些家伙,像饿马猛吃猛嚼!说不定他们连一块骨头都不留给人家啃!”
不过,晚餐很快就吃完了,大家都站起来,对宴客的主人说:“愿上帝酬赏你!”
对方答道:“但愿这一餐对你们有益!”
接着是几分钟的骚乱,有人出去透透气,伸伸手脚,有人去看天空会不会放晴。长工们则站在门廊附近戏弄女孩子嬉戏。
这时候库巴坐在门槛上,膝盖放一个盘子,开怀大吃,尽管老狗拉帕轻轻暗示,他却不理它。拉帕看这里没有东西吃,就转在走廊,客人带来的家犬都在那儿啃幼姿卡扔给它们的骨头。
他们正要再下场工作,罗赫出现在门槛上:“赞美耶稣基督。”
大家都答称:“永远永远!”
波瑞纳引用成语说:“‘当心别来得太迟,趁盘里还有食物。’”
“叫幼姿卡给我一点面包和牛奶,这样就成了。”
汉卡怯生生地说:“肉类还剩下一点。”
“不,多谢,我从来不吃肉。”
起先大家默默不说话,以友善又好奇的眼光盯着他;但是他坐下来吃东西以后,他们很快就谈笑风生了。
只有雅歌娜一再用诧异的眼光盯着老香客,奇怪这么一个和平常人差不多的老头子竟探访过主耶稣的坟陵,跑遍半个世界,看过那么多神奇!那么,他所认识的大世界是什么样子呢?人要在哪边走才能到那儿?她四周只见村落、田地和松林,再过去又是田地、松林和村庄。她想,大概得走一百里格(一里格等于三哩),甚至一千里格吧。她好想问那个人几句话,但是她怎么能问呢?大家只会嘲笑她。
刚由军中退伍的拉法尔之子带了小提琴,现在校准琴音,开始弹一支又一支曲子。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雨声淅沥淅沥打着窗板,群狗在屋外悲嚎。
他不停地演奏,一曲比一曲新,琴弓划过琴弦,旋律仿佛自动跳出来。起先他专拉宗教曲子,似乎向老香客致敬,而老头子眼睛一直盯着他。接着是其他比较通俗的曲调。例如有一曲《强尼去参战》,女孩子下田常唱这首歌,他用小提琴拉出来,气氛好悲哀,叫人脊椎发冷。雅歌娜对音乐特别敏感,泪珠一颗一颗流下面颊。
娜丝特卡(即“娜丝特西尼”的昵称)嚷道:“噢,停一停!你把雅歌娜弄哭了。”
“不,不,有音乐的时候,我总是想流眼泪:”雅歌娜用围裙遮脸,低声说。
但是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呀流的,她也没有办法,她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渴望——渴望什么?她说不上来。
小伙子继续拉,不过提琴现在奏出热闹的马祖卡舞曲和活泼的奥伯塔舞曲,女孩子都坐不住了,不得不将颤抖的膝盖硬生生夹在一起,勉强坐着,男孩子则猛顿脚,嘴里哼着歌,满室笑笑闹闹,连玻璃窗都在晃动。
突然间,走廊的一条狗发出可悲的狂嗥,叫声凄厉,房间一下子寂静无声。
“怎么回事?”
罗赫突然冲出去,差一点绊到卷心菜切割机而跌倒。
安提克看看走廊,嚷道:“没什么大事,有人在门口捏一条狗的尾巴。”
“我想一定是怀特克的杰作。”波瑞纳老头说。
幼姿卡急着为牛童辩护:“什么,怀特克欺负一条狗?绝不会!”
现在罗赫回来,显得十分激动。他可能把狗放开了,现在它在门外的围墙边哀号。
他激动地说:“狗也是上帝创造的,它受虐待,也跟人一样会觉得痛苦。天主也有一条爱犬,不许人虐待它。”
“什么?主耶稣跟人类一样,也养了一条狗?”怀疑家雅固丝坦卡质问道。
“告诉你真有其事,它名叫布瑞克。”
这句话招来大家一致的惊叹:“怪了!怎么会?真有这种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