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你得在火炉边替他烤热羽毛被,否则他会冷得像冰块。”
“特别让他多吃点肥肉,可长保健康。”
“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好好爱怃他。”
“用手轻轻操纵他,让他根本不知道被人操纵了!”
她们就这样胡言乱语,一句比一句随便,女人吃喝过饱乱嚼舌就是这副德性。
屋里的人都乐疯了,最后实在闹得太不像话,磨坊主太太开始训诫他们,叫大家别忘了有姑娘和小孩在场。风琴师则说,以坏榜样教人犯错是可悲的罪行。
“他跟神父在一起,自以为是圣徒呢!”
“他若不爱听,让他堵住耳朵好啦。”还有人说出更不愉快的话,因为他在村子里人缘不佳。
“我们今天庆祝婚礼,所以好乡亲,我以社区长的身份向你们保证:找找乐子,为好笑的事情放声大笑,热闹一番,并不算罪过。”
安布罗斯一本正经附议说:“主耶稣自己也会赴婚宴喝酒。”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说什么,因为他醉醺醺的,又坐在门边。这时候大家纷纷说话,开玩笑,碰酒杯,吃得愈来愈慢,想填得更饱些,为了容纳更多食物,有人甚至解腰带,坐得又僵又直。
厨师们又进来,嘴里念着下面的双行句:
此物乱哼,乱掘,一度满园奔窜,
带给农家的灾害,如今一起赔偿!
客人公认,“他们办事可办得真体面!”
“不错,这次婚礼至少要花一千兹洛蒂!”
“噢,她花得起嘛。她不是得了六英亩的田地吗?”
“看看雅歌娜!阴森森像黑夜似的。”
“波瑞纳的眼睛正好做陪衬,亮得像猫眼。”
“嘿,像火种,朋友——腐坏的火种!”
“是,那个人会为今天流泪后悔。”
“不,他不是爱哭的人,是动棍子的类型。”
“社区长人太告诉我这桩婚事决定了,我就这么跟她说过。”
“啊,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没来?”
“不可能。她的小孩随时会出生。”
“不过我凭这颗脑袋打赌,过不了多少时候——打个比方,在狂欢节开始以前——雅歌娜又会追小伙子。”
“马修就等着那一天呢。”
“我知道。瓦夫瑞克太太在酒店听他说过。”
“因为婚礼没请他。”
“是的。老家伙要请他,多明尼克大妈反对。人人都知道原因,不是吗?”
“算啦,人人都这么说,谁又看到什么了?”
“巴特克·柯齐尔春天在树林里见过他们。”
“他是扯谎蛋兼小偷。多明尼克大妈控告他偷猪,他的话也许是出于怨恨。”
“但是还有别人——别人也有眼睛。”
“这一切不会有好结果的……你看着吧。不关我的事,但是我觉得安提克一家太冤枉。”
“大家也议论安提克——说到处有人看他们幽会。”她们的声音慢慢降低,继续说坏话,不给两方的家人留一丝体面,骂女主人骂得愈来愈凶,对她的两个儿子也愈来愈同情。
“这不是罪过吗?西蒙是留须的大汉——都三十岁了——她不肯他结婚或出门,为一点小事就大发脾气!”
“真可耻!这么魁伟的青年,却做女人的工作!”
“怕雅歌娜弄脏了手!”
“他们各有五英亩地,可以轻轻松松结婚!”
“附近又有那么多没出嫁的姑娘!”
“是啊,是啊,你家的马蒂安娜等着变老姑娘,田地离帕奇斯家又很近!”
“你别扯上她!还不如看好你的女儿法兰卡,免得她跟亚当酿成不幸!”
“这些傻小子!不敢放开母亲的围裙吊带!”
“他们正在学步呢,西蒙整晚盯着娜丝特卡。”
“他们的父亲也是同样的个性,我记得清清楚楚——是的,老太婆年轻时代不比雅歌娜乖。”
“有其根必有其枝,有其母必有其女。”
音乐停了,晚宴也到达尾声,乐师们到厨房去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噪音比先前更大,整栋房子闹哄哄的,人人都隔着桌子谈话、怒吼、叫唤,谁也听不清对方说什么。
餐宴进行到最后,主人拿蜂蜜酒和香料混合的饮品来招待特选的佳宾,其他客人也喝足了强烈的伏特加和啤酒。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醉得很厉害,昏陶陶的,很少人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他们放松自己,解开头巾外套来纳凉,用拳头敲桌子,敲得杯盘乱晃,又互相勾脖子或者拉衬杉领子,他们随便说话,宛如亲兄弟,吐露一切心声和哀愁。
“‘世间的日子不好过!人类失常,我们除了悲哀一无所有!’”
“是啊,人就像狗,为一根骨头互相厮杀。”
“除了邻居共聚喝酒,没有什么安慰。他们商谈,发牢骚,谁要是对不起人或受了委屈,人家原谅他,他也原谅别人!”
“就像这场婚宴上,不过可惜只有一天!”
“啊,我们不叫明天来,明天仍照来不误!除非在上帝的圣土,你逃避不了他……是的,他会来抓你,把时间的牛轭架在你肩上,用贫穷的皮鞭来打你,而你,噢,老兄!你得拖……拖到牛轭血迹斑斑为止。”
“是什么因素加深了我们的不幸,使人类彼此作对,像狗抢一根没有肉的骨头?”
“不只是贫困,还有一种邪恶的力量,人类被他弄瞎了眼,分不出善恶是非。”
“的确如此,它煽动我们的灵魂,像人家煽半熄的余烬,它催使贪欲、怨毒和一切坏事爆发成火焰!”
“是的,听不到戒律的人对地狱演奏的音乐倒是马上就听进去了。”
“以前不是这样——当年小辈都听话,尊敬老年人,而且和和睦睦。”
“每个人能耕多少田就有多少田可耕,还有牧地、草地和林地。”
“当年谁听过缴税的事情?”
“又有谁买木材?只要驾车到森林,哪怕是最好的松树或橡树,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大地主的财产也是农民们的财产。”
“现在不属于大地主也不属于农夫,倒属于犹太人或者更糟糕的人。”
“臭尸!(我敬过你了,你敬我吧)……现在他们生根落户,把这儿当做他们自己的地盘!
(兄弟,祝你健康!)……只要时节恰当,又是跟兄弟们共饮,喝伏特加酒并不算罪过,有益于健康,可以清血并赶走心神不安的毛病。”
“谁要是喝酒,就该喝下整夸特——同样的,谁若找乐子,就得乐它一整个星期天——不过你有活儿可干吗?老兄,用力干,别舍不得花力气,要全力做好。万一遭到噩运——如果你太太被夺走了,你养的牛死了,或者你家被烧了——咦,这是上苍的旨意。别反抗!像你这么可怜的家伙,哀叹有什么用呢?所以要有耐心,信仰上帝的安排。是的,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狰狞的死亡标识瞪着你的脸,抓住你的喉咙,别逃避,你逃不了的,一切都在上帝掌握中!”
“真的,谁知道哪一天上帝会宣布:‘噢,汉子,目前为止是你的,再下来就是我的了’?”
“千真万确。上帝的法令像闪电,就算是神父,就算是圣者,事情像谷子般成熟落地以前,谁也不可能知道。”
“老兄,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情——尽你的责任,照上帝的吩咐生活,眼睛别看得太远。天主一定准备了仆佣们的薪酬,严格照每个人的功过来付给他。”
“波兰人自古遵循这些法规,永远不变,阿门。”
“是的,我们可藉耐心战胜地狱之门。”
他们就这样交谈,时时奠酒,人人都把心里的话,长久闷在喉咙的话全部吐出来。安布罗斯最多话,说得也最大声。
最后伊娃和雅固丝坦卡非常隆重地走出来,前面端一个绑了缎带、加了装饰品的大杓子。后面跟来一位乐师,拉小提琴伴奏,她们则唱道:
“退席前,我们来了;
两名厨师站在你面前,
请别忘记我们,好乡亲,
每道菜请赏三文钱,
我们的佐料加十文!”
客人吃得很饱,酒喝得更多,好酒菜暖化了他们的心肠,杓子传过时,很多人甚至扔银币进去。
接着他们慢慢离开餐桌,走出门外,有些在走廊或大房间谈话,有些人热烈套交情,不止一个人摇摇摆摆,脑袋撞到墙壁或别人,像公羊相抵触。
只有社区长和磨坊主留在餐桌上,气冲冲吵嘴,眼看要像两只老鹰扑向对方,这时候安布罗斯来为他们调停,请他们再喝伏特加酒。
社区长对他怒喝道:“老乞丐,回你的教堂门廊去,远远回避身份比你高的人。”
于是安布罗斯忿然走开了,将酒瓶抱在胸前,大声跺脚,找人共饮和聊天。
年轻人已经散在果园四周,或手挽手在路边散步,拼命笑闹、追逐或喊叫。夜色晴朗,月儿高挂在水塘上空,塘水好亮,连表面最微弱的涟漪都看得清清楚楚,寂寞中像盘蛇移动,宛如回报上空投射来的光线似的。霜很硬,脚下的车印脆爽爽的,屋顶罩着白霜。现在过了午夜,已听见第一阵鸡啼。
这时候他们布置大房间,准备再跳舞。
演奏家休息过了,也吃喝足了,现在以低沉的曲调召集客人。
雅歌娜由贵妇们带回私室,波瑞纳和多明尼克大妈坐在门口附近,长者坐在板凳上和角落中,讨论各种事情,此外只有几位姑娘站在屋里,凑在一块儿傻笑,不久她们就觉得无聊,决定玩些游戏,“激励激励男孩子”。
先是“狐狸出巡,缚手缚脚”的游戏。
绰号叫“颠三倒四”的亚斯叶克把羊皮袄翻过来穿,扮成狐狸。他是傻瓜、白痴,大家的笑柄,已经长成大男人,还成天跟小孩子玩,每一位姑娘他都喜欢,实在傻到极点;但他是独生子,自己有十英亩地,到处都有人宴请他。幼姿卡·波瑞纳当他的猎物“兔子”。他们大笑,主啊,他们笑得好开心!
亚斯叶克每走一步就跌倒,像木头咕咚一声趴在地上。别人故意伸脚,害他摔跤,幼姿卡轻轻松松溜出他的掌握,她的坐姿很像兔子,模仿兔唇掀动的样子也惟妙惟肖。
接着玩“鹌鹑”。
娜丝特卡当领袖,动作敏捷,谁也抓不住她,后来她故意失风被捕(以便跟人跳一支舞)。
最后,他们在汤姆克·瓦尼克头上罩一个被单,底下拿一根长棍当鸟喙,打扮成鹳鸟,他学真鹳喀啦叫,非常逼真,幼姿卡、怀特克和所有的少年人都在后面追他,跟追活鸟的时候一样叫法。
“喀啦,喀啦!
你娘在地狱!
她在那边干什么?
煮孩子们的伙食!
她犯了什么罪?
她的小孩没有东西吃!”
屋里闹翻了天,因为他反追他们,用尖嘴去啄人,然后猛拍翅膀。
这些游戏只玩了一个钟头,他们得让位给新夫妇行别的典礼。
现在已婚妇人由私室搀出浑身是白布的雅歌娜,让她坐在中央一个铺了羽毛被的揉面钵上。女傧相冲过去,作势要抓走她,但是男士们不让她们接近,最后她们在对面挤成一堆,唱一首哀歌:
你的花圈何在,噢,
你美丽的新娘花圈?
此后,为顺从男人的心意,
你头上得戴一顶帽子。
遮住三千烦恼丝!
于是贵妇们掀起她的罩单。
她的厚发辫上戴了一顶已婚妇人的无边帽,但是她这副打扮比先前更迷人。
全体不分老少,跟着乐队的慢调齐声欢唱“跳跃歌”。唱完后,她由贵妇们接管,陪她们跳舞……雅固丝坦卡这时候情绪激昂,两手叉腰,对她唱出即兴诗:
噢!我若知道今天
雅歌娜要嫁鳏夫
我会编一顶花环
以刺枪为材料!
接着又唱了好几首,内容比第一则更尖酸。
但是很少人理她,音乐师已演奏最精彩的节目。现在舞客纷纷上前,顿足声四起。人很挤,一对接一对,紧紧挨着,舞步愈来愈快,头巾外套敞开,张得好大,脚步用力踩,帽子摇摇晃晃——不时有两三句歌进出来——姑娘们哼末尾的叠句“达达娜”,跑得更快、在有力、匆促、叫人晕眩的奔跑中照节拍款摆!谁也分不清隔壁是谁。小提琴拉出节奏分明的快板,一百只脚同时在地板上应和,一百张嘴同时出声,一百位舞者仿佛被旋风攫住,转呀转的。头巾外套、裙子、围巾沙沙在室内挥舞,像一群七彩的鸟儿飞来飞去。他们继续跳——甚至不停下来喘口气儿,地板像鼓声咚咚响,墙壁震动,屋里成了沸腾的大锅。舞蹈的狂喜愈来愈浓,愈来愈浓。
接着该举行新娘收起迷迭花冠的仪式了。
首先,雅歌娜走进贵妇圈,得付通行费!
接着进行另一个仪式。男士们拿一根谷粒仍存的麦草编成的长绳,套一个大圆圈,仔细拉着,雅歌娜由女傧相保护,站在中央,想跟她跳舞的人必须由绳圈下爬过,硬把她带走,大家一直用绳子打他,他两脚还得打拍子。最后,磨坊主太太和瓦尼克大妈收钱做“帮衬金”。社区长先来,他在盘里放了一枚金币,接着一卢布的银币叮叮当当,像下雹似的,最后是纸币,如秋天的落叶。
一共收了三百多卢布!
多明尼克大妈看客人拿出那么多钱给雅歌娜,情不自禁,叫儿子们再拿些伏特加酒,亲自待客,并亲吻朋友们,为他们的盛情而落泪。
“喝吧,我的好邻居,喝吧,我亲爱的朋友,心爱的弟兄们……我觉得春天义回到我心里……祝雅歌娜健康……再喝一次……再一次……”她敬完之后,铁匠陪另外一些人喝酒,她的儿子也分别敬大家,因为人很挤。雅歌娜也由衷感谢他们的盛情,并拥抱在场长辈的膝盖。
犀里闹哄哄,酒杯自由传递,人人都吐露热诚和愉快的心声,脸色泛红,眼珠子发亮,彼此心连心。他们一堆堆站在屋里,爽爽快快喝酒和谈话,每个人都大声发言,谁也听不见,却根本不在乎!人人一条心,欢乐使大家团结,欢乐打进大家的心坎!“有烦恼的人,留待明天解决吧,今天晚上玩个痛快,享受朋友的陪伴,安慰你的灵魂!长果实的夏日结束了,天主让土地休息;秋天农事忙完了,人类也应该休息。老兄,你已将麦子堆好,让谷仓充满谷粒,价值抵得上一堆堆珍贵的黄金——现在你休息休息,消除夏日的疲劳和辛苦,补充补充体力吧!”
有人这么说,有人又在心里盘算他们的烦恼和悲哀。
波瑞纳不属于这两类。他眼里只有雅歌娜一个人,他衷心为她的美貌而自豪,悸动不已。他一再丢几兹洛蒂给乐师,要他们尽量演奏,因为热劲儿枯萎,琴声也转弱了。
于是他们突然大声演奏一支奥伯塔舞曲,叫人连脊椎骨都微微发颤。波瑞纳跳到雅歌娜身边,一把抓住她,立即开始跳舞,脚下的地板为之动摇。他搂住她顺着房间飘去——又飘回来——用钉了马蹄的鞋跟拼命踩地板——突然跪在她面前,瞬间又一跃而起——带着她由这面墙跳到那面墙——不时吼出一首独唱曲,由乐器配合伴奏,舞步仍由他带头,别的男女都模仿他,跳呀、唱呀、踩呀,速度愈来愈快,宛如许多缠满各色羊毛线的纺锤一起在地板上旋转、扭动、回旋,快得叫眼睛分不出色调,谁也看不清哪位是小伙子,哪位是姑娘——只剩一团团彩虹飞来飞去,宛如被一个目标所驱使,颜色一直改变,转动的速度始终愈来愈快!有时候急风甚至吹灭了蜡烛,乐师们摸黑继续演奏,舞蹈也继续着,由窗外射进浅白色的月光来照明。一个个人影在朦胧的暗室飞快穿梭,在黑暗和银雾交织下互相追逐,如忽隐忽现的浪花和着欢笑声在由黑暗中涌起,声光都暗蒙蒙混成一片——宛如幻影或梦中——隐入难以穿透的暗潮,又衬着白墙清晰浮现,墙上涂了釉彩的圣像反射出起绉的月光,接着又消失在暗影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快速的脚步和叫声在没有灯的混乱房间内依稀道出他们存在的事实。
一支舞一支舞连着跳,中间没有空档。每次新奏一支舞曲,新的舞者就直接跃向前去,身子挺得像树林,动作疾如风,跺足声传得老远,欢呼声响遍屋里屋外,有力的行动延续不断,狂野,疯癫,暴烈,宛如生死的挣扎一样认真!
啊,他们跳得好起劲!
克拉科维安舞有轻快的跳——跃——进节拍,曲调又是鲜明而清脆的快板,简洁的小曲自由又滑稽,像编歌的农民们所围的亮片腰带,镶得好灿烂——这些曲子满含快活的奔放旋律,叫人想起年轻人那种强烈、丰富、大胆的气息,热烈追求甜蜜刺激的情感,代表了血液的全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