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上)第26章 冬季(2)

    天哪!和这栋破屋比起来,波瑞纳家简直像官邸。不,他父亲的任何一栋附属小屋,甚至牛舍都比这里更适合人类居住。这是个猪栏,不是住宅:一堆烂木头、干粪和没有价值的垃圾,光秃秃的地面连一块木板都没有,泥地上有许多小坑,填满冻结的烂泥和垃圾,每次壁炉一点火,房间稍有暖意,坑洞就发出比肥料堆更难闻的气味。泥沼地上立着几面空墙,发霉的,湿气直弥漫着,阴暗的墙角有白霜,墙面有数不清的破洞,由黏土堵着——有些地方甚至用茅草和牛粪来堵。低低的天花板像一个破旧的筛子垂下来,木板还不如破洞多,里面塞了一捆一捆的茅草。只有家具、家用品和墙上的圣像略微掩盖了赤贫的惨境,大衣柜和屋里挂衣服的横竿则盖住房间和牛栏的柳条隔板……

    汉卡用不着赶时间,但是她很快就完成手边的工作。一头母牛、一头小牧牛、一头小猪和几只鸡鸭鹅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其实也等于她全部的财产。她为两个儿子更衣,他们马上到走廊去跟薇伦卡的小孩玩,那边霎时传出他们嬉笑的声音。接着她略微修饰一下,料想牛贩会来,事后她自己还得到村庄去。

    她很想事先和安提克商量卖牛的事情,但是她不敢先开口,他还坐在没有火的壁炉边,肃然盯着远处,她有点担心。

    他究竟有什么烦恼?

    她脱下木屐,怕咔哒咔哒的声音惹他心烦,又一再用爱怜和不安的眼光瞥视他。

    她暗想:“啊,对他来说,比别人更难捱,更难捱!”她忽然想盘问他,设法猜出他的悲哀,陪他一起哀叹。她已经站在他身边,打算说几句真心关怀的话。但是他根本不理她,只当她不在那儿,她怎能对他说呢?她心情沉重,叹了一口气。上帝啊!许多女人境遇比她强多了——就算没有一片屋瓦容身,都无所谓。他若提高嗓门骂她——不,甚至动手打他——她至少知道身边有个活人,不是一根冷木头。“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像怒犬咆哮几声——或者盯得我血液冻结。我根本不能跟他说话,也不能敞开心胸和他交谈。妻子——在他心目中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双扫地——煮饭——养孩子的手!他可曾关心我?可曾爱抚我,轻拍我,对我温温柔柔,甚至跟我聊天?这些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不让周围的人明白他的想法,把自己变成陌生人,以至于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是的,让可怜的妻子忍受每一个重担,独自受苦——来来去去——为万事烦恼,他连一句客气话都不肯说!”

    她过度伤心,再也忍不住满腔的热泪,就出门到隔栅板那一侧的牛舍,倚着秣桶默默痛哭。母牛克拉苏拉以沉重的气息舔她的脑袋和双肩,她突然放声哀号。

    “我要失去你了,可怜的畜牲!……他们要米……他们马上就来了……为你讨价还价……然后拿一根长绳拴着你的角……牵你走,供给我们食物的你呀!”她低声呢喃,用手搂着它的脖子,将受挫的爱心转向同情她的牲畜。不,以后不可能这样了——母牛要卖掉,然后他们就没有东西吃了!……而他居然不肯找工作!人家不是叫他去打谷吗?他不肯去,若做说不定可以赚一兹洛蒂加十科培哩……至少能买盐,买一小块猪油来代替以后吃不着的牛奶。

    她回到房间,打算说出内心的想法。

    “安提克!”她用严苛、果决的声音说。

    他默默抬起充血的眼睛,眼神好痛苦好悲哀,她吓坏了,内心充满同情。

    “你说他们来买牛?”

    “他们一定在路上,那边的狗汪汪叫。”

    “不,叫声是在席科拉的围墙里。”她出去看一眼,回来说。

    “他们答应上午来,我们只能干等。”

    “噢,我们非卖牛不可吗?”

    “哎!我们缺钱用,我们的牧草也不够克拉苏拉和小牧牛吃——是的,非卖不可,汉卡,有什么办法呢?失去这头牛我很遗憾。”他继续低声说,口吻很甜蜜,汉卡仿佛着了魔,心喜滋滋地乱跳,希望油然生起,这一刻她不在乎失去母牛,也不在乎其他的灾祸。她认真盯着他可爱的面孔,听他的声音像火焰烧进她心坎,在她体内点燃愉快的心境。

    “啊,是的,我们非卖不可。算啦,我们身边有小牡牛。它在预期三月初会生小牛,到时候我们会有一些牛奶。”她附和他,只是想听他继续说话。

    “我们若缺草料,可以买一点。”

    “不妨买些燕麦草,我们的黑麦能撑到春天——爹,拜托打开我们的马铃薯地窖,我们得看看马铃薯有没有遭到霜害。”

    “爹,你别动,这个工作你干不来,我去做好了。”

    他站起身,由横竿取下羊毛袄走出去。

    积雪几乎高达屋顶,因为这栋房屋立在没有庇荫的地方,等于在村外,和公路隔着一一大片田野,又没有树篱或果园来挡雪挡风。窗前长了几株多节瘤的野樱桃树,但是如今深埋在雪堆中,只有树枝像生病扭曲的手指,伸在外面——今天早上,老头子已经清除门前的积雪,但是他把土堆盖得太深,在雪地上根本认不出来——安提克拼命挖,积雪有一个人那么高,虽然是新下的,却黏在一起,结得很硬,得一块一块砍出来,马铃薯坑还没掘开,他已流了一身汗。但是他心甘情愿干活儿,孩子们在门槛外面玩耍,他不时扔些碎片给他们。不过,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倚着屋墙四处张望,然后深深叹息,心灵再度像夜’影下迷路的羊儿。天空布满白云,压在头顶上。积雪像一大堆软羊毛,触目所及,构成无限大的原野,白得发蓝,空中悬着结晶的小霜粒,看起来雾蒙蒙的,像一张精美的透明纱包住整个世界。白利特沙老头的房屋位于隆起的地面,从那儿可以俯瞰全村:积雪的土堆外形像大鼹鼠窝,绕着水塘一长串一长串蜿蜒排列,没有一个是光秃秃,上面全都罩着一层白雪。到处有谷仓的墙壁暗黝黝显现,红棕色的煤烟卷卷升空,或者有几棵树在四周的朦胧雪幕中往外探,满乡遍野呈银白色,人声显得又尖又急,和单调的链枷声混在一起,宛如地底的鼓声。道路都被雪封住了,没有人来往,也没有生物点缀银白的旷野。雾蒙蒙的远方融成一团,分不清天地,只有森林在白茫茫的背景中形成浅蓝的斑点,像一朵云挂在地平线上。

    安提克的目光只在荒凉的雪地上徘徊一会儿,很快就回头找他父亲的房屋,搜寻的动作被汉卡的叫声打断了,她在马铃薯地窖里。

    “哈!没有冻坏!瓦尼克的存粮受了严重的霜害,一半得拿去喂猪,我们的——我们的没受影响!”

    “真是好消息——拜托出来看一看,我若没弄错,犹太人终于来了,我们得把母牛牵出牛栏。”

    “你说得对,是犹太人——不是他们又是谁?是的,没错——邪门的家伙!”她憎恶地说。

    小径满是积雪,只能凭斯塔荷早上出门留下的靴印认出轨迹,现在有两个犹太人由酒店沿那条路走来,拖拖拉拉,后面跟了全村一半的家犬(它们乐得有机会对犹太人乱叫),最后安提克上前把狗赶开。

    “噢,你好!因为下雪,我们来迟了——好多的雪堆!——车子开不动,连走路都过不来,告诉你,他们得强征民夫,才能扫通森林那条路。”

    来者找话搭讪,安提克不答腔,只请他们进屋来暖暖身子。

    汉卡把母牛脏兮兮的两肋擦干净,又挤掉早晨留到现在的牛奶,牵牛走过房间,来到后院。母牛顽抗,不肯走,通过门槛时吸一吸气,脑袋伸入空中去舔雪,然后突然哀鸣好一会儿,用力拉绳子,白利特沙老头简直牵不住它。

    汉卡崩溃了,她感到锥心的痛苦,放声大哭,孩子们也拉着母亲的裙摆,哇哇哭叫。

    安提克心情也不见得比他们好,他咬牙倚在屋墙上,这时候有几只乌鸦聚集在马铃薯坑挖出来的雪堆上,他执拗地盯着它们。两个牛贩用伊弟绪语彼此交谈,上前摸母牛,细细检视。

    全家人心情悲痛,快快掉头不看母牛,而它正猛拉绳子,以惊慌的大眼睛徒然望着主人,徒然低声吼叫。

    “噢,主啊!克拉苏拉,我养你养得这么好,照顾你的一切需要,难道就为了这一天,为了让这些人带你到屠宰场宰杀吗!”她痛苦得用脑袋去撞墙壁。

    唉,哀泣和吃苦都没有用,俗语说:“非来不可的事情——谁也逃不掉。”

    “多少钱?”年纪较大的灰胡子犹太人终于问道。

    “三百兹洛蒂。”

    “什么!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畜生——要三百?安东尼(即“安提克”的正名),你没有毛病吧?”

    “骨瘦如柴?你别说这种话,否则你会后悔。骨瘦如柴!看看它——年龄这么轻——还不到五岁——身体状况又这么好。”汉卡气冲冲说。

    “啐!啐!做生意不能为一句话而发火。算三十卢布吧!”

    “我已经说过了。”

    “那我来说。三十一?……好吧,三十一卢布半——三十二?那就三十二卢布半……成交了吧?”

    “价钱我说过了。”

    “最后一句话:三十三卢布!”年纪较轻的犹太人有气无力地说,“要就卖,不卖就拉倒!”并回头找他的拐杖,年纪较大的一位则扣好他的宽长袍。

    白利特沙老头拍拍牛腩说:“这么好的牲口!噢,汉子们,你们不怕上帝吗?大得像牛栏的母牛!咦,光是牛皮就值十卢布——噢,你们这些骗子!你们这些谋杀基督的凶手!”

    现在犹太人开始认真议价,口气很激烈。安提克坚持原价码,让步也只让一点儿。说真话,母牛克拉苏拉很有价值,若在春天卖给别的农夫,至少能卖五十卢布。但是“匮乏驱车上市场,由贫困拉着跑。”这一点犹太人清楚得很,虽然他们愈喊愈大声,精神勃勃硬把手伸进安提克手掌中,想完成交易,但是每次出价只提高半卢布。

    到了最后一关,他们气冲冲掉头回家,汉卡正要把母牛牵回棚舍,安提克也生气了,想打消卖牛的念头——你看,他们又回来啦,尖叫说他们不可能再出更高的价码了,又把手伸进安提克手里……安提克终于答应四十卢布成交,外加两兹洛蒂给白利特沙老头作为牵牛的小费。

    他们当场付了现金,老头子牵牛跟他们到酒店,雪橇在那儿等着。汉卡和孩子们送母牛克拉苏拉到大路,不时摸摸它的口鼻,万分爱怜地俯身看它,掩饰不了满心的悲哀和困苦……

    她在路上站了很久,目送克拉苏拉被牵走,痛骂那些不仁不义的“黄胚”。

    失去克拉苏拉这样的好母牛,难怪可怜的妇人满腔怒火。

    她回来的时候说:“活像我们的家人有一个被抬到墓地。”她还不断探头看空牛栏,或者眺望窗外牛蹄斑斑的小径,一再放声哀哭,流了不少眼泪。

    安提克坐在放钱的餐桌边,大叫道:“好啦,你有完没完?咦,这个女人根本就像一头牛,整天只会哇哇大哭。”

    汉卡答道:“‘没吃到苦头的人什么都不体恤。’你把可怜的克拉苏拉交给犹太人屠宰,一点儿都不难过。”

    “是的,你宁愿让人剖开我的肚肠,换钱给你。”

    “现在我们像最差的雇仆——像乞丐——没有一滴牛奶喝,没有一丝丝生活的享受,这就是我分摊住屋的报酬——天哪!别的男人像公牛辛辛苦苦工作,带东西回家;这个人却卖尽最后一样东西——母牛,我的妆奁,我从娘家带去的一切!”她激动得不能自制,一直往下说。

    “你是傻瓜,没有理解力,随你乱叫乱吼吧。钱给你。还清欠款,买些需要的东西,剩下的留着。”他把钱推到她面前,却由其中拿了五卢布,放进皮夹中。

    “你身上带那么多钱干什么?”

    “干什么?我不能只带一根棍子出门吧。”

    “出门?上哪儿?”

    “只要离开这儿,什么地方都好。我会找工作,不呆在丽卜卡村发霉。”

    “离开?狗到哪儿都没鞋穿。‘无论穷人上哪儿,风总是向着他吹’啊,我要独自留在这里,呃?是不是?”她抬高嗓门,用威胁的态度走向他,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这时候他取下羊毛袄,围上腰带,正在找帽子,根本不理她。

    他宣布:“住这儿替别的农夫做工我不干。不,就算饿死,我也不干!”

    “风琴师需要一个打谷工人。”

    “那个大人物!像小牛在唱诗班哞哞叫,别的事情什么都不会,他的眼睛老是望着农人的腰包,靠乞讨或说谎向农夫骗钱过日子。”

    “‘没有诚意的人逃避职守!’”

    “够了!你太没规矩!”他怒喝道。

    “我什么时候说话违抗你?你老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根本管不着!”

    他立刻改用温和的口吻说:“我要到贵族领地去应征。我留意打听有什么工作可干,说不定圣诞节以前会有结果。但是我宁愿到别的地方当个平凡的庄稼汉,不愿意在这里发霉,每走一步,就得面对人家的误解。我无法忍受。我受够了——受够了某些人可怜我把我当癞皮狗的滋味!”他说话的时候,愤怒不断加强。汉卡吓慌了,傻愣愣一动也不动,她还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再见。我过几天就回来。”

    “安提克!”这句话是绝望的呼喊。

    “你要怎么样?”他站在门槛上回头说。

    “你甚至舍不得和和气气跟我道别一声?”

    “你是指爱抚吗?噢,我现在没有心情。”他砰的一声关门走了。

    他咬着牙嘘了一声,拄着拐杖飞快穿过雪地。脆爽的地面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他回头看小屋,汉卡倚着墙壁哭成泪人儿,薇伦卡正隔着另一扇窗户偷看他。

    “成天只会哭,哭,哭!现在,走吧!”他扫视身边白茫茫的荒野。怀着奇异的渴望,他自觉受到驱策,想起未知的村庄和新世界的新生活,欢欣鼓舞。这个想法出其不意涌上心头,推着他走,像突然涨起的急流载着一株枯萎的灌木,灌木既抵制不了它,也无法维持不动。

    一个钟头以前,他不但没决定要走,甚至没起过离家的念头。啊,现在他却像小鸟高飞,上哪儿都好——去森林,不,去森林尽头从未梦想的区域。真的,他何必呆在这儿浪费生命呢?他在这里能指望什么?昔日的回忆吞噬了他,使他心力枯竭,那么,他何必死守着不放呢?神父是好人,会明白地向他指出:他控告父亲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何况打官司很费钱,报复——可以等恰当的时机:欺负他的人没有人能逃得出他的手掌。所以现在……他还是走吧——一直向前,只要离开丽卜卡村,不管上哪儿都好。

    但是先上哪儿呢?

    此刻他站在白杨路的岔路口,犹豫不决望着远处雾蒙蒙的田地。“我要穿过村子,沿那条路到磨坊另一头。”他立即向那条路走去。

    离那条路半块田的地方,他不得不闪开,因为白杨树下的路中央有一辆雪橇向他冲过来,掀起一团雪雾,铃声叮当响。

    是波瑞纳老头和雅歌娜。马儿用力在前奔,雪橇在它们身后像羽毛翻滚。老头子更拼命挥鞭,要马儿加快步伐。他还说说笑笑呢!雅歌娜正大声说话,这时候突然看见安提克。短短的一瞬间,他们盯着对方的眸子——然后擦身而过。雪橇像闪电,消失在它掀起的漫天雪雾里。安提克站在原地,回头看他们,一动也不动。他们不时在雪雾里浮现,雅歌娜的衣服红艳艳随风招展,铃声时强时弱,终于听不见了,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平原上。在结霜的树枝下,在两排黑黝黝的树干间……树木似乎垂着脑袋往森林排成漫长和没精打采的上坡行列,但是安提克一直想着她那双眸子。明眸似乎在眼前飘荡,含着恐惧又悲哀的眼神出现在雪地中央——出现在每一个地方,既迷蒙又欢喜,眼神锐利,却充满生命的烈火!

    他自觉灵魂熄灭了,陷在浓雾中,遭受霜害,寒入骨髓,但是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却在他心中闪烁。他低头慢吞吞地往前走。不止一次回头,但是两列白杨树下什么都没有,只见旋涡状的雪污随着遥远的铃声渐去渐远。

    他忽然忘了一切,仿佛因某一种奇遇而患了健忘症似的。他无助地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上哪儿……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恍如在梦中——一个清醒的梦,挥也挥不开。

    他不知不觉来到酒店,超越好几辆载人的雪橇,仔细看看,却不认识半个人。

    “那群人要到什么地方?”他问门口站立的颜喀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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