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上)第12章 秋季(11)

    两个人都没说话。路上到处有深坑,西蒙牵着马,尽量避免翻车。雅歌娜在后面用肩膀顶着车子,心里则盘算到波瑞纳家择菜叶要穿什么衣服。

    天色好黑,马匹若隐若现。雨势小了一点,但是浓雾又大又潮湿,寒风在头顶呼啸,拍打着他们现在正要爬的堤岸边的树木。

    这是一处险坡,地面又陡又滑。

    “车子太满了,一匹马拉不动!”路堤上有个人说。

    “是你,安提克?”

    “不错。”

    “那就快一点,汉卡正在等你呢——不过先拉我们一把。”

    “待会儿,我得先下来——天色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很快就爬上路堤,新来的帮手推得很用力,马儿立刻上坡,到顶端才停住。

    她说:“诚心诚意谢谢你。老天!你真壮!”

    她伸出纤手和他握别。

    彼此默默不说话。车子在他们前面走,他们并肩步行,找不到话说,两个人都出奇激动。

    “你是不是要回去?”她低声问他。

    “雅歌娜,我只陪你走到磨坊的附近,那边有个大坑。”

    “很暗,是吗?”她说。

    “你是不是害怕,雅歌娜?”他喃喃贴近来。

    “我何必怕呢?”

    他们又闷声不响了,肩并着肩,身子紧挨着。

    “你的眼睛好亮!……像狼眼。”

    “星期天你要不要到克伦巴家来听音乐?”

    “我娘肯让我去吗?”

    “来嘛,雅歌娜,来嘛!”他用窒息般的沙哑嗓门哀求她。

    “这是你的愿望?”她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

    “咦,主啊!是我由佛拉庄请来提琴手,完全为了你,为了你,我才求克伦巴让我们用他的房屋。”他低声说话,面孔离她很近,呼吸又急,她后退一点儿,激动得全身发抖。

    “现在走吧!他们在等你——有人会看到我们——快走,”

    “到时候你来不来?”

    “我会的——我会的。”她说着,回头目送他走开。但是浓雾吞噬了他的形影,她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咕唧穿过烂泥地。

    接着她全身抖得几乎控制不住。一阵凛冽的疾风穿透她的心脏和脑子。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眼睛充满烈焰,气都喘不过来,她压不平猛烈的心跳。她本能地伸出手臂,仿佛要去抱什么人,然后全身发僵,打哆嗦打得好厉害,差一点儿大叫大嚷。她追上板车,抓牢车背,使出不必要的大力气在前推。车子吱嘎响,歪向一边,好几棵卷心菜掉进泥滩里。但是她眼前还浮现那张脸,啊,还有那双眼睛,好亮好亮,充满热情的渴望!

    她失神地想:“他不是人,他是旋风,这种人全世界可找得到第二个?”

    他们经过磨坊,流水在水车和水门下哗哗响,她恢复了神志,由于水位高,水门被冲开了,河水闹哄哄滚下来,分裂成一股股酵母般的泡沫,在宽河面造成长长的白水脉。

    路边的磨坊主家灯火已经点上了,放在桌子上,隔着窗帘可以看见火光。

    “他们真有灯盏哩,跟神父或贵族领地的房子一样!”

    西蒙说:“他们不是阔人吗?他们的田地比波瑞纳还要多,钱都放出去生利息。他们替我们磨小麦,狠狠欺诈我们!”

    “他们的生活像大地主。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很不错…他们在屋内大摇大摆,懒洋洋靠坐着沙发,吃精美的食物,叫别人替他们干活儿。”他妹妹也这么想,却不觉得羡慕,也不理西蒙说些什么,他通常不爱说话,如今一直发表这方面的意见。

    他们终于到家了。明亮又温暖的木屋里,一堆火在炉子上熊熊燃烧。安德鲁正在削马铃薯,老母亲在弄晚饭。

    火边坐着一个白发如霜的老人。

    “雅歌娜,工作都完成了?”

    “只剩三包袱的数量还没砍。”

    她进内室去换衣服,马上走出来,准备好晚餐用的东西,同时好奇地观察老头子,他不声不响坐着,眼睛凝视火光,嘴唇不停嚅动,念珠一粒一粒滑过指尖。大家坐下来用餐时,老太婆为他摆了一只汤匙,请他一起吃。

    他回答说:“你们跟上帝同享吧,我要走了。但是改天我会回来看看,说不定在丽卜卡村逗留久一点。”

    他跪在屋子中央,向圣像弯身行礼,画了一个十字走出门。

    “他是谁?”

    “一个品德高尚的香客。他参拜耶稣的坟墓回来。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来过不止一次,从很远的地方带圣物来给我……大约三年前……”

    这时候安布罗斯走进来,打断了她的话,他照例寒暄问好,然后坐在火炉边。

    “好冷好湿,连我的木腿都麻麻的!”

    多明尼克大妈咕哝道:“这种天气,又是晚上,何必出来乱跑呢?你还不如留在家里祷告。”

    “我在家无聊嘛,所以出来看看一两位姑娘,雅歌娜,我头一个就来看你!”

    “惟一适合你找的姑娘,名叫死神。”

    “噢,她呀!她把我给忘了,她宁愿跟年轻人跳舞。”

    “你是指谁呀?”多明尼克大妈问道。

    “神父刚刚带临终的圣餐过桥去看巴特克。”

    “咦,市集上我看到他,他还好好的!”

    “他被女婿狠狠殴打,肝脏裂开了。”

    “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为田地嘛。六个月来他们一直不和睦,今天中午才解决这个问题。”

    雅歌娜叫道:“咦,天主难道不审判这种凶杀犯?”

    “审判终有一天会到来。”她母亲抬眼看圣像,厉声说。

    “是的,可惜死者不会复生。”安布罗斯呢喃道。

    “坐吧,跟我们一起用餐。”

    “这我不反对。我还可以吃一整盘——只怕盘子不够大。”

    “你整天只会说笑和胡扯。”

    “我在世上一无所有,我何必在乎呢!”

    工作台上放了两盘食物——一盘是马铃薯,一盘是酸奶——他们围坐在台子四周,开始吃晚餐,照例从容又沉默,安德鲁负责补充,钵子随时满满的。只有安布罗斯不时说些好玩的话,他自己总是头一个笑出声。

    “神父在不在家?”吃到最后,多明尼克大妈问他。

    “这种天气不在家又在哪里?在,在家苦读书本,活像犹太人。”

    “挺有学问的人!”

    “而且为人真好!世界上最好的人。”雅歌娜附和道。

    “啊,是的。他不妨事……会照顾自己,又不伤害别人。”

    “安布罗斯,话不能这么说法!”

    他们吃完了。雅歌娜跟母亲到壁炉前面安有卷线杆的地方,兄弟们照例收拾餐具,洗洗涮涮,把一切整理好。多明尼克大妈老是用铁腕支配儿子们,叫他们做女孩子的工作,免得雅歌娜的一只美手变粗。

    安布罗斯点上烟斗,猛吹烟囱,用火钳去拨余烬,一面加柴火,一面偷偷看两个女人。他在思索某一件事,决定如何开口。

    “我想你们家有一两个人来求过婚。”

    “不止。”

    “这很自然。雅歌娜美得像图画。神父说全村没有人比得上她。”

    雅歌娜高兴得满面羞红。

    老太婆说:“他这么说吗?愿天主赐他健康!我很早很早就存钱想做一场还愿弥撒——我马上要请他做一场。”

    “有人想派代表向你求婚,但是他有点难为情。”

    “是农场的帮工?”多明尼克大妈一面问,一面飞快转纺锤,它在地板四周乱动。

    “是有家有业的男人。家世很好,不过是鳏夫。”

    “什么,养别人的孩子?我不干。”

    “别怕,雅歌娜,他们早就长大,不要人牵引了。”

    “她年纪这么轻,何必嫁一个老头子?让她等年轻人来求婚。”

    “噢,很多。小伙子多得很!身子挺得像箭杆,抽烟,在酒店跳舞,猛喝伏特加酒,随时留意有几亩田和一点钞票的姑娘。干农事却不行,中午才起床,下午用矮车载家畜的粪便,用锄头种地!”

    “我不让我家的雅歌娜嫁这种人!”

    “大家说你是我们之中最精明的人,果然不错。”

    “反之——老头子不能给年轻的姑娘多少乐趣。”

    “她可以找小伙子取乐——人数还不少哩。”

    她用严厉的目光看他一眼。“年事这么高,还这么口没遮拦!”

    双方停顿了半晌。

    “他是可敬的长者,不贪别人的钱。”

    “不,不!那样只会产生罪恶!”

    “嗯,不过,他会立一份婚后遗产协约。”他现在一本正经说话,把烟斗灰敲出来。

    对方的答复犹豫不决。

    “雅歌娜自己的财产够多了。”

    “他付出的一定比接受的多——一定更多。”

    “你说什么?”

    “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幻想。我代表另外一个人来这儿。”

    屋里又是一片沉默。老太婆花了很多时间才拉直线杆上纠缠不清的亚麻。然后,她沾湿左拇指和食指,抽出长长的纤维,右手让纺锤转动,像陀螺沿着地面飕飕拍打。

    “且说,他能不能派朋友们带伏特加酒来找她?”

    “他,谁呀?”

    “你不知道?就是住在那边的人!”安布罗斯指一指池塘对岸波瑞纳家的灯光。

    “他的家眷都长大了——他们会反对,何况他们有权利分财产。”

    “但是,他自己的财产他随时可以安排!他是好人,是不平凡的农场主,信教又虔诚。而且很健壮!主啊,我看见这人用肩膀扛过一袋两蒲式耳以上的黑麦。除了鸽子奶,雅歌娜要什么都可以如愿。再者,安德鲁明年就要当新兵了。波瑞纳熟悉一切公务,知道该向谁请愿,也许能帮上大忙。”

    “但是,雅歌娜,你的看法如何?”

    “无所谓——你若叫我嫁给他,我就嫁给他。决定权在你不在我。”她低声说话,额头碰到卷线杆,同时用空洞的眼神望着火光,聆听柴火劈劈啪啪响。

    “怎么?”安布罗斯起立说。

    老太婆一字一句说出口:”叫他的朋友来吧。反正订婚还不等于结婚。”

    安布罗斯在胸前画一个十字走出门,直接到波瑞纳家。

    雅歌娜静静坐着,一动也不动。

    “雅歌娜心肝,这件事你看怎么样?”

    “没怎么样,对我没有差别。你若喜欢,我就嫁给波瑞纳。否则我就留在你身边……在你左右,我过得很舒服。”

    她母亲继续纺纱,压低了嗓门说:

    “心肝,我愿尽力为你求最好的归宿。不错,他年纪大,但是还很强壮很健康。何况,他会对你体贴,不像别的农夫那样。你将成为他家的女主人和首长。他立合约的时候,我会做个安排。让他留给我们的田地跟我们那块相接……只要有六英亩——想想看,雅歌娜!多六英亩!而且要记得:你得嫁人,非嫁人不可!全村的长舌公和长舌妇凭什么毁谤你?我们得宰只猪……”她突然打住,继续在心里盘算事情,雅歌娜只顾纺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她暗想,她在母亲家难道不幸福吗?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田地、合约、财产,不,甚至丈夫——她哪里放在心上?追她的男孩子还不够多吗?她若有心,可以叫他们同一天晚上都来向她求婚哩……她的主意慢慢拿定了,就像她纺的亚麻线一样——麻线只转往一个方向,她也决定了一件事情——母亲若喜欢这门亲事,她就嫁给波瑞纳吧——是的,她对他比别人有好感:他不是买缎带和围巾给她吗?真的,但是安提克或其他的人若拥有波瑞纳老头的资产,也同样会买给她的——不,不!让她母亲去挑吧,她的脑筋很会盘算这种事儿,雅歌娜自己则不行。

    她望着窗口,窗外枯萎发黑的天竺牡丹被风吹动,正轻轻拍打着。不久她便忘了花儿,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她自己,落入幸福的迟钝状态,与死寂的秋夜中大地的气息差不多。雅歌娜的灵魂甚至像大地——跟大地一样有梦境般混乱和不可知的深渊。它虽大,对自己的规模却浑然不觉;虽有力,却没有意志、心愿或渴望——没有精神,却是不朽的;她也像大地,任由每一道疾风吹扫,疾风抓她,攻击她,对她为所欲为,她都无所谓……同样的,春日来临时,温暖的太阳会叫醒她,使她生命洋溢,充满战栗的爱欲之火;她的灵魂像大地,将孕育生机——它不能不这么做;要生活和唱歌、统治、创造,并摧毁其创造品——它不能不这么做;它要生存——非生存不可!神圣的土地就是如此,雅歌娜的灵魂就是如此,与大地相似。

    她这样坐了好久,一句话也不说,只有那双明眸像春天中午静止的水面,或者像星星发着亮光。

    突然她由冥想中惊醒过来,有人开前门。原来是幼姿卡,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房间。

    她抖掉木鞋上的水珠说:“雅歌娜,我们明天择菜叶,你来不来?”

    “当然。”

    “我们要在大房间做这项工作。现在安布罗斯陪爹坐在那儿,所以我乘机溜出来通知你。尤丽西亚、玛丽、怀特卡和波西奥特克家的另外几个女孩子都要参加。男孩子也会来。彼德答应要带小提琴来。”

    “彼德?他是谁呀?”

    “住在社区长家那一头的麦克的儿子嘛。马铃薯开始采收的时候,他由军中回来,说话的口音好奇怪,简直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什么。”

    她嘁嘁喳喳聊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

    屋里又陷入寂静。

    雨滴啪哒啪哒地打在窗板上,像一把一把的泥沙扔过来。寒风怒吼,在花园嬉戏,不然就灌下烟囱,弄得炉床上燃烧的木头七零八落,浓烟一股股飘进房间。但是纺锤一直在地板上飕飕响。

    漫长的黄昏就这样乏味地拖过去,雅歌娜的母亲开始用微弱发颤的嗓门唱道:

    “愿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

    雅歌娜和兄弟们接唱这首圣歌,声调高亢,栖息在走廊的鸡鸭都嘎嘎应和。

    7

    第二天阴雨又沉闷,和头一天差不多。

    时时有人走出屋外,焦急地窥探雾蒙蒙的四周,看天色有没有好转。极目只见板栗色的乌云,位置很低,眼看要碰到树梢了。雨继续下个不停。

    村民闷在屋里,觉得不是滋味。有一两个人冒雨由泥地到邻居家,哀叹某某人把牛粪留在森林里,未能搬运;某某人尚未储存柴火;大部分的人还有卷心菜留在菜园,现在没办法去砍收,因为昨夜塘水涨得太满了,水门不得不打开,积水流进河里,结果河水暴涨,草地都淹水,一切卷心菜园在黄浊浊起泡的涡流中宛如黑黝黝的孤岛。

    多明尼克大妈也未能把远处的卷心菜砍收回家。

    打从清早,雅歌娜的心情就很烦躁,她由这一角走到那一角,望着窗外被洪水冲倒的天竺牡丹树,望着湿淋淋的风光,懊恼得连连叹息。

    “老天,我真烦!”她等不及天黑,好动身到波瑞纳家去。时间一分一秒往前爬,像老头子涉行泥滩——好慢,好烦人,好阴沉,简直叫人受不了。她坐立不安,不断为她的兄弟们,又将手边抓到的东西随处乱扔。而且她开始头疼,不得不在头顶敷一层洒了醋的燕麦温药糊,疼痛才渐渐消失。然而,身子虽然好些了,心情却整个不对劲儿。工作由手边滑落,她多次瞟着汹涌的湖塘,塘面像一只大鸟,伸开笨重的双翼,鼓动翅膀向上挣扎,直吐白沫,最后塘水上升,溅得整条路都是水,眼看要飞上天空了。

    多明尼克大妈一大早就出去,应邀到村子那一头去照顾一个分娩的女人,她对医药懂得很多,会医不少疾病。

    当时雅歌娜觉得很不自在。她想出门去找人聊聊,但是每次将围巾系在头上,探头看门槛外的泥滩和大雨,兴致就减退了。最后,她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便打开衣橱,拿出所有的假日服装,摊在床上,屋内被条纹裙子、袄子和围裙映得满室红光。她用厌倦和漠然的眼光盯着这些衣物,不过,她由橱底抽出波瑞纳送她的围巾和缎带,佩戴起来照‘镜子。

    “可以。我今天晚上就佩戴这些。”她拿定主意,不过这时候有人从围墙慢慢走近,来到她家,她连忙把饰物脱掉。

    原来是马修。他进来的时候,雅歌娜惊叫一声,村民毁谤她,说她晚上在果园和各处与他幽会多次,全是这个人害的。他已经过了青年期,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汉,因为家里有妹妹,不想结婚(照雅固丝坦卡恶毒的说法,则是小姑娘和邻居太太很对他的胃口),大块头,壮得像一棵橡树,自信心很强,结果变得自傲又顽固,几乎每一个人都怕他。他会——他有什么不会的?吹长笛,造车子,建房屋,安炉灶,他不管干什么,都干得好极了,所以他手头老是有一大堆工作。只是一直没有钱:赚多少花多少,喝酒,请客,借给朋友们。他绰号叫“鸽子”,其实他的眼神和火暴的天性更像老鹰。

    “马修!”

    “是的,是我,雅歌娜!”

    他抓住她的纤手,用热切的眼光一直盯着她的明眸,害得她面红耳赤,不安地望着房门口。

    “你走了六个月。”她结结巴巴地说。

    “真正算起来,是六个月加二十三天。”他不放开她的手。

    她叫道:“我来点灯!”天色真的很黑,她想挣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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