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不过我从窗户看他看得好清楚——头大得像木桶,眼睛像燃烧的煤炭!”
罗赫说:“你的视力不灵光。”他看没有人想进院子,就亲自出去,好叫他们安心。
他回来说:“我要跟你们说一个圣母的故事,你们的幻想马上消散。”他坐上原来的位子,他的冷静使大家也平静下来。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很老的古书才有记载。克拉科附近的一个村子住了一位自由农夫,名叫卡西米尔,别名‘老鹰’。他家世不错,世代住在那儿,有很多块三十五英亩的田地。他自己有一片森林,住处像贵族领地,河边还有水车。天主保佑地,样样都很顺利。他的谷仓经常装满谷子,钱箱老是装满金钱,他的子嗣兴旺,太太无懈可击,他自己也是精明又仁慈的人,心地不傲慢,对人都公平讲理。”
“他在人群中当领袖,犹如慈父,老是主持正义,专事讲求正直,乐于帮助和拯救邻居。”
“他就这么朴实、安静、快乐地生活,天主常在他身边。”
“有一天国王派人召国民去对抗回教徒。”
“‘老鹰’心里很烦恼,他不想离家到外地去打仗。”
“但是这时候,国王的信差站在门口,叫他赶快去。”
“那是一场大战争。下流胚土耳其人已经攻入波兰,烧村庄,劫教堂,杀神父,把很多人处死,或用绳子绑起来,赶到他们的异教国家。”
“抵抗他们是一种责任。一个人若为了保卫家园和亲属、同胞和国家,心甘情愿献出生命,他一定能得到永恒的接济。”
“于是他召集民众,尽量选最壮最勇敢的男人,第二天做完弥撒,全体出发了,有人骑马,有人乘战车。”
“全村含着眼泪,唉声叹气,陪他到钦斯托荷娃圣母的雕像前面,队列立在卜字路口的道路,他打了一年,两年……最后再也没消息了。”
“别人回来好久,‘老鹰’还在很远的地方。大家认为他一定被土耳其人杀掉或掳走了,而且,过路的‘化缘叟’和流浪汉暗中说了不少话,使他们也抱着这种想法。”
“最后,到了第三年中期,他在初春回来了。孤单单一个人,没有亲信,没骑马,没乘战车,穷得要命,像乞丐拿着一根拐杖回来。”
“他跪在圣母的雕像前,为自己返乡而致谢,然后快步走向村庄。”
“但是没有人欢迎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村犬攻击他,他挥棍赶它们走。”
“他终于到家了……揉揉眼睛……在胸前画十字……想不通是什么意思。”
“耶稣玛丽亚啊!眼前没有谷仓,没有果园,连树篱都没有!牲口没半头。房子只剩烧焦的残垣。也没有孩子!一切都彻底毁灭了。他太太听见他走来,从她病卧的草席上坐起身,流下最辛酸的眼泪。”
“他站在那儿,如遭雷殛。”
“原来他打仗,为天主驱敌的时候,瘟疫传入他家,害死他的家小,闪电又击中房屋,把它烧毁了,狼群吃掉他的牲口。邻居抢走他的田地,谷物因干旱而枯死,其他的收成也遭了雹害——他一无所有。”
“他瘫倒在门槛上,脸色像死人。黄昏来临,奉告祈祷钟响了,他一跃而起,用可怕的声音诅咒和亵渎神明!”
“‘我流血为上帝服务,竟得到这个下场?保卫上帝的教堂,竟得到这个下场?…
“他太太想劝他平静,但是说不动他,她跪在他脚边哀求,也没有奏效,他继续诅咒和亵渎神明。”
“‘什么!我受伤、挨饿、正直又虔敬,居然落得这个下场?无论我怎么样,天主已舍弃了我,下诏要我失去一切!’”
“他用最下流的字眼诅咒上苍,哭说他要向撒旦投降,只有撒旦不舍弃向他求援的受难者。”
“他一说完这句话,看哪,撒旦马上来到他面前!”
“‘老鹰’非常气愤,如今不顾后果,嚷道:
‘噢,魔鬼啊,你若能帮助我,请便,因为我受到最可悲的待遇!’”
“他是傻瓜。不懂那些全是考验,天主要试探他!”
“撤旦嘘声说,‘我会帮助你,不过你肯不肯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呢?’”
“‘我愿意——现在就交!’”
“于是他们签了一张合同,以卡西米尔的鲜血画押。”
“从那天开钻,万事都渐渐恢复正常。他自己很少动手。只下令和监督。麦克勒(魔鬼的化名)替他工作,由别的魔鬼当助手,乔装成长工或德国人,过了不久,农场整齐多了,比以前更大更发达。”
“只是他们不再生孩子。他们怎么能降生在如此不受天佑的家庭呢?”
“这一点‘老鹰’觉得很遗憾。晚上他想起日后要忍受永恒的地狱之火,心里很悲哀。”
“但是麦克勒毅然说,一切富人——爵爷啦,国君啦,学者啦,连世间威风凛凛的主教——都把灵魂卖给他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死后的遭遇,只想玩个够,饱尝此生的一切乐趣。”
“这一来卡西米尔自在多了,他变成上帝的大敌。他亲手砍掉森林的十字架,把家里的圣像扔出门外,甚至要把钦斯托荷娃城圣母的雕像搬走,因为它挡了他犁田的通道。他太太祈祷、哭泣、哀求,勉强才说服他不要搬。”
“日子像奔流一年年过去。他的财富大量增加,地位也愈来愈重要,国王亲自来看他,请他进宫廷,让他担任侍从的职位。”
“现在他神气了,瞧不起大家,压迫穷人,把正直的品德抛到脑后,再也不关心世上的任何人。”
“他还愚蠢地摒除有一天他要付出大代价的念头。”
“但是算账的时候终于到了。”
“天主对这个罪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和慈悲心。”
“噩运和惩罚扑向他。”
“首先他生了重病,病痛无休无止地折磨他。”
“瘟疫夺走了他饲养的所有牲畜。”
“然后,他的农舍被闪电击中,烧成瓦砾。”
“再后来,他的谷物都被雹害给毁了。”
“接着又来了可怕的旱灾,样样都枯死,烧成灰烬,地面裂痕累累,树木因缺水而枯掉。”
“人人都厌弃他,匮乏便守在他家的门槛上。”
“他病得很厉害——皮肉脱落,骨头开始糜烂。”
“他叫麦克勒和小鬼们来救他,但是没有用。上帝生气惩罚某一个人,撒旦一点办法都没有。”
“恶魔不但不救他,知道他已经属于他们了,更在他的伤处烧火,使他痛得更厉害。”
“现在除了上帝发慈悲,谁也救不了他。”
“秋末一个刮风的夜晚,疾风把屋顶和所有的门窗都掀掉了,一群魔鬼跟着进来,手持草耙闯到房间中央,径自跳舞,而‘老鹰’在那儿奄奄一息。”
“他太太尽力保护他,把一座圣像推到他面前,在门窗上用粉笔画十字,把魔鬼赶出去,但是她很怕丈夫没跟上帝和解,没行最后的圣礼就死掉。但他至死执迷不悟,不许她找神父,虽然撒旦一心想阻拦她,她却找机会溜到教区神父的住宅。”
“但是他刚要驽车出门,不愿意去看这么邪恶的坏蛋。”
“‘上帝已经舍弃他……他只能归撒旦所有……我帮不上忙。’神父说完,就去跟贵族领地的人玩牌去了。”
“这个女人伤心痛哭,跪在钦斯托荷娃圣母的雕像前面,衷心为丈夫哀求。”
“圣母动了怜悯之心,跟她说话。”
“她说,‘女人,别哭了……你的祈祷已蒙允诺。’”
“她由圣坛走下来,头戴金冠,身穿满撒星辰的天蓝斗篷,身旁挂一串念珠……圣母宛如星星,浑身发出慈爱的光芒!女人趴倒在地。”
“圣母大慈大悲用圣手扶她起来,为她擦去眼泪,柔声说:
‘忠仆啊,带我上你家,也许我能想办法。’”
“她望着垂死的罪人,慈悲的心肠深深不忍。”
…你丈夫死前不能没有神父,听忏悔、赦人罪的威力是神父由上帝手中接过来的,我没有那种威力,因为我是女人。那个神父是恶人,不关心子民。这一点他要对上帝负责,不过只有他能行赦免仪式……我亲自到贵族领地去接这个赌鬼——这是我的念珠……我没回来以前,用它抵挡恶魔。’”
“但是怎么去呢?夜色黑漆漆,风大雨大,到处泥泞。何况要走很远,而魔鬼又到处设障碍来阻拦她。”
“圣母什么都不怕。她只用一件粗毛呢包住身体,抵御恶劣的天气,就走入黑暗中。”
“她筋疲力尽,浑身湿淋淋来到贵族领地敲门,谦卑地哀求神父去看一位病人,但是神父以为她是贫妇,又知道门外有暴风雨,就派人传话说他太忙,第二天才去。于是他继续玩牌、喝酒,跟那边的绅士们尽情享乐。”
“圣母为他邪恶的举动深深叹息,她立即变出一辆镀金的马车、马儿和仆人,穿着堡主夫人的衣裳走进屋内。”
“神父当然马上跟她走,而且很热心。”
“他们及时赶到,那个人快要断气了,神父带圣餐抵达之前,恶魔拼命想冲进屋,活生生拉他下地狱。”
“‘老鹰’认罪、忏悔、获赦,终于断气了。圣母亲自合上他的眼睛,她赐福给寡妇之后,转向发愣的神父说:
‘你跟我来!’”
“他遵命行事,愈来愈吃惊,但是,他看看门外,既没有马车也没有仆人——只有风雨、泥泞、黑暗——他走一步,死神就跟一步!他害怕极了,跟着圣母到礼拜堂。这时候他看见她回到圣坛原位,身披斗篷,头戴冠冕,身边有天使环绕唱诗。”
“这时候他才知道她是天上的圣母,吓得要命。他跪地痛哭,求她发慈悲。”
“但是圣母忽然看着他说:
‘你要跪在此地忏悔几百年,才能赎清你的罪过!’”
“他立刻化为石头,一直跪着,夜夜哭泣,伸手求她,等着圣母施恩原谅他。他已经跪了多少多少年代。”
“阿门!……”
“直到现在,多姆布罗娃城还看得见那个神父。石像立在教堂外,永远纪念这件事,警告天下的罪人。”
大家专心听,温温顺顺,满心叹服和敬畏,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时候他们能说什么呢——灵魂像火中烧热的铁块,泛着激情和荣光,只要有人敲一下,它就射出火星,像天地之间高悬的彩虹,他们能说什么呢?
他们就这样默不作声,等着满心的光热慢慢减退和消失。
马修拿出长笛,以灵活的手指奏出一首圣歌,“求你保佑,圣母……”曲调动人,无节拍,鲜明生动,像洒了游丝的露珠,他们都低声跟着唱。
于是,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回到日常的心境和话题。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微笑和大笑,军人之妻苔瑞莎正在问他们几个滑稽的谜语。隔一段时间,有人来报告说老波瑞纳由法庭回来,正跟同伴们在酒店畅饮。雅歌娜听了,悄悄溜出去,安提克也溜出门,在外门的门槛追上她,抓住她的手,牵她到外院,穿越过果园,走到谷仓的侧面。
11
他们穿过果园,急速滑行,由积雪的树枝下弯腰通过,像受惊的小鹿,穿越一座座谷仓,进入幽暗的雪原,进入没有星星的寒夜,进入深不可测的寂静荒野。
他们就这样往前奔,被阴影吞噬,很快就忘了世间的一切。各自用手搂着对方的腰,握紧不放,低着头疾走,臀部贴着臀部——欢欣鼓舞,却怀着恐惧,闷声不响,内心却充满歌声——横过四周篮灰色的蒙胧境界。
“雅歌娜?”
“亲亲?”
“你真的在这儿?”
“你不相信吗?”
他们不再说话,时时停下来喘气。
他们心跳得好厉害,说不出话来,又不得不压抑心底的感情,免得突然狂啸,他们只瞥视对方,眼睛射出安静却热情的光芒,嘴唇急切切贴在一起,心底的渴望太强了,两个人都兴奋得头晕目眩,直喘气,觉得地球在脚下碎裂,他们则落入火红的深渊——以灼热得睁不开的眼睛彼此对望,此外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再在前冲——要到哪儿,他们也说不上米,只渴望到更远更远的地方——投入最暗的阴影间,投入最浓的暗夜。
又过了一片田野——再一片!更远更深——直到什么都看不见——直到他们忘记全世界,忘了他们的存在,进入仙境,宛如置身在奇怪的梦中,类似他们刚刚在克伦巴家做过的清醒迷梦!说真的,他们还感受到刚才听的神秘奇谭的影响,模糊而鲜丽,他们的节拍仍属于奇迹和神迹的音域,那些古怪的神话使他们的灵魂撒满非尘世的花朵:迷惑、敬畏,强烈的恍惚,陶醉的幸福,难以压制的欲望!
是的,他们仍裹在神妙和理想故事的彩虹色斗篷中,可以说追随着刚才所见的壮观行列,横越陌生的神话国,经历一切的超人场面,一切的奇迹,一切的迷惑,一切神奇的符咒。他们看见幻影在暗处摇动,在空中飘浮,仿佛慢慢展开,以极大的威力打动他们的心,他们吓得不能喘气,贴紧对方呆站着,沉默,害怕,凝视晦暗无底的梦境深渊。此时他们的心灵开出奇异的花朵——美丽的信仰和爱情之花……他们潜入崇拜和狂喜忘我的深渊。
然后,他们又回到世间,以困惑的眼神搜索黑夜,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一个世界,是奇迹应验了,抑或只是幻影和脑子的产物。
“嘿,雅歌娜,你不怕吧?”
“我?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跟你一起死!”她用力贴近他,信誓旦旦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是不是在那边等我?”
“亲亲,每次门一开,我就希望是你!我是为你才去的,我好怕你不来!”
“我来了,你却假装没看到我!”
“胡说。那么多人盯着我,我怎能看你呢?啊,我思慕得太厉害,简直要在椅子上昏倒。”
“可人儿!”
“你坐在我后面,我知道,但是我不敢回头——不敢说话:心一直扑腾扑腾乱跳,我想别人一定听到了。”
“我起初想到克伦巴家找你,一起离开。”
“我本来想直接跑回家……但是你强迫我……”
“你不愿意?……说,雅歌娜!”
“不……不止一次……我觉得这种场面会发生!”
“你这么想吗?你这么想吗?”他热情洋溢地说。
“当然,安提克——何况……经常……在栅栏外……对我们不太好。”
“对——这儿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只有我们俩。”
“是的,只有我们俩,暮色好浓!”她低声呢喃,并用手搂着他的脖子,热情如火般拥抱他。
现在没有风,只有一点点微风偶尔抚摸并吹凉他们滚烫的面颊。天上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天空暗沉沉,浓云密布,宛如罩着一层破羊毛,呈深棕色,像一群公牛在光秃秃的荒地上吃草。远处的景物模模糊糊,仿佛世界只是雾的薄纱,由四面滚来的黑暗所构成,由翻卷的夜浪所构成。
空中有一种动静——一种不安的震荡感,几乎难以察觉,似乎由森林向前飘,融入夜色里。
四周很暗,在可怕而烦乱的气氛中,他们察觉到一种沉闷又怪异的动感,无静止的奇怪震动,可怕的呢喃和没有形状的怪影。有时候雪地的惨白色突然由浩瀚的薄暮中闪现,几道闪光——寒冷、潮湿、黏黏的闪光在阴影那一头的蛇状山窝盘起又伸直,接着夜神闭上她的眼睑,黑暗倾盆而下,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眼睛再也无法辨识景物,如今潜入不祥的黑暗深渊,坟墓般的死寂使心灵麻痹,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是,暖昧之网有时候仿佛被一种大力量劈成两半,隔着大裂缝可以看见天堂的黑幕,肃穆晴朗,镶满星星。
现在——是由田野还是民家,由头上的天堂,还是暗蒙蒙的地平线?谁知道呢?……有什么传过来……颤抖着……呢喃着……悄悄滑行?是什么?是人声,微光,几乎听不到的回响——你爱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死亡已久的实体和声音的幽灵如今又徘徊世间,似乎列队走来走去,在远处奄奄一息,像星光在天堂深处熄灭。
但是他们两个人很少注意这些。他们内心有一股风暴,一分一秒加强,难以表明的情欲、发亮的眼神,战栗的痛苦、灼热的亲吻、闷雷般结结巴巴不连贯又不清晰的语言、沉默如死的片刻、爱抚得窒息又拥抱得发痛的情感,都像飓风由我心传到你心,为了享受爱情的剧痛,他们挣扎着伤害对方,并求取对方的伤害,他们的眼睛蒙上一层膜,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被这股情感的狂风所推动,对四周的一切浑然无知,几近痴狂,忘了一切,燃烧着共同的烈火,在这黑暗可掬的夜里,他们逃入寂寞的荒原,准备将自己完全献给对方,“直到死亡拆开他们”,内心有一股欲望未满足的饥渴感,真心诚意相爱。
此时他们说不出话来,只是由心底发山几声直觉的狂喊,宛如抽筋,宛如怪病发作,宛如火焰冒起的几声闷叫——瞎话,胡话,疯话——目光含着饥渴,狂乱夹着恐惧、充分泄露出内心的风暴。最后他和她抽搐得好厉害,因渴望而痉挛,完全失去理智,终于狂喊一声……倒在地上!
整个世界随他们旋转,笔直裂成深渊!
“噢,我发狂了!”
“安静,亲亲,安静!”
“不行,否则我会发疯的!”
“我的心进裂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