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上)第6章 秋季(5)

    “扯谎的……愿圣母罚你死前不得忏悔获赦!”女人望着屋角悬挂的圣母像,深深叹息说。然后她握起骨瘦如柴的拳头,向他晃一晃,嘘道:

    “噢,你这偷猪贼!你这无赖,你!”她张开手,似乎准备去抓他。

    巴特克的太太插口大叫:

    “你敢?你敢伤他,你这烂女人,你这巫婆,你这压制儿子的暴君!”

    “安静!”法官下令说。

    “法官说话,你们闭嘴,否则我把你们俩都赶出法庭!”亚瑟克拉拉裤子附和道——他的吊带松了。

    现场恢复宁静,两个老太婆刚才差一点扑上去抓对方的喉咙,现在不声不响地站着,只是表情凶巴巴的,满怀恨意。

    “说吧,巴特克,把真相一五一十说给我们听。”

    “好,真相,真相本身,像水晶一样清明。我仿佛在向神父告解。就这样……”

    他太太玛格达插嘴说:“仔细想想,忘掉什么细节。”

    “我会的,玛格达。是这样,我正往前走(那时候是春天,我在波瑞纳家的苜蓿田附近,刚过“狼洞”)……我走着走着,口念祈祷文,因为天色渐渐黑了。喏,我在路上听见……是人声吧?我觉得奇怪。是不是咕噜咕噜响?……我回头看后面,什么都没有,四处静悄悄的。是不是魔鬼跟踪我呢?我继续赶路,吓得全身打哆嗦,说了一句‘万福玛丽亚’……又来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所以我自忖道,只是母猪罢了,说不定是猪仔……但是我向旁边走几步,踏进苜蓿田,我看到什么?有东西跟在我后面。我停它也停。一个长长的白色物体,腿很短,眼睛像野猪或魔鬼发着凶光。……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浑身起鸡皮疙瘩,加快步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晚上在外面徘徊而且人人都知道,‘狼洞’是闹鬼的地方。”

    他太太说:“对,是真的,去年席科拉夜里经过那儿,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他的喉咙,把他甩在地上痛打一顿,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星期。”

    “玛格达,闭嘴——于是我继续走呀,走呀,那个玩意儿还在追我——而且咕噜咕噜叫!这时候月光照下来,我看见——哎呀,是猪仔,根本不是恶魔嘛!……我气得要命。蠢东两这样吓我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扔一根棍子打它,就沿着麦克的甜菜田和波瑞纳的小麦田之间的小路走回家,两旁再过去是汤玛士的谷物和亚什克(就是去年应征入伍的那一位,他太太昨天生了一个小娃娃)的燕麦……猪仔还在追我,像小狗似的,然后斜着走,跑进多明尼克的马铃薯田,一路咕噜咕噜叫,我转个弯,沿一条斜路穿过田野,它还跟在后面——我全身发热。上帝啊!好奇怪的母猪!也许不是母猪哩!我走到十字架附近,猪仔跟着我……我跳阴沟;它也跳!然后走到十字架那一边的小冈头……还跟着我!于是我跑到梨树边,它间到我两腿中央,把我撞倒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邪魔附体的猪!我刚起来,它就跑到我前而,尾巴翘得老高。我说:‘滚开,你这瘟猪!’但是它不离开我。直接跑到我家,跑到我家哩!可敬的法官们,它通过围墙,由围墙进了过道,由敞开的房门跑进房间。上帝保佑我,阿门!”

    “于是你将它宰来吃了,是不是?”官吏笑眯眯地说。

    “宰掉?吃了?……咦,怎么办呢?一天过去了……猪仔不肯走。一星期过去!还没有办法摆脱它,它老是尖叫着跑回来。我太太尽量找东西给它吃。我们能让它挨饿吗?它跟我们一样,也是上帝创造的生物呀……不过请可敬的法官们斟酌一下,我是个穷孤儿,我能拿它怎么办呢?没有人来认领这个畜生,我们是穷人。它猛吃猛吃……食量至少比得上别的两头猪仔。怎么办?过了一个月,我们会被吃垮,房子、家庭甚至皮肉都保不住……我们又能如何呢?这是吃它或被它吃的问题——所以我们宰来吃了,但是只吃掉一点,村里的人听到消息,多明尼克的遗孀向村长告状,带着他一起来,把猪肉全拿走了。”

    多明尼克的遗孀怒气冲冲插嘴说:“全拿走了,当真!臀肉和后腿肉哪里去了?”

    “去问克鲁契克和别的狗呀。我们把猪肉放在谷仓里过夜。喏,几只狗一直守着,门板有个洞;于是它们进去大吃——我被控偷来的猪肉。”

    “母猪自己跟你走,真的?对白痴说这些话,别对法庭说!你这下流的小偷!是谁拿了磨坊主的公羊?谁偷了神父的鹅?说啊,是谁?”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你有没有看见?”柯齐尔太太冲过去用指甲抓人。但是对方毫不留情往下说:

    “谁偷袭风琴师的马铃薯地窖?是谁摸走村人失窃的每一样东西——不管是小鹅,小鸡,耙子或锄头?”

    “你这腐尸!你年轻时干的好事——现在你家的雅歌娜也跟田庄小伙子胡来——噢,现在没有人对你提起了,你曾经是下流的娼妇!”

    听到这句话,多明尼克大妈再也忍不住了。她怒气冲冲大吼:“你敢提我家的雅歌娜!你敢!我要敲你的牙齿,让你吞下去!”

    “肃静!不正经的女人,否则我就把你们赶出去。”亚瑟克一手提着裤子,出声制止她们。

    接着传问证人。

    原告多明尼克大妈先发言。她采取平和又虔诚的口气,不时叫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来做见证。她断言母猪是她的,柯齐尔从放牧的草地偷走。她不求可敬的法官们为此惩罚他——反之,愿吾主让他存炼狱呆久一点!——但是(至此她提高嗓门,以最大的音量说话)他说出这么恶劣的谎言,污蔑雅歌娜和她本人,应该判罪。

    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双手合十贴在帽子下,宛如在教堂祈祷,眼睛一直盯着法官,接着用沉闷的控诉口吻作证,说那头母猪是他妈妈的,浑身雪白,尾巴附近有一块黑斑,一只耳朵今年春天被波瑞纳家的老狗拉帕咬掉,当时它叫得好厉害,他在谷仓都听见了。

    接着其他证人上庭,他们都证实他的话,玛格达则在栏杆那一头否认和咒骂,多明尼克大妈眼睛一直盯着圣像或盯着柯齐尔,而柯齐尔他用心听,一会儿看证人,一会儿看他太太。

    听众兴致勃勃地旁听,有时候呢喃一两句,讽刺性批评一番,或者哄堂大笑,亚瑟克厉声制止。

    此案问得很彻底,法庭休会讨论以后才结案。休会期间,大家散到走廊和屋外透透气,吃点东西,跟证人说话,或者大谈他们的冤屈;有些人臭骂审判不公平,这种场合往往如此。

    休息完了,案情判定以后,换上波瑞纳的案子。伊娃站在庭内摇婴儿。她泪流满面,叙述她怎么到他家,做工做得腿都快断了,从来没听过一句好话,也没有地方睡觉,没有充分的粮食,她只得向邻居讨东西吃,他没付她工钱,反而把她和他自己的亲骨肉赶出门——说到这儿,她痛哭失声,尖叫着倒在法官跟前。

    “可敬的法官,他就这样欺负我——这是他的小孩!”

    波瑞纳忿忿不平咕哝道:“她撒谎,她这个贱人!”

    “撒谎?咦,全丽卜卡村的人都知道……”

    “你是妓女和荡妇!”

    “噢,可敬的法官们。他曾经叫我叶芙卡和更亲昵的小名。他进城回来,曾带珠子给我,更常带卷饼,并且说‘喏,叶芙卡,喏,小亲亲!现在……噢,耶稣啊!耶稣啊!”

    说到这里,她低声怒号。

    “你这吉卜赛娼妇!你何不说我还带了一床羽毛被给你,叫道:‘睡在底下,叶芙卡,睡啊!’”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什么,你没说吗?你什么事情没答应过我?”

    波瑞纳老头困惑地说:“老天!真荒唐!闪电居然不打死她!”

    “可敬的法官们,全世界都知道有这回事。整个丽卜卡村的人可以证明我说的是实情。请证人发言作证!”她大哭大喊说。

    事实上,他们说的话充其量只是闲言碎语和恶意的笑谈,于是她自己又着手提出证据。她出示手里的婴儿,叫法官们鉴定,当做她最后的法宝,小家伙乱蹬他裸露的双腿,拼命啼哭。

    她嚷道:“可敬的法官们可以亲眼看看这是谁的小孩。这个马铃薯鼻子像谁?这双灰棕色的烂眼睛又像谁?波瑞纳和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法庭的尊严实在敌不过这一招。观众拿小家伙和波瑞纳相比,捧腹大笑。俏皮话纷纷出笼。

    “这里有个漂亮的姑娘。无论怎么看都像一条剥皮的狗。”

    “叫鳏夫波瑞纳娶她啊!小男孩可以当看猪童。”

    “咦,她像春天的母牛,毛发光秃秃。”

    “好个标致的姑娘!把她当做稻草人放在小米田里,鸟儿都会害怕哩。”

    “她的脸沾满油垢和污斑。”

    “因为她是节俭的女人——一年才洗一次脸,节省肥皂!”

    “难怪嘛。她太忙了,得替犹太人点火炉。”

    他们愈来愈刻薄和尖酸,伊娃傻愣愣站着,环顾四周的民众,目光呆滞,像一条被人追猎的老狗,脑子里模模糊糊想一两件事情,这时候多明尼克大妈高声叫道:“安静!辱骂她这么不幸的人未免罪过!”这一来大家突然安静多了,不止一个人表现出惭愧的迹象。

    但是指控完全不成立。

    波瑞纳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无辜,却很怕罪名成立,遭人议论,又怕法官叫他花钱养这个小男孩,增加负担。他认为法律在惩罚无辜而不惩罚有罪的人,这种事很难说。他知道不少误判的案例。

    他径直走出法庭,等多明尼克大妈跟他一起走,一面等,一面再斟酌这件事。他想不通伊娃指控他是出于什么动机。

    “不,不是她干的。她没有这种脑筋。另外有人怂恿她——会是谁呢?”

    他跟多明尼克大妈和西蒙到酒店喝酒,吃点东西,晌午已经过了。多明尼克大妈暗示说,这件事是他的铁匠女婿一手安排的,但是他不相信。

    “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存心折磨你,羞辱你,叫你成为笑柄呀。那个人恨不得活活剥人家的皮,只是为了好玩!”

    “伊娃怨恨我——我实在想不通。任何方面我都没有损害过她。不,她的私生子受洗,我还送给神父一袋燕麦!”

    “咦,她替磨坊主帮佣。磨坊主跟铁匠很要好——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但是说不出理由——要不要再喝一杯?”

    “好的,请。不过你先来,马西亚斯。”

    他们又喝了一杯,再喝第三杯,把另一磅腊肠和半条面包吃完,波瑞纳买了几个卷饼给幼姿卡,准备要走了。

    “多明尼克大嫂,跟我来,我们聊聊天。一个人走太无聊。”

    “好吧。不过我得先上教堂,做个祷告。”

    她很快就回来,三个人上路了。

    他们走到森林,太阳正慢慢往西移动。

    他们不时交谈几句,但只是礼貌上的寒暄。总不能一起坐着自哀自怜嘛。他们说话只是免得打瞌睡,照俗谚的说法:“润一润舌头。”

    波瑞纳抽小母马几鞭,它现在浑身汗水,又累又热,走得太慢了。他不时吹吹口哨,又沉默下来,脑子里反复思索一件事,计算几个数目,又常常偷看老太婆一眼,她的面孔干瘪瘪硬绷绷的,凹陷有皱纹,脸色像白蜡。缺牙的下巴微微嚅动,似乎正默念祈祷文。有时候她把系在脖子上的红围巾拉到眉毛顶,因为阳光直照在她脸上。她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有灰棕色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们的马铃薯都掘出来没有?”他终于问道。

    “掘好了。收成挺不错。”

    “养猪容易多了。”

    “我正在养一头。狂欢节(四旬节前三日或前六七日)期间随时用得着。”

    “不错,不错——听说拉法尔的儿子瓦勒派求婚使者带伏特加酒到你家。”

    “是啊,还有别人来过,不过他们是白花钱。不,我女儿雅歌娜不嫁他们这种角色。”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像老鹰似的。但是波瑞纳年纪一大把,不像小伙子那么心慌。他镇定又安详地迎接她的眼神。两个人好一阵子不说话,似乎比赛谁耐得久。

    波瑞纳不适于先开口。他已过中年,是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之一,他怎能向她表示看上了她家的雅歌娜呢?然而,他天生热情,觉得胆气在心中升起,不得不旁敲侧击闲谈。

    多明尼克大妈知道他有烦恼,也知道原因,但是她不肯说半句话帮他解围,倒一直默默望着他。最后,她勉强找话说:

    “你好像很热,活像在收获时节。”

    “我是觉得很热呀。”

    当时的确很热。森林密密匝匝围在他们四周,大屏障似的渗不进一点风,太阳好烈,树顶被阳光晒焦了,垂在路面顶端,渐渐干涸的水塘和地上的干橡叶发出一股淡淡的蘑菇味儿,闻起来有些刺鼻。

    老太婆说:“你可知道,我跟别人常常弄不懂你这么一位有名有钱又比大多数人能干的汉子——为什么没有做官的野心?”

    “你说我没有野心,说得对极了。官职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曾当过三年村长,耗掉我不少钱。亏累太多,我太太还生我的气哩。”

    “她没有错。当官应该名利双收。”

    “谢了!得向警官鞠躬,向法庭的每一个书记员和下人行礼,可真光荣……如果税金没缴,桥坏了,或者一条被车杠剐到的狗发疯了,该怪谁呢?咦,总是怪村长——至于利润!我不知送了多少鸡鸭鹅和蛋类给书记宫和区域官员!”

    “你的话不假,但是这儿的社区长彼德可没有理由抱怨。他买了地,还建了一间谷仓。”

    “是的,可是他不当社区长的时候,他怎么办呢?”

    “那么你认为……”

    “噢,我的眼睛雪亮,明白得很。”

    “他很自负,又跟神父不和。”

    “他若能撑下去,那是他太太的功劳。她才是真正的社区长,牌都抓在她手上。”

    彼此又沉默了相当于一篇主祷文的时间。

    最后她从容不迫地说:“你不派求婚代表送伏特加酒去看任何一位姑娘?”

    “啊,我不再想女人,我老了。”

    “别说空话。男人不能再四处走动,自己没办法用汤匙吃东西,只能坐在火炉旁,才算是老了。咦,我看过你扛一整袋黑麦哩!”

    “就算我还健壮,谁肯嫁我呢?”

    “等你试过才晓得。”

    “何况我的子女都大了,我不能碰到姑娘就乱娶呀。”

    “立个赠与契约,最好的姑娘也会毫不犹豫嫁给你。”

    “赠与契约!为了得到一亩地,女孩子肯嫁给教堂门廊的乞丐。”

    “男人呢?他们不娶有嫁奁的姑娘吗?”

    他不答腔,挥鞭让小母马跑步。

    接着又是一阵寂静,等他们出了森林,来到白杨夹道的路面,波瑞纳才突然大声说:

    “现在的世风真混账!样样都要钱,不,连句好话都要花钱!简直再坏不过了。连子女也反抗父母,没有人肯孝顺,人人都想吞掉别人,这些恶犬!”

    “他们都是傻瓜,不想想有一天我们都要共同躺在墓地里。”

    “小伙子还没成人,就公然反对父亲,开口要求他该分的田地;年轻人只会嘲笑老人家。无赖,村子在他们心目中只是一个小洞,他们看不起一切旧规则,他们——有些人——甚至不屑于穿农民装!”

    “这都因为他们不怕上帝,才会如此。”

    “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事情反正不对劲。”

    “而且不可能改善。”

    “非改善不行!但是谁能逼人行正道呢?”

    “上帝的审判呀!看着,那一天会到来,它会惩罚他们!”

    “但是,那天没到之前,多少人将会迷失!”

    “时局这么坏,瘟疫都比现在还好些。”

    “时局坏,但是人也坏。铁匠如何?社区长如何?我们跟神父吵架,他们叫大家反叛。他们引诱大家,傻子都相信他们。铁匠虽然是我的女婿,对我却有如毒药似的。”

    他们隔着白杨眺望愈来愈近的村子,齐声抱怨世风。

    远远的教堂墓场外有一排女人弯着身体,四周薄雾弥漫,所以看起来不太清晰,打禾器沉闷又单调的砰砰声由低洼的草地随风飘送,传进他们的耳膜。

    “正是打亚麻的好天气,我要下去跟他们说话,雅歌娜也在那边。”

    “我载你去找她。对我没什么差别。”

    “马西亚斯,你今天真好心!”她露出狡猾的笑容说。

    他们由白杨路转到田野通教堂墓地的偏道。矮矮的墓地灰石篱外边,在倚墙的桦树、枫树和几根十字架的阴影里,有二十个女人忙着打干亚麻。空中悬着一团线雾,有些细丝已经黏在黄黄的桦树叶上,或者悬在十字架的横杆上往下垂,再下去,一个个小坑点了火,上面立着秤柱,湿亚麻吊在上面烘干。

    打禾器连连挥动,农妇们一起一落,动作快极了。不时有人站起身,打下木屑中的一撮亚麻,卷起来,抛到她面前铺的一块麻布上。

    现在太阳高挂在森林上空,直接照着她们的面孔,但是她们不在乎,工作和谈笑声不曾间断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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