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探路,他先走边道。’是的,这一定是贵族领地那些人的诡计。什么?大地主的兄弟为库巴操心?不错,听说这位亚瑟克精神不太正常——老是在各村间游荡,遇到圣像就拉小提琴,说些没有意思的鬼话——他有没有说要再来?”
“有,还问起你呢。”
“算啦,算啦,这个人我无法理解。”
“你是不是跟大地主谈过了?”她高高兴兴问他,想引开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想刚才的事情。
他缩了一下,仿佛被人刺中最敏感的部位。
“没有。我在老西蒙家。”他不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闷声不响坐到吃晚餐的时刻,罗赫来了。他依例坐在火边,但是不肯吃东西。大家吃完,他低声说:
“我来这儿不是为自己。听说大地主对丽卜卡村民很生气,不雇本村的农民去替他砍树。我来问问是不是实情。”
“老兄,我对上帝发誓,我怎么知道?我现在才听说呢!”
“不过,今天磨坊主家开会,消息是从那边传来的。”
“社区长、磨坊主和铁匠在那儿,我没参加。”
“怎么会?听说大地主今天来看你,你陪他出去。”
“我没看见他,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但是他没说这件事多么惹他伤心,受漠视的事实又多么叫他难过。
他一想起来就发火,但他忍着没说,细细回味那份苦涩的悲哀,尽量克制自己,免得罗赫猜到他的心情。
怎么啦?他一直干等!而他们开会居然没请他参加!他不愿就此罢休——他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要证明他是村中的大人物……是磨坊主捣鬼!他占村民的便宜,发了大财,现在高高在上,瞧不起任何一个人。那个骗子!他知道那家伙不少底细,足够把他送进监牢!……还有社区长,当真!他适合看牛,不适合命令比他好的人——下流的酒鬼!只要大家肯选,连安布罗斯都能担任他的职位,干得和他一样好!……还有混账的铁匠女婿!这畜生若敢再进波瑞纳家,要他好看!……至于大地主——那条狼,老是鬼鬼祟祟出没,尽量抢民众的东西!一个贵族,件农夫的土地,卖农夫的森林,把生计建立在农夫的痛苦上,竟敢来阴谋和农夫作对!这浑球难道不懂,链枷能打别人的背脊,也能打贵族?不过,他没说出这些想法。他为此而痛苦难当,饱受折磨,那他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他记起在客人面前不该默默想心事,就站起来说:
“你带来的消息很奇怪,不过大地主若下定决心,不肯改变主意,我看也没办法逼他。”
“对,不过,若有高尚人物把这一带村民所受的损害告诉他,他也许会另作决定。”老波瑞纳刻薄地说:“我绝不管!”
“但是你想一想,这里有二十个‘地客’,都急着找工作。你认识他们,也知道冬天多难熬。有人储存的马铃薯冻僵了,又失业在家。春天没来以前,他们的惨境一定很可怕。现在就有很多户人家一天只吃一顿热食。他们都指望大地主砍维奇多利的树木时,人人有差事干。现在听说他发誓不雇丽卜卡村的人,因为村民到委员面前告他,他生气了。”
“讼状是我签的,我要坚持到底。不得我们同意,他不能砍一株树苗。”
“若是如此,他可能不会砍树。”
“不,至少不会在我们的林地上砍树。”
罗赫结结巴巴地说:“但是,那些贫民怎么办?”
“他们的命运我无能为力,也不能放弃我们的权利,使他们能为大地主干活儿。我可以站出来维护别人不受欺侮,但是我吃亏谁来支持我呢?大概要靠我的狗吧!”
“那我看你不是贵族领地的朋友。”
“我自己的朋友——正义之友。不做其他人物的朋友。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如果佛依特克或巴特克没有东西吃——那是神父的事情,不干我的事,就算再有心,我一个人也养不起全部的穷人。”
“但是要帮忙养……多帮一点忙。”罗赫凄然地答道。
“试用筛子盛水,你能盛多少?贫穷也是这样——我觉得某些人有财产,某些人只能喝西北风,这是神的规定。”
罗赫鞠躬告退,心情很悲哀。他没想到老波瑞纳对人类的痛苦这么无情。老波瑞纳送他到大门口——依照惯例——先巡视一圈,看看牛马再上床睡觉。
雅歌娜喃喃念晚祷文,并拍打床铺的羽毛被褥,马西亚斯·波瑞纳走进来,把一块布扔在她脚下。
他说:“你的围裙掉了,我在栅栏边发现的!”平平静静,语气却加强了,而且用锐利和搜索的目光盯着她,她一时吓得发愣,隔了好几秒钟才结结巴巴提出解释。
“是……是拉帕……淘气的畜生!老是叼走东西……前两天把我的木屐叼到狗窝去——老是恶作剧!”
“拉帕?——是,是。”他残酷地讽刺说,心理则断定雅歌娜对他撒谎。
7
今年的主显节是礼拜一,晚祷还没结束,民众就慢慢走出教堂。他们听到酒店传来音乐和歌声,不觉走向那迷人的音响。自耶稣降临期以来,现在第一次允许奏乐,玛格丽特·克伦巴和维生特·梭哈更在今天庆祝订婚典礼。新郎虽和已故的库巴同姓,却以自己的田地为荣,否认和长工库巴有亲戚关系。
还有,大家低声流传斯塔荷·普洛什卡(他自马铃薯收获期就向村长的女儿尤丽西亚求爱)那天晚上要请她爹喝酒,解决婚事的问题。听说村长反对这门亲事,不希望女儿嫁给这么爱吵架的人,性情又多变,跟父母老是不和,还要求四英亩田地或两千兹洛蒂现款加两头母牛做尤丽西业的嫁奁。
那天社区长家的婴儿受洗,虽然喜宴要在他家举行,不过认识他的人都预料,只要客人有心热闹一番,他会转往酒店,请大家喝酒。
除了这些吸引力,还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商量,和全村民众息息相关。
大弥撒之后,他们刚巧听邻村的人说,大地主已经雇定了开垦地所需的人手:卢德卡村十个人,摩德利沙十五个人,德比沙八个左右,尔兹普基的“贵族”达到二十个,丽卜卡村一个都没有。这是事实,林务官参加大弥撒,也对他们这么说过。
穷人很惊慌。
丽卜卡村的确有不少富人。有些人不太富裕,却不喜欢以这种方式赚钱。还有些人虽然困苦,但从来不承认,以便保全面子,跟他们的阔亲戚维持关系。但是也有“地客”,以及只有一间破房,什么财产都没有的人。这些人有的在农场主人家的打谷场工作,有些人在锯木厂挥斧头,有些人什么活儿都干,靠天主的协助勉强过日子。除了这些,村子里还有五户人家根本找不到工作,他们指望到开垦地打工,克服冬天的困难。
现在他们怎么办呢?
冬天真可怕。他们很少有积蓄,有些人家甚至连马铃薯都吃光了,眼看就要挨饿。他们得苦等到春天,没有人会帮助他们,难怪他们心中很烦恼。他们在家开会讨论,最后集体去找克伦巴,请他陪大伙儿去见神父,征求他的忠告。克伦巴说他女儿订婚,藉口推辞。他们试过别人,人家也回避这麻烦的使命,像鳝鱼般开溜了,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这一来,锯木厂的巴特克非常生气,他虽然有工作,倒一向偏袒穷人。于是他带了住在河水对岸的菲利普、白利特沙老头的女婿斯塔荷、巴特克·柯齐尔和“歪嘴”瓦勒,跟这四个人去请神父向大地主求情。
他们跟他密谈了很久,晚祷之后安布罗斯才跑去告诉柯伯斯:他们跟神父开会,待会儿要到酒店来。
暮色降临了,最后一抹斜阳在西天烧尽,只剩几点余晖像烧完的木头,红光一闪一闪的,乡野慢慢笼罩在夜的斗篷下。月亮还没出来,但是硬硬的雪地反射出一股寒光,万物仿佛裹在一层寿衣里。星星由头顶的黑幕中出现——光点在深空中忽灭忽明,雪地上映出晶莹的倒影。霜很大,搞得人耳朵刺痛,一点点的声响就仿佛遍地都是回音。
民宅内火光熊熊,村民忙着做晚上的家务。若来到院子和围墙里,则慌忙赶时间,严霜像热铁烧着他们的脸蛋,害得他们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街道和巷子静悄悄的。
酒店可就不同了。乐师们奏出愉快的音乐,愈来愈大声。现场有不少人,几乎每一家都有人来,有些来看热闹,有些跟订婚宴和正经事没有牵连,是被伏特加的香味引来的。女人觉得孤单单地在家很讨厌,小姑娘喜欢跟男孩子跳舞,听乐队演奏,她们都在薄暮前偷偷溜出家门,表面上说是要接男人回去,其实她们自己也待在酒店不走。还有儿童,尤其是十几岁的男孩子,跟父亲同来,围着房子四周吹口哨,结成一群群,在酒店门廊常进出,浓霜噬咬他们,他们根本不在乎。
酒店很挤。一阵烈火冒上烟囱,照得半间公用大酒吧呈血红色。每个人一进店门,先在炉子边上跺脚,把皮靴弄干净,烤烤冻僵的双手,然后在人群中找自己的伙伴。虽然有炉火,吧台上又挂了灯,角落里还是暗蒙蒙的。乐师坐在其中一角,不时弹弹琴,却没多大的兴致,虽有一两对不耐烦的男女转来转去,舞会还没正式开始。
贴墙的餐几边坐了不少人,各成一个一个小团体,但是很少有人大喝,他们聚集开会,以等待的目光望着新进来的人。
吧台附近最吵,克伦巴的来宾和梭哈的亲戚都站在那儿;连这些人也大抵在说话,举止斯斯文文,遵循订婚的礼貌。
很多人偷瞟窗边,有十五个尔兹普基村的人围几而坐,他们来得最早,还守着原位不离开。没有人侮辱他们,也没有人表示善意,只有安布罗斯立即和他们攀上交情,喝了很多伏特加酒,说了不少奇怪的故事。锯木厂的巴特克跟朋友们站在附近,把神父的话转告他们,并高声骂大地主。瘦瘦小小的佛依特克·柯伯斯大声支持他,语气凶猛,一直用拳头捶桌子,气得要命。他是故意找碴儿,猜测在场的尔兹普基人第二天就要去砍树了。不过,没有一个尔兹普基村民接受他的挑衅,他们自顾交谈,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神父不愿意替穷人向大地主求情,在场的“地主农夫”也没有一位放在心上。相反的,这些人愈吵,地主愈回避他们,纷纷走开。这倒不难,人群好密好吵,谁都可以撇下邻居,自由选他的交游圈。只有雅固丝坦卡由这个圈子转到那个圈子,说些嘲讽的话,开个快活的玩笑,低声说一句闲言碎语——一心找那酒瓶流转、杯子吭啷吭啷的地方,走过去凑热闹。
过了一会儿,大家逐渐开始作乐。此时气氛愈来愈吵,碰杯的次数加多,店门不断打开,迎入新的客人。最后乐师们灌了不少克伦巴的好酒,开始演奏卓越的马祖卡舞曲。新人梭哈和玛格丽特领头跳,后面跟了几对爱跳舞的男女。
跳舞的人数并不多。大部分的人看当地的一流舞客——普洛什卡、史塔哈、瓦尼克、社区长弟弟等人——都坐在角落里聊天。宁愿跟他们说说笑笑,或者出声嘲笑安布罗斯一再讨好的尔兹普基“贵族”。
后来马修露面了,拄着拐杖,第一次下床交际。他马上叫了蜂蜜煮伏特加酒,坐在炉边,开始陪熟人喝酒说笑话。他突然打住了。安提克站在门口,看见马修,傲然挺挺胸,瞟了他一眼,想走过去,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但是马修兴奋得大嚷:
“小波瑞纳!到我这边来!”
安提克粗声粗气说:“你若有话说,你自己过来。”他以为对方想攻击他。
“我愿意,但是我不用拐杖还没法走路呢。”
安提克不信任他,皱着眉头走过去,但是马修抓住他的手腕,硬要他坐在自己身边。
“坐在这儿。你当众羞辱我,打得我好惨,他们还去请神父哩。但是老弟,我不记恨,先来谈和——喏,陪我喝一杯,老弟!没有人赢过我,我以为谁都办不到呢——你好壮,真的!把我这么大块头的人像茅草一样往那儿扔……老天!”
“我做工的时候,你老是欺负我……后来又说了下流话,我生气了,不知道自己干下什么事。”
“是啊,你说的是实话,我承认,不是害怕,是自愿承认的。不过你把我揍惨了!咦,我失血颇多,还断了好几根肋骨。……好啦,安提克,我敬你。什么,老弟!原谅一切,别记仇!我也把什么都忘光……只等肩膀复原!……不过,你真比佛拉庄的瓦夫瑞克更强壮。”
“去年收获时节的地方庆祝会,我不是痛揍他一顿?听说他还没复原呢。”
“打瓦夫瑞克!有人告诉我,但是我不相信。……喏,犹太人!甜酒!马上来点‘蒸馏酒精’调味,否则我揍你一顿!”
安提克压低嗓门说:“不过……你当众吹嘘那件事,大概不是真的吧?”
“不,我是出于怨恨随口说的。不,怎么会是真的呢?”他一面否认,一面举起酒瓶对着烛光照,免得安提克由他的目光看出实情。
他们共饮一次,接着又来一次。该安提克请客了,两个人又干杯。他们就这么坐着,像兄弟般安详又融洽,酒店的人都很吃惊。马修喝过了头,大声叫乐师演奏快一点,跺脚大笑,然后贴着安提克的耳朵说话。
“真的,我渴望得到她,但是她用手指抓我,害我整张脸像荆棘丛刮过似的。是的,她比较喜欢你,我知道,就算不这样,她也不可能爱上我。要硬牵一头不愿走的母牛实在太难了。我悲愤,非常悲愤!忌妒得半死。这位姑娘真漂亮——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漂亮。但是她怎么会嫁给老头子——害你伤心——我实在想不通!”
“害我伤心?是,也害我沉沦!”安提克说着,突然住口。回忆在心中燃起一股烈焰,他低低诅咒一声,不再说话。
“住口,免得搬弄是非的人听见!”
“我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但是别人也许听得见。”
“真受不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说:“告诉你,尽可能克制!”设法一步步赢得他的信任。
“我办得到吗?爱情比生病更严重,在骨髓头中燃烧,在心中化脓,害我满心渴望,吃不下,睡不着,做事也没有精神,恨不得撞出脑浆夕匕掉!”。
“噢,这种滋味我全知道。主啊,我曾经追雅歌娜追得好凶!但是爱情来时,得做一件事:赶快结婚,爱情马上消失了。假若不能娶妻,咦,那就养个情人,这一来情欲霎时冷却,爱情也会死亡。我告诉你真话,而且有过经验。”他自负地说。
安提克凄然说;“如果到时候还不平息呢?”
他轻蔑地反驳说:“那种人只好在草丛里叹气,在屋外的角落躲躲藏藏,听裙子沙沙响就浑身战栗!”
安提克深思道:“你的话有理。”
“来,老弟,敬我一杯,我的喉咙干到底部去了。滚它的所有女人!女人弱得一吹就倒,却能牵着男人的鼻子走,活像用绳子牵小牛,剥夺他的力量和理智,使他成为大家的笑柄!告诉你,她们都是女魔头,个个都是,而且是撒旦的子孙,现在,敬我吧!”
“敬你,老兄!”
“上帝保佑你!我说,滚它的恶魔子孙!……不过你知道她们是什么德性,清楚得很。”
他们继续喝酒和谈话。安提克有点醉醺醺,他从来没找到倾诉悲哀的对象,现在好想说个痛快。虽然尽量克制自己,却零零落落说了一两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指出什么,不过马修注意到了。
如今酒店的节目达到高潮。乐队全力演奏。舞曲一支接一支,每一桌的人都大口大口喝酒,人人提高嗓门,常常吵架,所以大房间乱哄哄的,舞客的双足像链枷猛敲着地板。
克伦巴一行人现在转往私室,那边也很吵,但是梭哈继续和玛格丽特狂舞,不时带她到户外,互相搂着腰部。
锯木厂的巴特克等人还站在刚才的地方,现在正喝第二瓶,佛依特克·柯伯斯对着尔兹普基人的耳朵大声辱骂。
“穿破衣的贵族,除了包袱和布袋,一无所有!”
“只有两头母牛,全村共用!”另外一个人尖叫说。
“出身好的人可以留邋遢的长发!”
“看他们,犹太人的子孙!”
“让他们跟贵族领地的猎犬拴在一块儿!两者都老远就闻得到好气味!”
“他们闻的东西,现在到手了!”
“他们来抢我们分内的工作!”
“一无是处的流氓!他们来,是因为犹太人不再雇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