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上)第25章 冬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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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来了。

    头几天,冬天只试试力气——与秋天肉搏,在铅灰色的远方怒吼,像一只饿极的猛兽。

    现在寒冷如冰的日子真的来了,阴郁又悲哀,只靠点点滴滴的微光来照明——真是尸体般的日子,小鸟发出凄厉的叫声飞往树林,河水和塘水恐怖兮兮汨汨地响,懒洋洋向前翻腾,仿佛因怕冷而瘫痪,乡野似乎在打寒噤,万物都以敬畏的心情望着北方和不可探测的乌云深处。

    冬夜和秋夜一样,充满凄清的叹息和飒飒的风声,挣扎般的音响和突来的肃静;狗的低嚎,劈劈啪啪的木材冻裂声,鸟儿寻找住处的悲声,黑暗中看不见的林地和交岔路口那可怕的呼喊,还有神秘的鼓翼声,以及潜伏在村民屋墙下的黑影所发出的怪声。

    傍晚时分,红色的大夕阳偶尔由西方露出面孔,沉重地落下地平线——像一个熔融的铁球,喷出血红的浮光,四周浮起烟状的黑蒸气,像一场壮观又愁闷的大火。

    他们说:“冬天愈来愈难熬,马上就要起恶风了。”

    冬天的确愈来愈严酷——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威力时时加强。

    12月4日“神圣死亡的守护者圣芭芭拉纪念日”之后,冬风开始一阵一阵咻咻吹来,掠过地面,低嚎声像热烈追逐野兽的猎犬,狂风噬咬犁过的田,在灌木间咆哮,摧折雪块,拉扯果树枝,横扫公路,轻嗅溪流,只要花一点点力气,就破坏了各种不牢固的茅顶和围墙,然后呜呜逃到森林去,傍晚又有大风继之而来,由薄暮中出现,呼哧呼哧的嘴巴吐着又长又尖的舌头。

    冷风彻夜吹,像一群群饿狼悲嚎过田野,效果可真强,不到天亮,结实的硬地就看不见零零落落的积雪了。只有几处地方,凹洞和沟渠有一些残雪留在围篱上。大地也留有几个亮晶晶的白斑,但是路面结得很硬,仿佛化为硬石了——白霜用利牙咬进土壤深处,所以发出铜铁般清脆的叮当声。但是天一亮,疾风就逃进森林,战战兢兢潜伏在里面。

    天空也罩着乌云,愈来愈暗,密云由每一个洞穴爬出来,抬起巨型的脑袋,伸出瘦长的侧翼,灰色的鬃毛随风招展,露出无色的巨牙,一大队一大队进逼——由北面奔来,漆黑、巨大,破破烂烂排成一行行,像二十处翻倒的森林,层层堆叠,以深缝隔开,而且上面仿佛铺上了一根根绿色的冰条。它们用力向前冲,发出沉闷的汨汨声。由西方慢慢走近——铅灰色的大云团,有些地方亮得像火炬;一团团向前滚,永不间断,活像一群群大鸟。东方飘来扁平、铁锈色的大块蒸气,始终呆呆板板,像淌血的腐尸,看来很不吉祥。南面也飘来古拙的云彩,呈暗红色,叫人想起煤块,杂色有条纹,只是暗黝黝的,活像害虫在里面挖了洞。还有高空的浮云,宛如来自苍白冷却的太阳球,暗蒙蒙一捆一捆,或者以多种色泽展开,像垂死的余烬。它们都涌上来,堆起可怕的云山,使整个天空罩上污浊的洪流。

    大地突然转暗,四面八方阴沉沉一片寂静,光线模糊不清,水光变钝了,人人都傻愣愣屏息惊叹。地面涌出未来的恐布之源,寒霜甚至透入骨髓,每一个生物都吓得直打寒噤。他们看见野兔跑过村庄,粗毛竖立;他们看见乌鸦栖在谷仓上嘎嘎叫,甚至侵入住宅,家犬在院子里狂嗥。乡人恐怖兮兮赶路,想回家避寒,神父那匹瞎母马拉着破车沿水塘走来走去,猛撞围墙,凄然叫着想回马厩。

    黑暗变得永不间断,深浓又萧瑟,云层一天比一天低,由森林爬下来,像厚厚的灰尘柱,更像黄浊的洪水沿着田地滚动,然后来到村庄,使万物都蒙上一层脏兮兮的寒雾。突然问,天空露出一条裂缝,宛如澄澈的深井射出蓝光,一阵狂风飕飕吹过模糊的空气层,浓雾立刻向两旁散开,新腾出的通道吹来第一阵响亮的疾风,接着是第二阵……二十阵……几百阵。

    疾风成群呼啸,灌下谁也挡不住的奔流,仿佛挣断脚镣冲过来,闹嚷嚷一大阵,攻击朦胧的幽光,彻底将它驱散、吞噬,或者像破麸糠一把扫开。

    浓雾遇到疾风,像泡沫远远飘过田地上空,又乱又杂。

    乌云被无情的暴风践踏,飞速卷开,躲在大大小小的森林里。天空扫得干干净净,虽然看起来沉闷又阴森,但白昼露面,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

    星期日疾风吹了一整天,不曾停止或消减片刻。白天还不至于太难熬,夜里可就叫人受不了啦。晚上有星星,这时候寒风吹得最猛。民众看不像起风时说:“一定有人上吊”;有的说:“上吊的人一定有一百个!”疾风哀号、敲打,吱吱嘎嘎呼啸,宛如一千辆空车在硬冰上急驶,谁也睡不着。

    房屋也吱吱嘎嘎响。暴风一再吹袭屋角,掀起茅顶,敲打门扉,有时候甚至破窗而入,大家得半夜爬起来,用枕头挡风,因为疾风接着冲进屋内,像阉猪尖声叫嚷——夹着凛冽的寒意,连鸭绒被下的居民都冷得发僵。

    谁也说不出那几天几夜村民吃了多少苦头。

    也没人知道外面的损害有多严重。疾风吹垮了围墙,掀掉茅顶,而且吹倒了社区长家一栋新盖的棚屋,扯下巴特克·柯齐尔的谷仓屋顶,夹带至两百码外的田间,吹垮瓦夫瑞克家的烟囱,拔掉磨坊屋顶的一大块木板,至于各种小损失,以及果园和森林被连根拔起的树木,谁算得清楚?咦,单是马路上就吹倒二十颗白杨树,横在路上像许多被谋杀和肢解的尸身!

    老居民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吹过这么猛的风,造成过这么大的灾害。

    因此大家留在屋里不出门,在熏黑的屋檐下拌嘴,因为出门露个面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过,有些女人比较没耐心,不时小心翼翼跨出围墙,造访爱说闲话的邻居,表面上是要聚在一块儿纺纱,其实是想磨磨舌头,发泄心头的闷气。这时候,男人在关闭的谷仓门不间断地打谷,从早晨到深夜,连枷始终敲着地面,被严霜咬裂的谷穗;谷粒比较好打。

    疾风带来的霜害愈来愈严重。流泉和小溪都结冰了,泥沼现在很结实,连水车池都罩上一层泛蓝的薄冰。只有小桥附近的水比较深,仍然流动着,岸边其他的部分都被冰阻隔,抽水得先割开几处裂缝。

    天气直到圣露西亚纪念日才转变。

    那天霜害稍微减轻。寒风停下来喘喘口气儿,吹袭的次数减少,风势也不再那么喧闹和凶猛了。灰色的天空像耙过的田地那种大麻色的表面,平平滑滑,位置很低,似乎搁在路边的白杨树顶端。

    但是中午的奉告祈祷钟响过之后,白霜略微增加,雪花呈大形薄片落下来。

    黄昏提早降临,雪虽然变得干一点,呈粉末状,却愈下愈密了,直下到夜暮低垂。

    到了第二天早晨,积雪已有约二尺多深,像羊毛覆盖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泛着蓝光,雪还继续下个不停。

    万籁俱寂,没有噪音,没有声响穿透如今飘到地面的大绒毛层。一切都静止和喑哑了,万物仿佛被某一种奇迹吓住,畏然停止不动,聆听那几乎听不见的落雪声静静飘在地面——一团模糊摇曳的白光无止境地落下来!

    如今黑夜呈发白的朦胧体,一道闪耀如珍珠的圣洁曙光像漂得最白的羊毛笼罩大地。这道来自无尽深渊的闪光——像各种星光冻结的亮彩,由天堂下坠,浓缩为尘埃——如今洒遍了乡野,不久松林就裹上白单,草地消逝,公路不见了,全村都蒙在银雾和漫天灰尘中,除了雪花宛如月夜的樱花飘下来,又静又平又软,此外什么都看不见。

    不管是房屋、树木、围墙或人脸,相隔三步就完全看不清,只有人声像鬼翼蝴蝶,在星云状的雪白世界中飞舞。

    这种状况延续了两天两夜。最后房屋完全被雪封住,各自像雪山耸立着,顶端飘出长长的炊烟。路面和田野变成一个大平原。果园布满雪花,甚至堆到围墙上空,水塘在崩雪下根本看不见,地面也消失了,代之以苍白、扁平、难以超越的怪丘原。

    雪花继续飘,只是干一点,密度也小多了,晚上星星在雪幕上空闪烁,白天里,隔着飘浮的微粒偶尔能看见蓝天,人声听来更响亮,不再由雪网间闷闷传来。村子似乎清醒些,民众也略微活动活动。有人甚至乘雪橇出门,发现路难走,很快就回来了。到处有人在房屋和房屋之间掘出一条通路,每一颗心都喜滋滋的,尤其孩子们更乐疯了。家犬四处乱窜、狂吠、舔雪,跟顽童嬉戏,孩子们则涌到路上,或在围墙内吵闹、叫嚷、互掷雪球,堆出可怕的怪物,用平底雪橇互相拖拉;他们欢愉的叫声和愉快的运动使各处充满噪音。那天罗赫不得不停课,要留他们在屋内读初级课本简直不可能。

    第三天薄暮时分,雪停了,虽然还有一点雪花,却像一个空面粉袋抖出来的碎屑——不值得一提。但是天色阴森森的,乌鸦在房屋四周鼓翼,并停在路上,晚上灰蒙蒙没有星星,只有霜雪的白色冲淡了那份晦暗的感觉——而且静悄悄的,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

    “只要稍微起风,就会有暴风雪。”第二天早晨白利特沙老头探视窗外,喃喃地说。

    汉卡生起炉火,看看走道。天候还早,全村的公鸡都在啼。朦胧光仍然很幽暗,像石灰和煤垢混合摊在天际,但是东方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灰盖起来的余烬。

    房间里实在太冷、太湿,寒意逼人,汉卡光着脚,只得在屋内穿木屐。炉子上根本没什么火,绿色的柏树枝劈劈啪啪直冒烟。汉卡劈了几片木头,拨了下面一点茅草,终于把火燃着了。

    “这几天的雪水抵得上一整个冬天。”老头子一面吹窗上的厚冰,一面说。

    她的长子现年四岁,在床上哇哇大哭,房屋另一侧的斯塔荷家传来怒骂声、小孩的哭声和用力关门的声音。

    “噢,薇伦卡已经在做晨间祷告了!”安提克一面讽刺,一面用他在火边烤暖的束带去缠小腿。

    老头子咕哝道:“啊,算了,她学会说话——就猛说个不停。也许说得太多了一点,但是她没有恶意。”

    汉卡说:“没有恶意,她打小孩,能说没有恶意吗?她从来不对斯塔荷说一句好话,害他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能说没有恶意吗?”她跪在摇篮边喂婴儿吃奶,他则哇哇大哭,两腿乱踢乱蹬。

    “我们来这儿,已经过了三个礼拜天,她那边没有一天不吵架、打架和咒人。她算女人?不,她是野兽……不过斯塔荷也真娘娘腔,凭她随意打骂。他做牛做马,她待他比狗还不如。”

    老头子用祈求的目光瞥了汉卡一眼,正要替薇伦卡辩护,门开了,斯塔荷扛着连枷往里瞧。

    “安提克,你要不要来打谷?风琴师要我找个人替他打大麦,货又干又好,很容易出壳……菲利普求我带他去,不过你若想去,工作倒可以留给你。”

    安提克答道:“多谢,我不到风琴师家干活儿。菲利普可以干得很好。”

    “随你便。日安。”

    汉卡听丈夫拒绝,吓了一跳,但是她马上低头面向摇篮,掩饰泉涌的泪水。

    “什么!这么可怕的冬天,我们穷得只剩一点马铃薯和盐巴,一文钱都没有……人家给他差事干,他居然拒绝!整天坐在屋里抽烟想心事!不然就像疯子,到处乱逛,找……什么?大概是找风神吧?噢,上帝,上帝!”她苦恼得哭诉道……“现在连颜喀尔都不许我们赊账了。我们得卖母牛……不错,他不适宜耕作别人的土地……但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主啊,我若是男人,我不会吝惜力气或偷懒,一定要干活儿干到手臂抬不起来为止……哎呀!我这么一个可怜儿,有什么办法呢?”她开始做家务,不时偷看安提克一眼,他坐在火炉边,膝上抱着大儿子,用羊皮袄裹着他,用一只烤暖的手去揉搓他的小脚,却闷闷不乐望着火光叹气。老头儿在窗口削马铃薯皮。

    他们都默不作声、烦乱、满腹心事,因窒人的悲愁感而更加沉默。他们不看彼此的眼睛,也不说话,一开口就拖拖拉拉转成哀鸣,笑容也褪色消失了,眼光含着压抑的斥责,严酷的心情在爸白憔悴的脸上一览无遗,仇恨在心里燃烧。他们被逐出波瑞纳家已过了三星期,仿佛度过了多少长日和长夜,放逐的每一个细节还清清楚楚留在记忆中。创伤仍清新如昔,固执的反抗心也强烈如昔。

    现在炉火很旺盛,暖意传遍房间,窗板上的浓雾终于融化了,屋外裂缝中的雪水一滴滴向下淌,敲硬的地面渗出小小的湿气。

    “那些犹太人……他们来不来?”她终于问道。

    “他们说要来。”

    接着又闷声不响了。真的,谁该先讲话呢?汉卡该不该先说?……她不敢开口,怕她会情不自禁吐露满心的愤怒。安提克他能说什么?说他很不幸?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他从来不想交朋友,至于吐露心事嘛,就算对自己的太太,也无心这么做,何况现在他的灵魂充满怨恨,每一道回忆都叫他气得打滚,握拳头,恨不得对全村的人出气,他怎能开口呢?

    如今他不再珍惜雅歌娜的甜美印象,只当他从来不认识她,不会搂过这位他恨不得捏碎的女孩子。

    但是他的心情不是憎恶。他想起她,自忖道:“有些女人像迷路的狗,只要有人给它一大口食物,或者挥棒要它服从,它就跟过去。”连这样的想法也不常出现。面对父亲给他的致命打击,他忘了她的不忠,一切都怪老头子。是的,怪他父亲——那个流氓,那个暴君,那个刺在他身上生痛化脓的芒刺!都怪他——都怪他——才会发生这一切。

    这几天他所遭受的每一个大祸,忍受的每一种痛苦,都埋在心中,构成一串可怕的痛苦念珠。他心里不停地数念珠粒,让记忆保持清新。

    他不在乎贫穷。他是健壮的汉子……只要头上有屋顶避寒就行了。

    他暗想:“让吾妻照顾小孩吧。”他最气的是村民对他的误解,愈想愈生气,像荨蔗揉刺着他。什么!才三星期,全村的人就把他当做陌生的骗子了。没有人跟他说话,没有人到他门口探头聊天,甚至没有人用一句好话问候他。他自觉像一个丧失公权的歹徒。

    好吧,他们不来,他可不去求他们。但他也不躲在角落里——更不会对任何人让步。他们若想打架,咦,那就来打吧……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局面呢?因为他跟父亲打架——啊哈!丽卜卡村难道没听过这种事儿?约瑟夫·瓦尼克不是每隔一天就和父亲打架吗?斯塔荷,普洛什卡不是打断他父亲的小腿吗?但是谁也没责备过他们两个人,村民只对他的所作所为表示震惊。当然“上帝喜欢的人,她手下的圣徒也喜欢,”波瑞纳老头在丽卜卡村形同神祗。

    他满口说要报仇,一心想要报仇,活得激动义狂热。他不工作,忘了贫穷,把前途抛到脑后。因剧烈的痛苦而崩溃,只到处蠕行,到处折磨自己。晚上他不时爬起来,沿着大路乱逛,或者蹲在幽暗的角落里,梦想要报复,发誓永远不饶恕父亲。

    他们不说话,默默吃早餐,他睁着困惑的双眼,反刍过去的一切——像带刺的苦草,太难嚼了!

    现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火已经熄了,窗外的积雪发出冷冷的白光,由雪花半融的窗板透进来,可怕的寒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也道出了屋里光秃秃的惨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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