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丽卜卡村的教堂钟声就慢慢响个不停,忧郁而悲哀的音符飘过荒凉的田野,以今天特有的低沉悲声叫他们聚会,日子白惨惨蒙在雾中,浓雾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儿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呈现模糊不可测的虚空状态,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太阳由东方升起,仍旧红得像熔解再冷却的铜球,这时候成群的乌鸦和穴鸟立即由乌云深处飞出来。
它们飞得很高,人眼认不清它们,人耳也听不清它们狂暴和忧郁的嘎嘎声,在秋夜里宛如悲哀的哭泣。
钟声继续由钟塔传来。
阴郁的圣歌音符重重滚过浓稠又模糊的空气——滚遍全乡,人类、田野和村庄宛如一个大心脏,为这凄凉的挽歌而悸动。
鸟群愈来愈多,甚至害得村民恐惧和发愣。它们现在飞得比较低,群数增加不少,像吹散的煤烟块撒在空中,沉闷的鼓翼声和啼叫声更响,更闹,更强横——像这将来临的暴风雨。它们在村子上空盘旋,像疾风吹起的一堆落叶,飞过犁好的田,飘到树林,悬在白杨树的空骨干上空,占据了教堂四周的菩提树,栖息在墓地的枝桠间。
村民说:“今年冬天一定很难熬。”
“要下雪了——它们在树林飞。”
现在飞近民宅的鸟类数目更多,以前没见过这么多只一起来。大家望着它们叹气,怕是恶兆头,有人在眉毛上画十字,防止噩运发生,并穿上外衣去做礼拜。钟声继续嗡嗡响,邻村的人已经来祈祷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悲凉的感觉,每一颗心都凄惨又沉默:想起悲哀的往事,忆起去世埋在桦树下的亲人,以及教堂墓地中斜立的阴森十字架。
他们呢喃道:“噢,耶稣!噢,我心爱的耶稣!”然后抬起灰色的面孔,恐惧顿消,投身于未来的奥秘,他们静静上前献祭品,为死者祷告。
全村仿佛迷失在庄严而悲哀的沉静气氛里,只有教堂门外的“化缘叟”哀哀唱歌,不时打破寂静。
波瑞纳家尤其静得可怕,近几于是地狱将临的寂静,祸事眼看就要爆发了。
这时候他的儿女已经知道一切。
头一天是星期日,讲坛上第一次公告他们结婚的消息。星期六波瑞纳曾经带雅歌娜进城,当着公证人的面将六英亩土地签约传给她。他很晚才回家,脸上有抓伤的痕迹。他喝了酒,对雅歌娜轻薄,结果领教了她的臂力和尖指甲。
回到家,他没跟任何人说话,径自上床——皮靴和羊毛袄都没脱。第二天幼姿卡抱怨说他把羽毛被弄脏了。
他快快活活地说:“幼姿卡,别烦我,别烦我!这种事情就算不喝酒也偶尔会发生嘛。”
早上他到雅歌娜家,在那边逗留一整天。家里为他准备好午餐和晚餐,等于白弄。
今天他起得很晚,天亮后才起床,穿上最好的头巾外套,叫怀特克用油为他擦那双星期日的皮靴,再填进新割的茅草,由库巴为他刮胡子,自己围上腰带,拿着帽子溜出围墙外,一整天不见人影。
幼姿卡一直哭。安提克甚至感到更尖锐更磨人的痛苦,不吃不睡,什么都不干。他还茫茫然,不能完全体会是怎么回事。他脸色阴沉,眼睛显得更大,呆呆地射出火花——仿佛充满硬化的泪水。他咬紧牙根,惟恐大叫和咒人,不停地在屋里屋外、围墙四周或马路上走来走去,回来一屁股坐在门廊的板凳上,连续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为愈来愈受不了的苦痛所折磨。
屋里很沉闷,不断有哭声回响,活像丧家的啜泣和叹息。牛舍和猪圈门户大开,牛和猪在果园随便乱逛,有些甚至由窗口往里瞧。除了老狗拉帕,没有人干涉它们,它汪汪叫,想赶它们进畜舍,结果不成功。
库巴坐在马厩的推轮矮床上,正在擦一杆枪,怀特克用敬畏的表情盯着他,留心监视着院子,怕有人进来。
“噢,好大声!主啊!我以为是大地主或森林管理员开枪呢。”
“啊,是的。我太久没射击,放的弹药太多了,像大炮隆隆响。”
“你天一黑马上去?”
“是的,到树林边的贵族领地。雄麞子喜欢到那一头播过种的田地去啃发芽的叶片。天很黑,我得等很久。黎明时分来了一只麞子。我藏得很好,它和我只相隔五步,但是我没开枪。它大得像公牛,我知道自己扛不动。所以我饶了它,过了几篇主祷文的时间,几只母兔出现了,我选了最优美的一只,瞄准好,枪声好大!我放了很多弹药,反弹力很强,我的肩膀还瘀伤发紫呢。
母兔倒下了,但是它四脚乱踢,发出可怕的声响,我怕森林管理员听见,只得割断它的喉咙。”
怀特克充满热诚。
“你把它留在树林里?”
“我想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不关你的事。你若跟任何人提一个字……你看我怎么对付你!”
“你禁止我说,我不会说的,但是,我不能告诉幼姿卡吗?”
“那样全村马上就知道了。不行——这里有一枚五科培的钱币,给你买东西。”
“不给我,我也会保密的。不过,噢,亲爱的库巴!哪天带我一起去!”
幼姿卡在屋前叫他们:“吃早餐!”
“放心,怀特克,我会带你去的。”
他哀求道:“你让我射击——只要一次就好了?”
“傻小子!你以为弹药不要钱?”
“但是,库巴,我有钱,我有。上次市集,老爷给我一兹洛蒂,我留着准备作追思奉献。但是……”
“很好,我教你射击!”他被小家伙的哀求打动了,拍拍他的脑袋低声说。
他们吃完早餐,马上一起去做礼拜。库巴一跛一跛尽量往前赶;怀特克落后一点儿:他没有皮靴,耻于光脚上教堂。
他低声问道:“不穿皮靴进礼拜室妥当吗?”
“你真傻。天主难道在乎一个人的皮靴,不在乎他的祷告?”
“有理,但是穿皮靴不是更体面吗?”他凄然耳语说。
“噢,你迟早会有皮靴。”
“我会的!我只要长成像农场的工人,马上到华沙去,在某一家马行找个差事。城里人都穿皮靴,是不是,库巴?”
“是的——怀特克,你记不记得华沙的事情?”
“当然。柯齐尔大妈带我来这儿,我五岁了,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是的,我们走路到车站,我看到无止尽的灯光……房子都连在一起,大得像教堂。”
库巴轻蔑地说,“胡扯!”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看不见屋顶,屋顶太高了。还有窗子是落地窗。整而墙都是窗户,到处都有钟声响个不停。”
“难怪,那边的教堂好多啊!”
“否则钟声是哪里来的?”
现在他们已跨进教堂的墓地,闭上嘴巴,开始向教堂四周的人潮间推挤,没有办法挤进去。
“化缘叟”由教堂到路面排成一行,各自哭嚷、尖叫、祈祷和化缘。有人拉小提琴,以悲哀的嗓门哼圣歌;有人吹六孔笛或者拉手风琴,凑在一起造成好大的噪音,吵得人耳朵都要聋了。礼拜堂也挤满了人,挤得他们紧贴着桌子,风琴师和他那位上过学校的儿子正在桌边记下追思奉献者的名单。
库巴硬挤过去,对风琴师说出一大串已故亲友的名字,风琴师一一记下来,每位死者收三科培或等值的鸡蛋(有人没有现金)。
怀特克不能挤得那么快,他的光脚被人踩得好疼,但是他尽可能往前走,手上抓着钱币。他来到桌旁的风琴师面前,突然很不好意思,狼狈得说不出话来。什么!身边全是农场主人和主妇——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连磨坊主的太太都在那儿,戴一顶有边的帽子,活像大地主夫人,还有铁匠和社区长夫妇,都说出他们要纪念的死者姓名,大约二十多个——整个家族,父兄和先祖——而他……他能说出什么名字呢?他亲生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叫什么名字?他说得出来吗?那么,他该为谁奉献呢……他内心暗叫,“噢,我的耶稣,我的小耶稣!”他张着嘴巴,仿佛自作聪明地站在那儿。内心悲哀得绞痛难忍,几乎透不过气来,觉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当场倒地而死。但是他不能留在那儿,群众将他往旁边推,推到屋角的圣水盆下面。为了怕摔跤,他头部顶着锡盆蹲下来,泪如泉涌。他实在很伤心,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无力咬牙站起来。他就这样爬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角落,流了好多眼泪——一个无父无母孤儿的伤心泪。
“妈,噢,妈!”他内心狂喊,像把一颗心脏扯得粉碎……他想不通别的孩子为什么有父有母,单单他一个都没有——父母双亡!
“耶稣,我的耶稣!”他像罗网中窒息的小鸟,幽幽哭泣……这时候库巴走过来说:
“怀特克,你作了追思奉献没有?”
他答道:“还没有。”突然擦干眼泪,挤回桌边。是的,他要说出名字。他不认识父母,与人何干?他无父无母是他自己的事。他若是孤儿,就当孤儿好了——于是他打起精神,揉揉眼睛,大胆说出约瑟芬、玛莉安娜、安东尼这几个他最先想到的人名。
他付了钱,拿回找出的零头,跟库巴走进教堂去祈祷,听神父念出他已故亲友的名字!
一辆灵车载着一副棺材,被人抬到教堂中央。四周有许多小蜡烛燃烧着,神父由讲坛上念出一大串人名。他不时停下来,全体会众纷纷念主祷文、“万福玛丽亚”和信条等,安慰死者的忠魂。
“怀特克跪在库巴身边,库巴拿出一串念珠,一面数一面念神父推荐的祈祷文。怀特克也祈祷几句,但是单调的声音使他昏昏欲睡,他因教堂的热气和刚才痛哭而觉得疲劳,不久脑袋便依着库巴睡着了。
下午波瑞纳全家出席教堂墓地附属礼拜堂一年一度的晚祷。安提克带着妻儿,铁匠带着妻儿,幼姿卡由雅固丝坦卡陪着,加上怀特克和一拐一拐殿后的库巴,大家都来了,决心要好好纪念万灵节。
宛如一个人闭上疲倦的眼睑,投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黄昏就这样慢慢逼近了,风声听来很忧郁,拖得很长,把许多微臭的腐叶味吹送到四方。
乡间很静,是周年哀悼纪念日那种奇特又阴沉的寂静。会众各自走开——悲痛又沉默,重重的皮靴发出沉闷如死的回音。路边的树木不安地摇摆树枝,凄然在头顶上空沙沙响。
墓地牌坊前面,以及贴墙的坟四周摆着一排排的桶子,许多“化缘叟”呆在附近。村民来墓地要走这条路。薄暮已笼罩世间,洒下深灰的色泽,只是四处有不少乡下油灯(以奶油当燃料),闪着一明一灭的黄光。每个人走进教堂墓地,都从头陀袋拿出面包、乳酪、一片咸肉或腊肠或者一卷线,不然就是一把梳好的亚麻,有时候甚至拿出一串干蘑菇。他们虔虔敬敬把东西放在某一个敞开的桶子里。这些就是给神父,给教堂看门人安布罗斯,给风琴师——甚至给“化缘叟”的奉献品。没有实物可奉献的人,在“化缘叟”伸出的手掌上放几科培零钱,低声念出他们要“化缘叟”祈福的死者名号。
于是,墓地牌坊附近一直有人用断续和不匀整的声音念人名、祈祷和吟唱。村民往前走,马上就消失在坟墓四周。接着小灯盏像许多萤火虫,在黑黝黝的密林和干草地发光和颤抖。
到处听见祈祷声,仿佛发自大地,低颤颤满含敬畏的口吻,打破了沉寂的气氛。某一座坟墓偶尔会传来心碎的叹息,有时候十字架四周的蜿蜒小径会传出动人心魄的哀声,接着突然有一阵失望的惊叫,像闪电划破长空,再不然就是模糊的灌木丛间传出小孩子微弱的哭声,像未长羽毛的小鸟在巢中啾啾乱叫。
一种阴郁又凄凉的寂静感时时弥漫着教堂墓地,这时候只有树叶声依稀可闻,不祥地沙沙响,宛如人类悲愁和剧痛的声音飘上天堂。
他们静悄悄在坟墓四周走动,恐怖兮兮地瞪着模糊及未知的远方。
他们用麻痹和听天由命的口吻说:“人都有一死!”然后往前走,坐在祖先的坟墓旁,口诵祈祷文,或者一动也不动陷入冥想中,生命之爱和死亡的恐惧都为之沉寂——是的,连怕痛的感觉都麻痹了。他们像树木,在疾风中低头;也像树木,灵魂打盹般颤抖着;恐惧感仿佛让他们麻木得失去知觉。
“噢!耶稣!噢,慈悲的天主!噢,玛丽亚!”这是他们受苦的心灵吐出的呼喊。他们抬起头——如今悲哀得毫无表情——用空洞的眼睛盯着十字架,以及那些昏昏欲睡却不停摇摆的树枝,跪倒在基督受难的十字架跟前,向天主献出恐惧的心,流下认命和舍己从人的眼泪。
库巴跟怀特克走同一个方向,但天黑以后,库巴偷偷往前爬——到旧坟区。那儿埋着被人遗忘的死者,他们的事迹早就随着他们生活的时代和往昔的一切消逝无踪了。那边只有凶鸟发出沙哑的嘎嘎声,灌木在零零落落留存的朽木十字架附近沙沙响。被人遗忘的角落并排埋着全家、全村和整个世代的人。不再有人来祈祷、流泪和点灯。惟有阵风猛吹过枝桠,扯下最后一片枯叶,吹入夜色中,就此不见形影。有人声低嚎却又不是人声,影子晃动——是否只是影子呢?随意打着树技,仿佛它们曾经是盲鸟,正在哀嗥求情!
库巴由怀里拿出几片他特意存起来的面包,跪下来,扯成一小片一小片,扔在坟墓间。
他认真低语道:“噢,基督徒的幽魂啊,这些东西给你吃!晚上我忘不了你——给你吃,噢,凡俗的受难者——给你吃!”
怀特克吓得问他:“他们会不会吃?”
“一定会的——我们的神父不许人这样——别人把东西放在桶里,这些可怜的幽灵什么都吃不到,怎么?神父和‘化缘叟’的猪仔有东西吃,反叫基督徒的阴魂饿着肚子漂泊!”
“啊!他们会不会来这边?”
“会,一切受炼火折磨的幽灵——全部会来。今天耶稣让他们回到世间,拜访他们的亲人。”
“拜访他们!”怀特克直打寒噤说。
“别怕。今天恶灵没有力量伤人,追思奉献礼赶走了他——他这坏天使!灯光也有效。而且天主亲自降临人间,它这心爱的牧羊人,要数数看多少灵魂还属于他,从中挑选。”
“噢,主耶稣今天要到世间?”怀特克四下张望,轻声说。
“你想看他?只有圣徒办得到——蒙受大冤枉的人。”
“看看,那边有灯光,也有人,”怀特克惊惶地说,并指指树篱边的一大排坟墓。
“啊,那边埋着暴乱时被杀的人。是的,我的雇主埋在那儿,是的,我娘也是。”
他们在矮林间用力开路,到那些坟墓边跪下来。这些坟墓已经陷下去,跟其余的地面一样高,很难找。坟上没有立十字架,也没种树遮阴。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沙地和几株毛芯花的干茎。
放眼只是寂静、毁灭和死亡。
安布罗斯和雅固丝坦卡及老克伦巴正跪在这些毁坏的坟墓旁。几盏灯一明一灭,摆在沙堆里,被寒风吹得抖抖颤颤,祈求语则飘入黑漆漆的夜空。
“是,我娘就埋在那边。”库巴与其说是对怀特克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怀特克已悄悄来到他身边,寒意透入骨髓。
“她名叫玛格达丽娜。我爹有自己的田地。他当贵族领地的车夫,但是只驾车载老地主,而且由种马拉车!……后来他死了……他的叔叔继承了田地,我变成贵族领地的看猪郎……是的,我娘叫做玛格达丽娜,我爹叫彼德,姓梭哈,我袭了他的姓……后来大地主要我当他的车夫,为他驾种马拉的马车,跟我爹一样……我经常陪老爷和别的绅士到猎场,我自己学会了射击,技术不错,大地主的儿子给我一支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