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劝他当心,根本白费唇舌。克伦巴基于好心,求他及时收手,别毁掉一生,说了也等于白说。谁的话他都不听,干的坏事愈来愈大胆,酒愈喝愈烈,成为全村人见人怕的祸源。
总之,他迅速滚下自毁前程的险坡。全丽卜卡村都盯着他——满心怀疑和恐惧。关于失火案,他们意见分歧,但是他们亲眼看见他做的坏事,敌意一天天加强,而且铁匠老是鼓动人家反对他。连他以前的朋友都渐渐和他疏远;但是安提克报仇心切,什么都不在乎。
除此之外,他仿佛存心跟大家为敌,继续和雅歌娜来往。吸引他的是爱情还是什么?天知道。反正他们在多明尼克大妈的谷仓里幽会,没让老人家知道,不过西蒙自愿帮助他们,他希望安提克协助他娶娜丝特卡。
约会是雅歌娜勉强答应的。丈夫的鞭痕还在身上,她无心谈情说爱,但是她怕安提克。安提克曾传话说,除非他一叫她就来,否则他会到她家,大白天当众揍她一顿,揍得比老波瑞纳更凶!
俗语说:“罪犯对于害他们堕落的人,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她畏惧他的威胁,不得不赴约。
不过,这种情况没维持多久。四旬斋的第二天,西蒙匆匆到酒店,把安提克拉到一旁,告诉他雅歌娜和丈夫和好,已经回家去了。
就算一根棒子打在他头上,也不会比这个消息更叫他吃惊。头一天她和他会面,一句话都没提。
他思忖道:“哦!她瞒着我!”薄暮一来他就赶到波瑞纳家。
他在父亲家门外徘徊很久,四处找她,在栅栏边干等;但是她没有露面。他气极了,拔起一根木桩,跨进围墙里,不惜采取任何行动——甚至想闯进屋内;事实上,他已来到走廊,手放在门闩上:……这时候内心突然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逼得他退离门边!父亲的面孔突然活生生浮在他面前,他吓得往后缩,逃避那一幕心像。
他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为什么跟以前在塘边那一夜一样,突然畏缩不前,他一辈子搞不懂。
后来几天,他虽然守着栅门,像野狼在四周出没了好几个晚上,还是看不到她的芳踪。
星期天到了,他存教堂前面等了很久,但是她没有露面。
他想晚祷课也许会碰见她,跟她说几句话。于是他去参加晚祷。
他去得很晚。晚祷仪式已经开始了。教堂挤满了人,暗蒙蒙的,垂死的日光只照亮最高的圆顶,到处点几根小灯心草蜡烛,供民众看书;高坛前面灯火辉煌,民众围在附近。他挤到内殿的栏杆边,回头偷找雅歌娜,但是没看到她的踪影。相反的,很多好奇的目光对他射过来。
他们正在唱“苦哀歌”,因为今天是四旬斋的第一个礼拜天。神父身穿圣袍,手持书本坐在圣坛旁,不止一次地用严苛的眼神瞥视他。
风琴奏出感人的音乐,全体会众齐声高歌。颂歌不时中断,音乐也暂停,高高的琴塔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朗读主耶稣受难日的感想文。
但是安提克什么都听不见。他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来这儿,颂歌打进他心坎,消除了他的紧张,他浑身麻木,更有一种安详的感觉,仿佛他已奔逃到很远的地方——飞入充满光明的区域。每次他苏醒,睁开眼睛,就迎见神父的目光老是盯着他,眼神锐利,安提克不禁转开昏昏欲睡的脑袋,又落入痴痴呆呆的状态。突然问。他被一首熟悉的颂歌吵醒:
“看哪!天主钉在十字架上:
为你的罪过而流泪,噢,人类啊,
为你赎罪而死!”
颂歌的大声浪宛如由一个大喉咙发出来,气氛好悲哀,哭声好响,连墙壁都随之震动!
他们这样唱了好久,墙壁反弹出悲凉的余韵、叹息和认真含泪的祈祷声。
安提克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心里涌出不可抗拒的悲哀,威力很大,他只能拼命忍住满眶的泪水,他正要离开教堂,风琴声又停了,神父站在圣坛前面,开始说话。
民众密密麻麻往前挤,现在走不开,安提克被挤到栏杆边。全场一片肃静,神父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先提主耶稣受难,然后痛骂罪恶,摇手做出威吓的手势,安提克站在他面前,只是位置较低,神父不时瞪他一眼,他被神父灼热的眼光慑住了,无法避开视线。
听众间很快就传来哭泣和叹息声,有人召唤耶稣的圣名,甚至有人苦哼。这时候神父说话更大声,语气也更严格。大家觉得他好像长高了,眼睛射出闪电,一字一句像石头弹出来,像火红的铁块烧进大家的心坎。他谈起大家的恶行和各种罪孽,谈起他们之间不肯改过的罪人,说他们忘了上帝的戒律,经常吵架、打架和闹饮。他热心劝他们,使他们战战兢兢,每一颗心都为悲哀所融化,眼泪像露珠在下淌,全场哭声阵阵。忏悔的叹声四起。接着神父突然低头面对安提克,以有力的嗓音指责烧父亲家园的不孝子,指责通奸和不法的罪人,说地狱的永恒烈火和人间的审判都饶不过这种人。
全体会众吓得半死,屏住呼吸。每一只眼睛都像火镖投向安提克。他面如白纸,几乎透不过气来,僵立在那儿,这些话打击他,活像教堂在他耳边崩塌。他回头似乎想求援,但是他身边出现一块空地,边线列着几张险恶或害怕的面孔。村民闪避他,像闪避瘟疫病人——现在神父大声呼吁他忏悔,哀求他,恳求他,要求他,最后又转向民众,伸长手臂劝他们当心这个坏人,避免受他伤害,不给他水、火、食物——是的,甚至不让他进门。“因为这种人会玷辱你们大家,你们一碰他,就会变坏,万一他不改过,不纠正恶行,不忏悔,你们就该把他当做野生会刺人的荨蔴,连根拔掉,把他扔进地狱!”
听了这些话,安提克突然回头,大家避开他,纷纷向左右两旁退,他由中央的通路往外走,神父的声音由背后跟过来,重重打击他,像一顿鞭笞,每一鞭都鲜血淋漓。
此时一阵绝望的狂喊传遍教堂,安提克没听见。他尽快走出门,怕自己悲痛而死——怕那些炯炯的目光,怕那阵可怕的声音。
他走上公路,来到通在树林的白杨路上,不时惊慌地止步歇脚,他仍然听得见神父的声音,像丧钟在耳边回响。
这是有风的寒夜。白杨树闹哄哄摇摆,偶尔有树枝划过他的面颊,风势减弱后,一阵冰凉的三月小雨漾漾打进他的眼睛。但是安提克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迷惑,惊讶,充满难言的恐惧。
他站定了,终于呢喃道:“现在情况最糟!是的,他说得对,他说得对!”
他突然用手抓住脑袋,尖叫说:“噢,耶稣!我的耶稣!”他霎时看出自己的罪孽有多深,心中起了不平凡的谦卑感,痛苦极了。
他坐在树下沉思很久,眼睛凝视黑夜,聆听树木低沉、颤抖、古怪的涛声。
他突然满心愤怒和怨恨。“都是那个人害的——那个人!”他大声惊呼,以前的愤怒又涌出来,脑子里再度布满复仇的渴望,黑得像满天乌云。
他低吼道:“我决不饶他!不,决不!”鲁莽的性格又恢复了。他立刻跳起来,走回村庄。教堂现在上了锁,民宅的窗口很亮。他走过时,遇见好几群人,尽管下雨,他们仍站着说话。
他经过酒店,由窗口向里瞧,发现里面客人很多,就大胆走进去,只当没事人似的。但是他上前跟人数最多的圈子打招呼,只有一两个人跟他握手,别人都匆匆退避,离开那儿。
一分钟后,酒店只剩他一个客人。除了吧台后面的犹太老板,只有一个“化缘叟”坐在炉边。
他一来,大家都走光了!这是一粒苦药,但是他乖乖吞下,叫了一些伏特加酒,原封不动摆在那儿,就冲出门外。
他沿着水塘岸徘徊,眼睛茫茫然瞪着民家窗口射出的红光,红光柱扫过湿雪地,在覆满冰层的水面上一闪一闪的。
他心里浮出比较温和的想法。心情沉重得难以形容,他觉得好孤单,好想跟人说说话,找个火炉坐坐,于是他直接走向最先到的普洛什卡家。
那儿有个大聚会,但是他一进去,大家都吓得跳起来。斯塔荷也在那儿,连他跟安提克都无话可说。
他咕哝道:“你们瞪着我,当我是杀人犯!”就走到隔壁的巴尔瑟瑞克家。
这家人对他冷冷淡淡,以含含糊糊的字句来回答他的问候,甚至不请他坐下来。
他这样拜访了好几户人家,结果都差不多。他走投无路,不在乎最后的屈辱和痛苦,干脆跑去找马修。但是马修不在,他母亲在门槛上当场赶他出门,像赶一条野狗。
他没还嘴,如今也不再愤慨了,此时一切酸楚都离他而去。他慢慢穿过黑暗的世界,不时停下来看看四周的村子,很多家窗口都点了灯,他茫然望着那些窗户,也望着四面八方耸立的矮屋,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那些树篱、果园、灯光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把他拴在那儿,很难理解,总之他体验到一种抗拒不了的威力,突然攫住他,将他捆缚在地上——使他引颈接受束缚,心里则怀着难言的恐惧。
他打量灯火通明的窗户,恐惧占满他的灵魂。他觉得大家都在看他,窥探他,跟踪他,要用坚牢的锁链束缚他,奴役他。他再也逃不了,动不了,也叫不出来。他倚在一棵树上,悲痛欲绝,仔细听……听见——每家每户、四周的阴影、田地,甚至天空——都传来同样冷酷的判决,如今已得到全而卜卡村人的公认!
他用嘶哑的嗓门说:“很公平!很公平!”谦卑到极点,由悲哀的灵魂深处吐出这句话,对全能的上帝——多数人的心声——满怀畏惧。
渐渐的,灯光全部熄灭,村民落入梦乡。天空还下着毛毛雨,雨丝淅淅沥沥由树梢往下淌。到处静悄悄的。偶尔可听见一两声狗吠。此时安提克完全恢复知觉,突然站起来。
“是的,他说得公道,他的话不假。但是我不让另外一个人太平无事——不!狗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要负责!”
他的话像疯人的狂喊,他向丽卜卡和全世界挥拳头。
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又往酒店走去。
13
春天快到了。三月来临,带来最讨厌的气候——泥泞,寒冷,多雾,天天下雹,天天有粗密肮脏的浓雾,慢慢爬过田野,彻底闷熄一切光线,由黎明到薄暮,四处都是阴森森的。就算太阳偶尔由黑暗的深渊露个脸儿,若隐若现,为时也只一瞬间。心灵还没有为光明而雀跃,身体还未能吸取温暖,黑幕又笼罩世界,狂风再度吹起,全乡遍野仍是“浓雾和脏空气”的天下。
大家真的很懊丧,他们一直希望春天再过一两周就到来,赔偿他们的一切苦难。同时屋顶漏雨,墙壁和窗户会渗水,由四面八方灌进来。他们绝望地看积水由田地往里流,阴沟都满了,路面像阴沟泛着水光,水流过树篱间,在院子里凝成一个个深泥洼。雪融个不停,雨下个不停,融雪的地面很快就软塌塌的,很多农户的院子有无数泥坑,居民得在屋外架木板,或用茅草铺走道。
夜里也一样难受,大雨倾盆,漆黑一片——夜幕浓得很,你会以为光明永远消逝了。晚上很少人点火,他们厌倦了讨人嫌的天气,天一黑就上床——丽卜卡村幽暗到极点。不错,一两栋屋子里有人聚集纺纱,窗户明晃晃,大家颤声唱“呆歌”,以及其他纪念耶稣受难的悲调颂歌。疾风、淅淅沥沥的雨,以及围墙内外互相拍打的树枝为他们伴奏。
难怪丽卜卡村要陷入泥海,房屋好低,蹲在地上,湿漉漉,暗蒙蒙,看上去真可怜。至于田地、花园、路面和天空,到处都是水,什么都分辨不清。
而且天气阴冷,连骨头都发寒,很少人愿抵挡寒意。疾风呼啸着,寒雨啪哒啪哒响,树木孤零零摇晃,尽管有各种声音,丽卜卡村仍可以算是一个死寂地带。只有牛偶尔对着空秣槽低吼,公鸡喔喔啼;或公鹅离开伴侣,忿忿不平抗议。
自昼加长了,不过,这只表示时间更难捱。除了少数人在锯木厂做工,或者由森林替磨坊主搬木料,谁都没事可干。有人在屋里屋外混日子,坐在邻居家熬到白天过完。有些老一辈的人开始找犁田机或其他农具,准备春耕,但是工作进行得很慢,没什么劲儿,人人都为恶劣的天气恼火。此外还忧心忡忡,秋天播种的田地很糟糕——尤其是低洼的田地——部分收成冻坏了。有些地主农夫粮草已吃尽,饥荒眼看要到来。有人发现他们存的马铃薯遭到霜害。另外有几家满是病人,对很多人而言,春天挨饿的日子似乎近在眼前了。
不止一家人每天只吃一顿热食,找磨坊主借几蒲式耳面粉,打算以后做工偿还的人数一天天增加。他真是混蛋剥削者,但是没有人手头有现金,或者有东西可送进城去卖。另外一些人哭哭啼啼找颜喀尔,求他赊一把盐、一夸脱燕麦或一条面包,把自尊收进口袋里,俗语说:“情况最差的时候,先顾肚子再说。”
很多人缺钱用,却找不到工作!地主农夫没有活儿给人家干。贵族领地的大地主决心不让丽卜卡村人到他的森林去赚一文钱,就算大代表团来请愿,他也无动于衷。因此,有些“地客”和较穷的农地主人都很惨,好多人感谢上苍他还有马铃薯可吃,又有盐可调味——只是外加一把辛酸泪罢了。
所以村子里有不少人得了胃热病,吵架和冲突也很普遍。大家坐立不安,对明天毫无把握,情绪又很激昂,人人都尽可能摸一点邻居的东西,满足心中的贪欲。
除了这些,村子里很多人生病,这是春天来临前常有的现象,因为此时融雪的地面会冒出毒气。天花先来,鹰扑向小鸡般害死了不少小孩子。社区长家请过好几位良医,最小的两个小孩仍不免送命。接着大人受许多病症侵袭,灾情惨重,每隔一户就有人躺在床上呻吟,等着进坟墓,把自己交给上苍支配。请多明尼克大妈照顾的病人太多——刚好母牛生小牛的时候又到了,还有很多女人分娩。村中真是悲惨又狼狈。
大家期待春天,心情愈来愈焦躁。人人都相信,只要雪融了,大地转干,太阳出来,他们能外出犁田耕种,一切的烦恼和困境都会消除。
但是那一年他们发现春天比往年来得晚。雨下个不停,地面雪融得很慢,而且——真是坏兆头,预示着冬天会加长——母牛到现在还没开始掉毛发。
因此,只要天气干爽片刻,灿烂的阳光露面一小时,村民就涌出家门,凝视天空,不知道这种天气能不能延续下去。老人家浴在阳光下暖一暖蹒跚的手足,小孩子成群闹哄哄跑到路上,像春天第一次放牧到草场的小雄驹。
那一刻他们好愉快,好活泼,欢天喜地!
整个大地浴在和煦的暖阳下,水面一片光明,阴沟似乎涨满熔化的阳光,水塘上的冰层被雨水洗净,像一个巨大的黑洋铁盘,树上闪着末于的露水,布满犁沟的田野一片辽阔,安详,色调很黑,却已吸收暖意,泛着春光,布满亮晶晶呢喃的水洼。到处有未融的雪堆,呈浊白色,像摊开来等着漂白的麻布。长久被雾气笼罩,躲在游丝网中的蓝天如今露出深底,现在人眼能洞察无尽的蓝光,或者把视线转到幽黑的地平线,浏览树林的波状轮廓。
周围的世界喜气洋洋,甜美的春天气息到处飘,大家由心底发出幸福的狂喊,心灵想沐着阳光飞上高空,像东方远处飞来并在蓝天里飘浮的小鸟。人人都高高兴兴踏出家门,找人聊天,就算遇到交情不好的人谈话,也蛮有意思。
此刻一切争执都过去了,一切纠纷也暂时平息,人人对同胞都充满善意。欢呼声由这一家传到那一家,在芳香的空气中回响。
这时候他们敞开房门,卸下螺丝闩的窗子来通风,女人把纺车轮搬到户外,连婴儿都摆在摇篮里扛出去晒太阳。牛栏一再传出母牛焦虑的低吼,马儿长嘶,一心想离开马厩,公鸡在树篱喔喔叫,家犬乱吠,疯野似的到处乱跑,跟孩子们一起溅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