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克的太太——看来真憔悴,真可怕!噢,噢!”不过她的思潮很快就由汉卡身上飘开了。唱诗班正在唱歌,风琴奏出甜蜜的曲子,低柔又神秘,吸引了她整个注意力。她在教堂从米没有,从米没有这么快乐,这么幸福过!她甚至不祈祷,书本合着放在她面前,念珠抓在手上,但是她没有数。她做梦般叹了一口气,探看影子由窗户慢慢进来,又瞻仰图画、烛光、镀金的木架和几乎看不见的各色装饰品。她的灵魂翱翔在这些神迹间,飘进油画的天空,飘进她听见的祈祷声和渐渐转小的旋律中。她落入狂喜状态,遗忘了身边的一切,幻想她看见圣人走出图画,和和气气笑着迎向她,伸手赐福给她和全体民众。
等晚祷结束,风琴声静下来,她的白日梦才煞住。寂静惊醒了她的冥想,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跟别人一起走出去。在教堂门口又碰见汉卡,她站着面对雅歌娜,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雅歌娜一面走回家,一面暗想:“什么,这个傻女人凶巴巴地瞪我,想要吓倒我吗?”
现在黄昏来了——安详、沉闷、圣洁。外面阴森森的。星星在多雾的天空发出模糊的光芒。
天空下了一点雪,一片一片,像毛茸茸的长线,无声无息飘过窗口。
屋里也静悄悄,有点沉闷。薄暮初起,西蒙就来了——表面上是来看他们,其实是和娜丝特卡会面,两个人并肩坐着,低声讲话。老波瑞纳还没回家。雅固丝坦卡坐在火炉的一侧,正在削马铃薯。彼德在另一侧拉小提琴,轻轻柔柔,但是曲调很悲哀,老狗拉帕不时呜呜叫,或者长啸一声。怀特克和幼姿卡也在。过了一会儿,雅歌娜被小提琴曲弄得紧张兮兮,由卧房叫道:
“彼德,拜托别拉了,你拉的曲子好凄凉!”
小提琴不再出声,但是没多久又响起来了,现在从马厩传来,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原来彼德退到那边去拉,一直拉到黑夜。老波瑞纳回来,晚餐正弄到一半。
“噢,社区长太太分娩。那边挤了好多人,多明尼克大妈不得不赶他们走,人潮实在太挤了。雅歌娜,明天你得去看她。”
她突然兴奋又焦急,大声说:“马上去——我马上去!”
“好,我陪你去。”
“啊,也许明天更好。”为了解释她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她又说:“是的,我宁愿白天去。现在下雪,天又黑,你说那边有很多人。”
他默许了,这时候铁匠太太带孩子们进来,他自然更愿意答应。
“咦,你丈夫呢?”
“在佛拉庄,那边的打谷机失灵,贵族领地的铁匠没办法修好。”
雅固丝坦卡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不知怎么,他现在常常到贵族领地去。”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只是注意到一两个现象,留心看看有什么结果。”
她的话没人回嘴,谁都不想大声说话。人人都困兮兮地和邻座耳语,头一天晚上睡眠不足,大家很想睡觉。他们吃晚餐也吃得索然无味,讶然盯着雅歌娜。她的兴致倒很好,在屋里忙上忙下,催他们吃,甚至人家放下汤匙了,她还很热诚,突然大笑,又霎时打住,跑向住宅的另一边……才到走廊就回来了,没有人知道她怎么回事。其实她心里又痛苦又害怕,黄昏过得很慢,很无聊,她愈来愈想到屋后——到草堆去。但是她拿不定主意。她怕人看见——她怕犯罪。她使出一切自制力,挣扎得痛苦极了;心灵像上了铁链的狗,要求自由,芳心为之碎裂。不,不!她受不了!……也许他正站在那儿……四顾找她……说不定他在屋外徘徊……也许藏在果园里,甚至由窗口望着她……哀求着……因苦苦相思而憔悴!……这时候她觉得她该跑出去,但是只逗留一分钟……说一句话,叫他千万别来找她,她也不能去找他,因为这是罪孽……她找围裙,想穿上身……她走向门口……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拎住她的颈背,捉她回来——雅固丝坦卡的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像警犬似的——娜丝特卡也用奇异的眼光望着她——还有老头子!他们知道了吗?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不,我今天不出去。”
拉帕在屋外狂吠,终于把她由着魔状态中叫醒过来。屋里几乎全空了。只有雅固丝坦卡坐在炉边打瞌睡。她丈夫站在窗前看外面,老狗愈叫愈凶。
“一定是安提克等得不耐烦,现在……”她吓得连忙打住。
原来是老克伦巴站在门口,后面跟来文西奥瑞克、“跛子”乔治、麦克·卡班、法兰克·白利特沙(汉卡的叔叔)、“歪嘴”瓦伦蒂和约瑟夫·瓦尼克,正在抖衣服和靴子上的雪花呢!
老波瑞纳对这个代表团感到惊讶,却没说什么,只答复他们的问候。他逐一和客人握手,推来长凳,请大家坐下,又拿出鼻烟请大家吸。
他们坐成一排,欣然拿一撮来吸。有的人打喷嚏,有的人擤鼻涕,有的人揉眼睛,因为这种鼻烟味道极浓……接着他们东张西望,有人说了几句话——谈下雪天啦,时局艰难啦——另外一些人点头和咕哝,表示赞许。不过,大家都优哉游哉不提来访的目的。
老波瑞纳在凳子上坐立不安,瞪着他们,以各种方法套间他们要他干什么。
他没有成功,他们呈一排坐在那儿,都是白发老头,胡子刮得TT净净,年龄差不多,身体还健壮,只是因岁月和劳苦而驼背弯腰,沉重得像田间长了苔藓的大圆石,粗暴,肌肉结实,不好看,却固执又精明,他们不喜欢提早说话,拐弯抹角,像明智的牧羊犬慢慢赶一群羊通过大门。
最后,克伦巴清清喉咙,吐了一口痰,庄庄重重地说:
“我们绕圈子要绕多久哇?我们是来问你跟不跟我们站在同一边。”
“没有你,我们拿不定主意。”
“你是我们农民中的第一人。”
“主耶稣给了你智慧。”
“虽然你不做官,你却是我们大家的领袖。”
“而且事关我们共同的利益。”
每个人都开口说话,每个人都对波瑞纳十分夸奖,他满面通红,举手请大家饶了他,惊叫说:
“亲爱的朋友们,我甚至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找我!”
“我们的森林呀!主显节以后,他们打算砍树。”
“我知道他们现在已在磨坊锯木头。”
“我们猜想你知道,那是卢德卡村犹太人的。”
“我不知道!我没时间到处去打听。”
“但是你最先控告大地主?”
“我以为他卖了我们那块开垦地的木材。”
“咦,不然又是谁的?谁的!”卡班插嘴说。
“他自己买的那块地,他自己的。”
“是的,但是他也卖了维奇多利的木材,如今正在砍树呢!”
“那要我们答应才行!”
“但是树上已经做了记号,他们量过土地,主显节之后就要开始砍木材。”
“如果这样,”老波瑞纳思索了一会儿——“如果这样,我们就到委员面前去告状。”
卡班咕哝道:“‘由播种告到收获时节,原告啊,你会饿死!’”歪嘴瓦伦蒂附和说:
“‘临死前,人用不着医生’”。
“告状的效果如下:官方的禁令还没颁布,森林已经连一棵树都没有了——我们的树林——记住他们在德比沙的做法!”
“‘恶狼只要尝过一只小羊,就会把整群都吃掉。’贵族领地的人就像豺狼。”
老波瑞纳说:“这件事必须阻止。”
“马西亚斯,真是至理名言。明天弥撒过后,农主们要到我家开会,想想办法,他们传话请你来,出个主意。”
“他们都会在场?”
“是的,弥撒以后。”
“明天?我怎么办呢?你们知道,我明天非去佛拉庄不可。我的亲戚在那边分地、吵架、打官司告来告去。我答应去当公断人,免得孤儿吃亏,所以我非去不可,但是我答应支持会议的决定。”
他们有些不满,告辞而去。他们说的话他都表示赞许,但是大家觉得他并不真心同意他们的作风。
他暗想:“你们爱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我可不参加。社区长、磨坊主和此地的要人都不会追随你们……大地主若知道我没跟他作对,会比较乐意赔我的母牛,他可能会分别跟我们达成谅解——这些人是傻瓜,还不如让他砍掉最后一株树苗——然后打官司——告状——取得禁令——然后逼他拿出比协议更多的钱。”
别人都上床了,马西亚斯还坐着不睡,对着一张木板用粉笔做算术,脑子里盘算着许多事情。
第二天早餐一吃完,他就叫人准备雪橇。
“我昨天晚上说过,我要去佛拉庄。雅歌娜,好好看家,若有人找我,说我不得不去。别忘了到社区长家去看看。”
她掩饰满心的喜悦说:“你是不是很晚才回来?”
“大约在晚餐时刻,也许更晚。”
他穿上雅歌娜由储藏室拿来的最佳套装。他的衬衫扣眼没钉钮扣,由雅歌娜在扣眼中穿一条缎带绑起来。她为他更衣,又催彼德快一点儿,巴不得马儿一眨眼就套上马具。她的动作始终很快,心里暗暗欢呼:她丈夫要出门一整天,很晚才回来……也许快到午夜才回来哩!而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黄昏——黄昏——她可以出去——到草堆后面去!啊哈!……她高兴极了。明眸带笑,伸腰挺胸,一阵阵刺痛和燃烧的电流传遍她全身,唤起了甜蜜的痛苦……然后,一种奇怪的畏惧感出其不意地爬上心头,她的灵魂突然像死亡般肃穆,她迷迷糊糊望着老波瑞纳,他戴上帽子,正在吩咐怀特克几件事情。
“噢,拜托,拜托,带我去嘛!”她低声说。
波瑞纳骇然支吾道:“不过——不过,谁在家代替你呢?”
“带我去嘛——今天是圣史蒂芬节,家里又没什么事可做。带我去吧,我在这里觉得好郁闷!”她拼命恳求——他则为她反复无常而吃惊——他不再反对。几分钟后,她准备好了,两个人跨出家门外,雪橇由马儿全力拖行,摇摇晃晃疾驶而去。
6
他板着面孔发牢骚:“我还以为你在风雪中迷路了!”
“暴风雪这么大,我怎么走得快呢?雪花一直吹进眼睛,睁都睁不开,我只好摸着走。路面吹来好浓的雪雾,隔两步就什么都看不清。”
“你娘在家?”
“当然,这种恶劣的天气,还会去哪里?今天早上她到柯齐尔家。玛格达病情严重,可能会进‘神父的牛栏’——教堂墓地。”雅歌娜抖掉衣服上的雪花说。
他开玩笑说:“外面有什么闲话没有?”
“你出去问问就知道啦。我不是去闲聊的。”
“你知不知道大地主来了?”
“来这儿?这种暴风天,赶狗出门都赶不动,他居然自愿来这儿?”
“‘非去不可自会去,哪怕暴风雪。’”
“是的,那是指非去不可的人。”她露出怀疑的笑容。
老波瑞纳冷冷地说:“他亲口答应要来,没人邀请他。”接着放下手头正在弄的一个水桶箍,起身看窗外:暴风雪在空中狂舞,转呀飞呀,看不见一棵树,也看不见围墙。
他声音转柔说:“我以为现在没下哩。”
雅歌娜说:“不,只是四面八方乱扫乱飞,害人看不见路走。”她烤烤双手,将纺锤上的纱线绕在卷线框上。她丈夫又看看窗外,焦急地听听,再重新干活儿。
“幼姿卡——她在哪里?”他接着问道。
“一定是到娜丝特卡家去了,她老是去那边。”
“这丫头喜欢游荡——难得在家待一会儿。”
“她说在家很乏味。”
“想散散心,这个小黄毛丫头!”
“不,是想躲懒不干活儿。”
“你不能禁止她吗?”
“我?我试过一次,结果挨了一顿臭骂。你得亲自吩咐她,我的话不算数。”
老波瑞纳不理会这些牢骚,他不耐烦地听听动静。但是屋外没有人声,只有狂风怒号,敲打墙壁,弄得墙壁隆隆震动。
“要出去?”她问他。
他没答腔,听到前门开了,怀特克接着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大嚷说:
“大地主来了!”
“现在才来?关上门,快!”
“我仍听见他的马具铃叮叮响。”
“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风雪太密,我只认得出马儿。”
“即刻跑去看看他在哪儿歇脚。”
她低声说:“你要去找他?”
“等他要求见我,我才去,我不毛遂自荐。不过他少了我,什么事都办不成。”
屋里静默了一段时间,雅歌娜缠线,数线,弄成一捆一捆,她丈夫心神焦虑,无法继续干活儿,就放下东西,准备出门……这时候怀特克冲进屋说:
“大地主坐在磨坊主家的前厅——马儿留在院子里。”
“你怎么浑身弄得脏兮兮的?”
“狂风把我吹进雪堆里。”
“还不如说你跟别的小流氓打了一场雪仗!”
“不,是风吹的!”
“是,是,尽管把衣服弄破好了。你会吃我一顿好打,叫你永远记得!”
“我说的都是实话。风乱吹乱吹,简直站不住脚。”
“别站在炉边,你待会儿再烤火。去找彼德,叫他打谷,由你协助他——不要像狗伸着舌头在村子里乱逛。”
牛童绷着脸说:“我去。不过我得先照太太的吩咐,搬些柴火进来。”他好想说说村子里的见闻。出门时,他吹口哨叫拉帕,但是老狗盘在火炉边,根本不理他,老波瑞纳更衣等着出门,在屋里踱来踱去,拨拨木头,探头看看马厩,又不时地眺望窗外,坐立不安地等着人家来请他——但是没有人来。
“他也许忘了。”雅歌娜冒险猜测说。
“忘了——忘了我?”
“也许吧。你太信任铁匠,他是撒谎家。”
“你是傻瓜。别谈你不懂的事情。”
她生气了,闷声不响。他说了不少好话来哄她,但是没什么效果,最后他也发火了。抓起帽子,砰的一声关上门,大步走出去。
雅歌娜在卷线杆上放些亚麻纤维,坐在窗边开始纺纱,眼睛不时瞟一瞟窗外的怒雪。
风声震耳欲聋。一大阵一大阵粉状的雪花,零零落落没什么规律,正四面八方乱扫,一再撞上屋墙,每一根横梁和屋椽都在发抖,餐橱中的器物咔哒咔哒相撞,幼姿卡挂在天花板上的“彩球”和“星星”更摆来摆去。
一阵冷得刺骨的气流由门口和窗户飘进来,雅歌娜忙用围裙裹肩膀,老狗拉帕不止一次地换地方,找个温暖些的角落。
怀特克无声无息地进来,略微犹豫地说:
“太太!”
“怎么?”
“你知不知道,大地主用种马拉车哩!都是高级马车用的马,漆黑漆黑,头上有红鬃和羽毛,侧翼挂着铃铛,亮得像教堂的镀金用品。跑得可真快!噢,简直比风快!”
“当然——那些不是农夫的马,属于贵族领地。”
“噢,主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棒的畜生!”
“它们不用做田事,专吃燕麦过日子,怎么会不棒呢?”
“你说得对,太太。不过,我们若用同样的办法来养小母马,剪短它的尾巴,让它跟社区长的母马一起拉车,它们是不是也能这么棒?”
老狗惶然跳起,同时汪汪叫。
“有人在走廊上,去看看是谁。”
怀特克还没走过去,有一个人浑身雪水,在门槛上出现了。他说“赞美上苍”,帽子在靴腿上拍几下,环顾屋里的情形。
他张口喘气说:“请让我喘口气儿,在这边取取暖。”
她有点心慌地说:“请坐。怀特克,添些柴火。”
陌生人坐在炉边烤火,点起了一根烟斗。
他掏出一份文件说:“这是不是波瑞纳——马西亚斯·波瑞纳的住宅?”
她战战兢兢地答道:“是的。”生怕自己跟警方的人扯上关系。
“你爹在家吗?”
“我丈夫到村子里去了。”
“请容我在这边等一会儿,烤烤火,我冻得厉害。”
“请便,板凳和炉火都有。”
他脱下羊皮袄,全身战栗,显然冻入骨髓,两手不断揉搓,愈来愈靠近火炉。
他说:“今年的冬天可真难熬。”
“的确不暖和——要不要我煮些牛奶给你喝?”
“不,谢谢,我倒想喝点儿茶。”
“不久以前我们有过茶叶,那时候是秋天,我丈夫不舒服,我由城里买来给他喝,不过现在都用光了,我不知道本村什么地方有。”
怀特克插嘴说:“咦,神父整天喝茶。”
“你去跟他借一点好不好?”
“用不着。我自己随身带了一些——你们若给我一点水……”
“我马上烧。”
她在火炉上放一个茶壶,回到纺织机前面,却没有再纺纱,表面上是转纺锤,其实好奇地打量他——他会是谁呢?他要什么?他是不是警方的人,正在列什么名单?他随时看文件,好像是如此。他的服装也不属于她的阶层:灰色和绿色,像庄园官邸脚夫穿的打猎装……但是,他却穿戴农夫的羊皮袄和帽子!他说不定是神经失常的家伙,或漂游世界的人。
她默默思索,和怀特克互相使眼色,怀特克假意看炉火,细细观察陌生人,听他想跟拉帕做朋友,大吃一惊。
“小心,那只狗会咬人!”他忍不住惊叫。
陌生人说:“别怕!”并露出奇异的笑容,拍拍狗头,跪在地上。
不久,幼姿卡走进来,接着是瓦夫瑞克太太和另外几位邻居,因为陌生人到波瑞纳家的消启、已经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