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傲霜到章公馆来过多次,对于他们的家事,是略微知道一二的。这位老太太,是主人翁的庶母,也就是章瑞兰的庶祖母了。虽然她是个没有权的人,可是主人翁是个封建思想出身的人,后来多少受点新思想的洗礼,他为了纪念他的亡父,觉得这总是一个长辈,不能不对她取一点尊敬的态度。而这位老太太,又没有儿女,于主人翁去世以后,她并没有再嫁的意思,而且那时还只有三十岁呢。主人为了人道起见,也就容留她住下来吃一碗闲饭。她或者对家庭有所建议,也就相当地接受,只是名义上决不让步,始终称呼她为老姨太。她到了五十岁,对于生平安之若素的这个姨字,感到不快。而自己并无儿孙,又无法争取一个正大名号,因之一腔愤懑,常是找些杂零狗碎的事件,与佣人捣乱。主人翁常在成都,少爷小姐又不问家事,老姨太的话,不敢不听,否则她可以要求主人开除家中雇用的人的。她只有对孙儿辈取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不睬她她也不说什么。因之章公馆来的客人,若不睬她,她就有一股怨恨。相反的,若是那位客人对她表示尊敬,尤其是对她多叫几声老太太,她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都深所愿意。
华傲霜初到章公馆来的时候,怎么知道这一点?后来摸清楚了,又不好意思去故意拜访。这时老姨太亲自来拜访了,这倒不能不敷衍她一下,无论如何,她总是这里的主人之一。于是站起来相迎道:“老太太,我常常来打搅,并没有到后面楼上去奉看,对不起得很。我也是因为老太太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不敢去弄脏老太太的佛堂。”这几句话共有三声老太太。她立刻高兴了,在瘦削的脸上,放出了十分的笑容。点头道:“华先生,请坐吧,我自己想着,落伍的女人,不好意思见人啦。”那杨小姐见华先生都这样客气,自也跟着叫老太太,她这就十分高兴了。笑道:“你们在教育界的人,那是十分清苦的,将来打胜了仗,国家一定要重重地报答各位先生一下才是。请坐请坐,不要客气。”她不但是口里这样说着,而且伸出两手来,遥遥地做了个推扶之状。华傲霜看她穿一件青哔叽棉袍,也穿的是一双青呢鞋子,而且都是半旧的,十分朴素。虽然是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却是一把漆黑,一抹向后,唯一富贵的象征,就是两耳戴着一双翡翠的耳环。华傲霜在上次寄住的时候,暗中很受到她的精神虐待,心里头老是拴着一个疙瘩。这时看到她这样和气,倒是出乎意料。人家究竟是老前辈,也就周旋了几句。老姨太约莫坐谈了十分钟,笑道:“我今天还有一段经没有念,暂且失陪,回头请到我楼上去坐坐吧。”说毕,她就走了。华傲霜自不解这位老妇人为何而来,因笑道:“这位老太太,平常不下楼,原来倒是很和气的。”章瑞兰是很了解这里面的理由的,可是她怎好说出来,只有对陆太太微微一笑。
大家随便地谈话,约莫有一小时,接连地有两起佣人进来报告,夏先生来了。本来这种报告也就很平常的了,可是章小姐和陆太太听了这话,彼此先看了一眼,内心似乎有一种要突发出来的欢喜。可是在表面上,她们又极力地忍住了。仅仅眉目上略微透出一点笑意。陆太太首先站起来笑道:“我们到外面客厅里去坐吧。”随了这话,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客厅里来。那位在客厅里候驾的夏先生,听到窗户外面的脚步响声,已经站了起来相迎。华傲霜一踏进客厅门,就觉得夏山青今天又年轻了五岁。他穿了浅夹哔叽西服,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子外面系着紫色鱼鳞纹的领带,裤脚管熨烫着平展笔直,一条皱纹垂下。脚上蹬着紫黄色皮鞋,也是光亮着没有一粒灰尘。大概脸上经刮胡子的距离还不到两小时吧,因为头发上涂的生发香水还是油淋淋的呢。夏先生是知礼节的,女人不伸手给他,他是不会伸手来握的。所以他平垂了两手,立直了两脚,弯腰行了个鞠躬礼,华傲霜还是抢向前两步和他伸手握着,然后将杨曼青小姐介绍着。杨小姐笑着还没有致礼,夏先生又是一个鞠躬。大家坐下之后,佣人敬上茶烟,夏先生都是向他们说声谢谢。陆太太道:“夏先生你不用谢,除了桌子椅子,一切都是你的。”夏山青坐在沙发上面对了众女宾,一听这话,就起坐欠了一欠身子,笑道:“这话那不尽然吧?至少这房子不是我搬来的吧?”章瑞兰笑道:“假如能够再把房子搬来招待上宾的话,夏先生也没有什么不能搬。”夏山青抬起头来向屋子上下周围看了一看,又摇头笑道:“这样好的屋子,我在重庆还没有法子搬得出来呢。”于是大家都哈哈大笑。
宾主在这十分欢愉的情形中,进行着茶点,随着又是午餐。酒席另设在客厅外的餐厅里,圆桌上铺设的不是白桌布,而铺的是崭新的花桌毯。所有一切的器具,都是十分精致的彩花细瓷,杯子是银的,筷子是乌木包银的,碟子里放着一排新鲜的水仙花球,在花球中间嵌上两粒胭脂梅。华傲霜看到,首先表示了惊异。这是南京的名堂,凡是招待最尊敬的上客,用最上等的酒席款待,就是这种酒席,这有个名称,叫作花席。这倒有点愕然,夏山青为什么执着这样客气的态度?情不自禁地就向他连连地点着头道:“这招待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夏山青已是亲自提着一把赛银酒壶,向首席上的酒杯子里斟下酒去。斟完了,然后向她点了头道:“华先生请在这里坐。”华傲霜虽明知这是固定的局面,可是还笑着谦逊了道:“随便坐吧,不必客气了。”夏先生笑道:“初次奉邀,礼不可缺,下次兄弟做个小东,那就一定随便。”说着他又提壶在第二席上来斟着酒,向杨曼青道,“杨小姐,在这里坐。”她哟着笑了一声道:“那怎么敢当呢?我还是和夏先生初次相见,怎好坐这个位子?”他连连地点着头道:“也就因为是初见,我就不能不恭敬一点了。你看我们在场的人,还应当请哪个上座?”这句话倒把华傲霜提醒了。看今天这个场面,他确是花费的钱不少。假如杨小姐不来,总共只有四个人,他竟是为这少数的人,设下这样的盛席。便笑道:“杨小姐,这里的确没有外人,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于是大家含笑入席。
夏先生坐在主席上,笑道:“我有一句话先要声明,我猜着华先生是一位脱尽俗气的书生,不敢用普通应酬的方法相请,所以并没有敢约外人。今天得有杨小姐和华先生同来,兄弟欢迎之至。兄弟虽原来少识杨小姐,可是华先生的朋友,那一定是可佩服的。所谓‘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说着微微地打了个哈哈。杨小姐自觉是个来揩油的,而且还想夏先生代为找工作呢,原来颇有点尴尬。听过夏先生这一番话,觉得主人的态度,非常地好,料着有华先生吹嘘两句,找一项工作,是不成问题。而且看他举止豪华,一定是个有手段的企业家,安插一个小职员,也绝没有困难,立刻心里的块垒全消,脸上透出了喜色。华傲霜呢,对主人这番盛意,却始终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自己并不是那样名震社会的英雄,何以受他这样的优待?同时也就想着,一席共只有五个人,他办上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怎么吃得了?可是主人老早地顾到了这点。在第一碗红烧鱼翅上席之时,陆太太看到先呀了一声道:“这实在是名贵的菜,抗战六年多,我至少就有六年没有吃过这东西。在重庆还可以吃到鱼翅,这是一件新闻了。”夏先生笑道:“我今天采的是精兵主义,叫厨子把一点储藏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这样,免得把那些敷衍门面的菜占据了桌面。”华傲霜笑道:“夏先生是离开教育界太久了,现在拿粉笔的人,只要有东西填满肚子,说什么精兵主义,滥兵主义?”夏山青笑道:“的确这是我们应当认为惭愧的,以后我当于拜访华先生之便,对教育区的情形,多多地观察观察。”杨小姐听到,心里就想着,听他这语气,以后还要常常地去拜访华傲霜呢。和这位老处女,也相处有日了,哪里有什么男人专程去拜访?说到常常拜访,那更是没有的事了。以后他坐着小汽车常常去看这位老处女,那不是学校壁报上很好的桃色新闻吗?在她这样估计的时候,华小姐已很快地答复了,她道:“那不敢当呀!我们不但是没有红烧鱼翅,就是鱼骨头、鱼鳞也拿不出来。”陆太太便在旁边插嘴道:“夏先生他去拜访,是向华小姐去讨教学问,不是去吃鱼翅!”夏山青带着微笑道:“像我们没有什么知识的人交换,那也就只好走此下策,酒肉招待了。”华杨两位,这就同时惊讶地笑了起来。一个说着太客气,一个说着不敢当。
就在这说话的当儿,厨子是相当地凑趣,就把一只一尺二的大长盘子送了一条清蒸全鱼上来。章瑞兰也笑道:“这样一来,我们就是有鱼骨头,将来也是不好意思拿出来招待夏先生的了。”陆太太说道:“许多下江朋友,都是这样。说到了四川吃鱼,越是不容易,就越想吃鱼,鱼也就越贵。”夏先生笑道:“买鱼,我那厨子有办法。各位若有意思吃鱼的话,可随时打电话通知我,我可以随时做一个小东。”杨小姐笑道:“这一顿招待,方才享受着,又约着下一顿了。”夏先生笑道:“那绝没关系,像我们这种小资本家,多发了一点国难财,你们教育界的人,实在太清苦了,应该吃我的。”他说时满脸是笑容,可见他这话并不勉强,于是全座的人都听了他这话笑起来了。
这顿盛筵吃过,再引到客厅里坐,又是一遍咖啡水果。华傲霜端着咖啡杯子,先闻到一阵浓厚的香气,笑道:“这又是一样难得的东西,这绝非代用品。”夏先生道:“这东西我还有点囤积品,若是二位需要的话,我可以奉送。”说着望了杨华二位。华先生听了这话,倒无所谓,只说声谢谢。可是杨小姐想着,这还是个很长的一段交情,以后还可来往呢。心里计算了一下,便觉这是一个透露消息的机会,因笑道:“我根本就是在打搅章公馆。”
章小姐向她看着,眼珠一转就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了。笑道:“夏先生,杨小姐原来在学校里教务处,现在辞职了,想另找一份工作……”夏山青竟不等章小姐把话说完,立刻接住着道:“杨小姐有意改行加入我们实业界的话,那事情是好办的,待遇方面,当然会比学校好一点。不过读书空气,公司里是没有的,银行里更是没有的,所有的最高学问,是怎样把握时机,做一批生意。
杨小姐不嫌市侩气吗?”她真没想到夏先生一口答应就许了比学校还高的待遇。因笑道:“这样说,我们当青年的人,就太不知进退了。我愿意在夏先生领导之下,随便找一份工作,实在的,也可以多学习一点。”章瑞兰道:“既是那么说,希望夏先生把她介绍到银行里去,弄一份工作。我就常常这样想,为什么银行里面就没有一个女经理?我就主张女子多多地去学银行,将来人多了,总可以出一位女经理。”夏山青笑道:“好!那我负责一定把杨小姐介绍到银行里去。”杨小姐听了这话,心里不觉得暗暗叫了一声天呀,这是一世的指望。心里一阵奇痒,早是一阵欢喜簇拥上眉毛、眼睛和嘴角上来,禁不住盈盈地一笑。华傲霜立刻想到,原是要和她做介绍人的,现在并不曾开口,夏山青就把事情完全允许下来了,现成的一个人情将要落空。便向夏先生笑道:“有夏先生这样提携,那是不成问题,一定可以得着一个工作。不过我有一句外行的问话,可否不必经过练习生这个阶段呢?”夏山青笑道:“那当然,无须。难道还要杨小姐去当练习生吗?假如杨小姐有意进银行的话,我一定找个行员的位置。若嫌工作繁重,到公司里去也可以。杨小姐,你放心,三天之内我给你回信。”说着他举起手上的咖啡杯子来笑道,“欢迎欢迎!”杨小姐竟是教育圈子里的人,外面这些人事应酬工作完全漆黑,人家表示欢迎了,自己倒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只管红着脸说不敢当。夏先生倒很体谅的,向杨小姐道:“若有什么困难之处,可以和章小姐说,我当尽量和你解决。”杨小姐道:“有了职业,我就什么困难都没有了。”华傲霜觉得她的话,颇有点语病,好像找不到职业,就有很多的困难似的。因向夏山青笑道:“每个青年人,都是不愿停留在社会上的,得有一个进取的机会,比得着什么都愉快。夏先生给予她这个机会,太好了,我都要替她道谢。”他笑道:“章小姐知道我的,我生平以接受朋友的付托为荣。因为人家看得起你,才有事相托呀。”
说到这里,在一旁的陆太太和章小姐觉得言语有些扯淡,可是又感觉得这个场合,并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彼此望望。章小姐就提议下午去看电影,夏山青也就感到打搅过久,便道:“我要先行告辞。我知道老太太是吃素的,没有敢相请,但应当向她老人家表示敬意。”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用自来水笔在上面批了一行字,向老太太请安,并在名字上加注了一个晚字,然后交给章小姐,请为转交。回头向在座的人再三表示歉意,方才告辞。华傲霜随着房主人送到客厅屋檐下,伸着手和夏先生握了一握,连连地笑着说多谢多谢。这自然是开明妇女的普通礼节,不过在一旁的杨曼青看到,就有点新奇。她和华先生相处很久,从没有看到过华先生和男子握过手,这并不是她顽固,由于她自视很高,并没有哪个男子配和她握手。这样看来,至少这位夏先生是配和她握手的了。她把这看法放在心里,自也有了一种推敲。因之客去多时,华傲霜脸上还有喜容。
大家回到了上房,继续谈笑着。华傲霜却在主人的大意中,特地提醒了她一句话因道:“章小姐,我想到后面楼上去拜访老太太,这是时候吗?”章瑞兰哦了一声道:“我还忘记了一件事,夏先生留下的那张名片,应该和老姨太送去。什么时候拜会她,她都是欢迎的,我来陪二位去吧。”她这样说着,正好有老姨太一个亲信的佣人由窗户外经过,立刻回转楼上作了个特快报告。老姨太听说,在她的寂寞环境里,跳出了一颗热烈的心,脸上堆下了全副笑容,走到楼廊栏杆边来等候。果然章瑞兰带了华杨二人径直地上楼来。老姨太迎到楼梯口上,笑道:“哎哟!不敢当!不敢当!请到里面坐。”华傲霜一走进正面屋子,就有一个被冷落着之妇人的景况袭击了心房一下。正面墙上挂了一轴彩画的大身佛像,下面长桌,套了方桌,一层并列三个玻璃佛龛,一层列着白锡五供,一只彩花瓷瓶,供了一束鲜花,一只铜炉,摆在五供当中,正经微微地缭绕着一缕檀烟。长桌角上,白天也点上一盏白锡台菜油灯。左边一列书架,整齐地叠着许多佛经。右边两张乌木太师椅子上面,铺着黄布的棉椅垫,桌子下两个青布套蒲团。除此以外,这里并没有一点陈设。楼板和墙壁,都扫拂得没有一点灰尘,唯其是十分干净,却显着十分冷落。
大家正站着觉得主客的座位不够,那墙角的一扇门却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女佣伸出头来笑道:“请到这边来坐吧。”于是老姨太引着大家向隔壁屋子里走去。华傲霜进来一看,也是一间精致华丽的客厅,不过女佣人临时才来开窗户,可见这里平常不但不开门,连窗户也是关着的。再看桌上茶几上的花瓶里面,并没有插着一枝鲜花,于此也可见空有这个客厅,简直是没有客人来拜访的。她虽不大参加妇女运动,可是对于时代所遗弃的妇女,向来是同情的。上得楼来,在这两间屋子上,可以看出这位老人家何以被称为老姨太了。她这样想着,立刻把老姨太往日的骄妄态度,完全忘记了,而且在同情之下,对老姨太更表示一番尊敬。因道:“老太太,你的功课完毕了吗?我们上楼来,不打搅你老人家念佛?”她笑道:“经已经念过了,我从前学佛,也无非是跟着那些乡下老婆子弄些妈妈经,后来经过几位名师的指点,我也懂得一点道理了:心即是佛,只要是心把握得住,形式上是没有多大问题的。请坐,请坐,我已叫他们泡好茶去了。可不会是贾宝玉品茗栊翠庵,你们放心,我没有妙玉那些恶习气。第一我是老太太,不是小姐。”大家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为了这老人家有了风趣,也就随便坐下。章瑞兰把夏山青那张名片递上,她接着看了看,笑道:“呵呀!太客气,可是他当年出洋,老太爷是帮过他的忙的。他现在是时势造英雄,成了大后方的大企业家了。难得他还记得我这老太婆,总是可感谢的。下次来了,我下楼去见见他。其实,我这楼上并不是栊翠庵,倒不怕人来的。”说着她自笑了。华傲霜道:“老太太,您学的是密宗吧?”她笑道:“还不是像刘姥姥一样,一句话一声佛?根本没有什么宗派。”杨小姐笑道:“老太太,爱看小说吧?”她叹了口气道:“杨小姐,我像你们这大年纪时,《红楼梦》《牡丹亭》,还不是滚瓜烂熟吗?于今是两世人了。现在你们年轻人赶上了革命时代,好得多了。”她这句话连杨小姐也懂得,对她就有更进一步的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