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谈话,华傲霜是有意的,杨小姐是更有意的。程小秋只知道杨小姐和自己闹醋意,而且是无谓的醋意,可不知道华先生这个当人家先生的人,也有什么用意。不过她再三地提到王玉莲,这却不是偶然的,或者她是有意要知道这个人的行为。自己尽管以配角的身份和台柱有着不可避免的摩擦,但到外人要来打听这事的时候,也许会引起意外的纠纷。她成了这个念头,便感到对于王玉莲为人还是少批评点为妙,遂从这时起,把话引到别的话上去。华傲霜抱了个再试验一次的意思而来,自然一切她都有更深一层的观察。在程小秋不说什么了,她也就不再提王玉莲。杨小姐是不肯牺牲这一趟辛劳的,说来说去总是提到她的姐夫。程小秋自明白她的意思,每次的回答,总说是杨小姐的姐夫有意来纠缠,她本人根本不在意。但她有意让杨小姐不能完全放心,她并没有说拒绝这个男亲戚来纠缠。大家谈了约莫一小时半,只有一个结果属于华小姐的,今天晚上到戏馆子里会面。
华小姐想到还没有找好落脚的地方,不便多坐,向主人告辞出来。在路上杨小姐先忍不住了,笑问道:“华先生,你看程小秋这小东西,是不是个老奸巨猾?”华傲霜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既是小东西,怎么又成了老奸巨猾?”杨小姐笑道:“你看她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可是她的话和行为,简直是个老奸巨猾!”华傲霜笑道:“你既然知道得这样清楚,又何必问我?”杨小姐道:“我是不知道华先生的感观是否同我一样?”华傲霜道:“不要在大街上说这个问题了。我们今天在哪里落脚?”杨小姐道:
“不是可以到陆太太那里去吗?只要不在她们公馆里吃饭,我想也不算打搅她。”华傲霜踌躇了道:“只是章公馆那些男女佣人,那份瞧不起人的态度,让人有点不能忍受。”杨小姐道:“那么到我一个同学家里去也可以,不过他们家一共只有两间楼房,住着嫌挤窄一点。”华傲霜道:“我若不是今天要到戏馆子里去,我可以到南岸去,住在学校里。”杨小姐道:“既是这样,我们就住到章公馆去吧。好在我们就只住这一夜,受他们佣人的冷眼,也只是这一次。反正陆太太对我们不坏。”华傲霜对于重庆旅馆的印象,实在不算佳妙。杨小姐这样说了,也就增加了她一点勇气,于是向章公馆的路上走去。不过走路的步伐越来越慢,将近章公馆的一条巷口,她站住了脚,有个极短时间的考虑。杨小姐深知她的个性,自不便强迫着她向章公馆走去。
就在这时听到有两句尖锐的声音叫着华老师,回头看时是章瑞兰小姐坐在一辆漂亮的包车上。华小姐笑着点了个头时,她立刻停着车子走到面前来了,笑道:“杨小姐也进城来了,到我家里去玩玩好吗?”杨小姐道:“我们正要去找旅馆呢。”章小姐立刻向前把两人手上的旅行袋接了过来,放在包车上,笑道:“那不是笑话吗?华老师不是不到我那里去的,杨小姐又是初次在城里遇到的,怎么着我也应当略微招待,怎好过门不入?我的家就在这里,请请。”杨小姐当然是求仁得仁,跟着她向章公馆走去。到了章公馆门口,陆太太先得着包车夫的报告,迎到大门口来笑道:“我猜着华先生会同杨小姐进城来玩一趟的,不想来得这样快,欢迎欢迎!”杨小姐看到陆太太满脸的笑容,心里自有点诧异,仅是在寄宿舍里做过一度会谈的朋友也不至于这样的欢迎。可是纵然出于虚伪,好在人家表面上是欢迎的,落得找这么一个歇脚的地方。大家先在内客厅里坐着,后来章小姐又招待到她小书房里坐着,不但茶烟果碟招待陆续不断,而且章公馆的佣人也十分殷勤地招待。华傲霜想着,这一定是由于章小姐亲自招待的缘故,不怎么去介意。
座谈了一会,章小姐提议请两位去看电影。杨小姐笑道:“改下次吧,今天有人请看老戏。”她说了这个消息,好像陆太太和章小姐都了解所以然,想不再提了。章小姐这天是特别客气,除了吩咐厨房给两位来宾预备了一顿很好的晚餐而外,并腾出了一间上房,安顿两张床铺,为二位小姐下榻。这样,就让华傲霜安心去见王玉莲了。杨小姐对于王玉莲,可说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听戏去找点娱乐,又和程小秋盘桓一次,倒是愿意的。
在这晚上的八点半钟,两人到了戏馆子后台。程小秋已开始在扮戏,坐在一张小三屉桌前,对了一面线索捆缚铜架的镜子,有个中年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挽假髻。那男子瘦削着脸,黄中带黑,口里斜衔了一支纸烟,身上又穿了件不整齐的青布袍子,像是个鸦片魔,至少也是个早年吸过大烟的人。程小秋的面孔,恰和这个男子对照,通亮的电灯光下,照见她的脸好像白粉墙上涂着朱漆,水粉胭脂,竟把人的脸子改了相,尤其是鼻子两边,搽得像个红花脸,而两道眉毛,又把黑墨描得漆黑,深入了鬓角。华小姐是第一次在后台看到戏子化装,猛可地看到,未免怔了一怔。程小秋早是身子起了一起,依然坐着,笑道:“对不起,我动不得。”杨小姐倒是来过后台,笑道:“不必客气,这是你的工作。”华傲霜也叮嘱她不必客气。她这时已脱了便衣,身上套着一件半旧的毛巾布睡衣,里面单薄得很,只有一件小卫生衣。华小姐才明白,原来化装是这样的。看那小桌上大盒子装了水粉,大块的胭脂膏,放在瓷盒子里,此外倒也有平常妇女用的口红小盒胭脂类。但这里没有梳头油,一只破瓷茶缸,浸了大半茶缸刨花水,一只长柄刷子插在里面。那个梳头的男子挑起刨花水,像刷糨糊似的,在她头上刷着,她两边脸腮上有两仔薄薄的头发,水淋淋地贴着。在桌子角上,另有两仔头发,似乎在刨花水里拿出来的,头发梢上兀自向下滴着水,便指了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浸得这样湿。”程小秋指了脸上的贴发道:“就是这个,这叫贴片。这两片旧的我还有用,今天换了新的了。你看台上的那些古装美人,在后台都是母夜叉。”说着头已梳好,她站起身来,在桌子角一只旧搪瓷脸盆里,就着那白浆似的肥皂水,洗了一把手,依然坐下。那梳头的男子,捧了两个木盒子过来,揭开盖来,是珠花、绒花、螺钿首饰之类。那男子一样样地拿起向程小秋头上插去,这好像是初夏时候,农夫在水田里栽秧,不论多少,挨着层次把面积插满了完事。不到几分钟,把所有盒子里的配件都向她头上插完。小秋才站起身来,先向华小姐点个头,然后握住杨小姐的手道:“你看,我们这工作,不也是很苦的吗?”
华傲霜心里却真有这一个见解,社会上的旧观念,不但是不给予优伶丝毫地位,把他们的辛苦也完全忽略。因此她对于这后台,也更是亲切地观察着。程小秋的化妆桌子,就在后台半中间,靠了一根短柱子,另一方是一块旧布景挡住桌子一角。要说这是给女角一种遮掩,那简直是笑话,后台的男女伶人工人,不断来往经过。靠里面墙,一排列了许多大戏箱,墙上大小木桩子铁钉子,挂着帽子胡子,以及一切唱戏的工具。在戏箱角落里,斜摆了一张桌子,上面六七只破碗,盛着颜料,每只碗里,放着一支扫帚似的笔,有个人下身穿了红布裤子,上身穿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白褂子,罩一件像棉背心的衣服。他左手举着一面用麻线捆住的破镜子,右手拿了一支笔在那里勾花脸。他脚底下摆了一盆水,不但那水像阳沟里的脏水,就是那只搪瓷盆剥落了十分之四五的瓷片,露出了黑铁,而且补上好几块锡。另一个唱完了戏的小丑,蹲在地上用那脏水洗脸。那小丑已脱下了戏装,身上穿件青布短袄子,好几处露出破棉絮来。另有几个跑龙套,站在一堆。华小姐是在许多文艺作品上领略过这一类人的地位。这时,看到他们在戏箱前脱下戏衣里面黄肌瘦,衣服破烂,简直是一群叫花子。她看了面前这几件事情,心里有了很大的感动,脸色自也有些变动。
程小秋虽还不知道她是什么观感,可看出来了她在后台并不怎么舒服。便道:“华先生,玉莲早已来了,我引你去见她。”说着就先起身。华傲霜道:“不用得先容一下吗?”小秋一面走着一面笑道:“我们还用得着这一套吗?”她一转身就叫道:“玉莲,我介绍你两位朋友。”华傲霜、杨小姐随了她这话转过一堆直立的布景,却见一个穿着紫色绣花艳装古美人,端坐在电灯光下。虽然在后台看戏子是反嫌着丑恶的,可是这位女戏子,却化装得脸上红白调匀,十分好看。加上她珠翠满头,绮罗遍体,在电灯下真是容光照人,不由人不望着一怔。可是她倒是毫无所谓,已慢慢地站立起来,笑盈盈地相迎。程小秋向前介绍一阵,将华、杨两位小姐的身份都说得明白了。王玉莲笑道:“我们这后台乱七八糟,怎好招待贵宾?那真是不敢当。”华傲霜笑道:“今天程小姐招待我们看戏,我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特来拜访。”玉莲道:“我们年轻失学,为家庭所累,不得已走进了这个老戏圈子,我是无一日不想读书,也无一日不想接近知识分子,还望华先生多多指教。”她说话时,跟包早搬了两只方凳子过来招待客人。程小秋道:“大概快上场了,我去扮戏,三位请谈吧。”说着她走开了。
华傲霜看这地方,像是隔开成了间小房子,桌上的化妆品也陈设得整齐些,在这点上,可想到她在这戏馆子里的身份还是特殊地高。一个后台,只有她一个人是这样离群独处的。由她的年轻美丽,和她身份的高人一等,而她却是很和蔼地接待陌生来宾,这和华先生原来想法,却是大不相同。便问道:“王小姐,我在这里不耽误你工作吗?”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笑道:“你看我一齐都收拾好了,就差出台。难得华先生光顾,请宽坐一会吧。杨小姐呢,我倒是在街上遇到过一次,小秋已经和我介绍过了。”杨小姐点头道:“是有这事的,已经半年了,王小姐好记性。”
但华傲霜心里可了解了这个原因,必是为了她脸上有那一片麻子。因笑向杨小姐道:“做一个名角,那会是偶然吗?我理想中的王小姐,觉着是美而已,现在一见,就知道让人倾倒的条件太多了。可惜我上次到府上去没有遇到,要不然可以相识早许多时候。”这句话把王玉莲提醒,曾有一个女教授到我家里去过一次,不知她是何用意,过后也就把她的姓名忘记了,原来就是她。因道:“那我实在是失迎了。一个唱老戏的女孩子,华先生不要夸奖得太多了,改日请到我家里去谈谈吧。在这后台,我们是倒开水的杯子都没有的。”华傲霜笑道:“我们不是为了喝开水来的,我们是为了饱餐秀色来的呀。”玉莲笑着连说:“不敢当。”她这样谦逊,倒不是虚伪,她有吃,有穿,有钱花,也有许多男子追求她。所感到缺憾的,不过是个高中未毕业的学生,在学识一方面,那太不足以和别人比较了。华傲霜的面貌,看去也不过三十四五岁,人家也是个女子,却做了大学教授,也就料着人家书念得不少,见解也许比自己中学里老师还要高明一些,她惠然肯来到后台来拜访,实在是看得起。她是个女子,并不像男子到后台来,是什么目的,她完全是为了崇拜名女伶,或欣赏艺术而已。这些想法,在玉莲没有知道华教授此来是另有用意时,自然是正确的。在华傲霜却是个奇遇,没想到她一见之下,就请着到家里去,这倒是个进行试探的好机会,便笑道:“好的,我一定去拜访。”
玉莲还要说什么时,有个穿青布棉袍的胖男子,突然在布景片子角上转出来,叫道:“王小姐,打上啦,王有道上场了。”玉莲立刻起身,一面走着一面向客人道:“对不起,我上场了,请二位前面看戏吧。”她走到上场的门帘下,程小秋也穿好了戏装站在那里。华、杨两人走过来,小秋指着一个穿短衣的汉子道:“袁老四,请你招待一下,第三排我留了两个座,请我这两位客人去坐。”她二人也不敢再打搅人家,就随着袁老四到前面戏座上来。华傲霜看到第三排上,果然有两个座位空着,便从容地坐下。
这时程小秋、王玉莲和一个须生正在台上唱戏,在台下看去,不但是玉莲好看,就是程小秋穿了短衣长裙的花衫装,苗条的身段,也楚楚可人。杨小姐坐在她右手,回转头来低声笑道:“在前台看她,比在后台看她简直是两个人。”华小姐笑道:“在台下说话,她的国语很是不行,你听她在台上道的京白,多么清脆入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看戏。到了玉莲唱《御碑亭》避雨那一场,她在台上转了圈子跑着,接连有三个滑跌的姿势,满院子就是一片好声。有两三个叫好的,就在身后,声音特别地叫得猛烈。华傲霜就回转头看了去,这一看,不由得她不猛可地吃一惊。后排最末一个座位,笑嘻嘻地坐着一个西装男子,正是念念不忘的苏伴云。苏先生全副精神,都注射在台上,对于面前这位朋友,竟没有看见。华小姐不便叫他,又不便做什么手势,只好瞪了他一眼,依然掉转头去看戏。但她眼里虽看着戏,心里却不住地在大打算盘,还是知会苏伴云让他知道呢,还是不理他,看他在这戏台下有些什么动作?心里如此想着,一刻儿工夫却拿不出主意,不到五分钟就回头向后面一排注意一下。被注意的苏伴云,并不知道,而并坐的杨小姐,倒有点感觉了。因低声问道:“华先生,你看什么人?”华傲霜实在是忍耐不往了,因道:“你看那个穿西服的,就是苏伴云,他看戏都看呆了。”杨小姐回头看时,果然有位穿西服的男子,看去也不过三十刚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溜光,倒显着面皮雪白。若和华小姐比较起来,显着年轻得多。她这样想着,就只管向后座看去。苏伴云偶然把眼光离开了台上,便看到了前座一位面麻的小姐只管向自己看着,自也有点奇怪,正考虑着这个问题,恰好是华傲霜也回过头来看,这一下让苏伴云看到了,便微笑着起了身子点上了两下头。华小姐对于他以往的不理会,虽不知是故意的,或者是真个没有看见,而心里总有点不以为然。以为一个人看戏,何必弄得这样目不斜视。现在他向这里笑了过来,便觉得他的态度还是那样蔼然可亲,也就连连地点了两下头。在那眼色里,好像就告诉他,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我们再谈吧。她是究竟忘不了那矜持的态度的,她决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只管隔了座位眉目传情。因此只看了一下,便不再回头去看。好在他已知道华先生在这里看戏了,散戏之后,他总要过来打招呼的。倒是杨小姐动了好奇心,站在客观的场合,不住地回头去看苏先生。苏先生因此也就有了一点感觉,料着她们今天来看戏,不光为的是台上的戏中人,也是为了戏台的戏外人,便很镇定地看着戏,只当不知道。
台上这出《御碑亭》是带了大团圆的,相当地长,当那《团圆》一场须生向着青衣赔罪的时候,台下许多无聊的观客,跟着起哄。华小姐身后也有这种起哄的声音,她回过头去时,见苏先生也是脸上笑嘻嘻地望着人。她便向着他点了几点头,那意思说你也在跟着起哄。苏伴云在眼角上闪出几条鱼尾纹,现出了一种滑稽的欣慰情形。华小姐看他这样子,分明是陶醉在舞台上的夫妻调情情绪下,这在女朋友倒不好有什么表示,回过头继续地看戏。这最后一出戏唱完了,看戏的人纷纷起身,苏伴云便隔了座位打着招呼道:“华先生,今天也有兴致来看戏?”她已和杨小姐都站起身来了。便笑道:“难道就只许苏先生有这个兴致吗?我们今天还有受着后台小姐的招待呢。”苏伴云很吃惊的样子,望了她道:“华先生也认得王玉莲小姐吗?”她笑笑道:“总算是认得吧,今天我们初次见面,谈得很好!不过不见得所有来听白戏的人,都由王小姐招待,我们是程小秋小姐招待的。程小姐是这位杨小姐的亲戚。”说着她扶着杨小姐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趁了这个机会,她也就介绍杨小姐和苏伴云相见。苏伴云道:“程小姐的戏,也是唱得很好,可惜我不认识。”说到这里时,戏座里的看客,已经走了一半,座位间显着很疏落了。杨小姐笑道:“这是很容易的事,假如苏先生愿意见她,我马上可以到后台去介绍。”华傲霜道:“是的,我们受了人家的招待,不能看完了戏就走,也应当到后台去给人家打个招呼。”苏伴云道:“后台我倒是相当地熟,我来引路吧。”杨小姐听了这话,都觉替华小姐不舒服,偷眼看看她时,她淡笑了笑。在这淡淡的笑容里,她的嘴角向下撇着,显然这是有一种不屑的意思。可是苏先生他坦然处之,丝毫未曾介意,将手指了旁边的太平门,笑道:“到后台由这里走过去,快走吧,去晚了她们就回家了。她们不愿意待在后台,正如我们不愿意待在办公室。”说着就向太平门走去。华傲霜看了他这样称老内行的样子,本不想和他去。可是这样和他走去,才可以看出他和玉莲的交谊态度,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于是也就不烦他叮嘱,一齐同走到后台来。
苏伴云所说的,正是不错,程小秋已经换上了便装,弯下腰在小桌子上洗脸。看到华傲霜立刻点了头笑道:“请指教,请指教。”华傲霜笑道:“我真没想到,程小姐的戏演得这样好。台上和台下,你简直是两个人。”小秋倒不大介意她这番称赞。看到苏伴云西装挺括、头发乌亮随在后面,却感到惊奇。早听到人说过了,前四排戏座里有一个固定的座客,是捧王玉莲的,也曾由台上向下看去,认识了这个人,后来也看到他到后台来过。只是没有交过谈,不想他竟和华小姐是朋友。杨小姐见她注意望着,便含笑向前替双方介绍,他们一阵说笑,把那特别化妆室里的王玉莲惊动了。她扣着身上长袍子的纽扣,走了出来,向华杨两位点了头笑道:“华先生,请您多多指教。苏先生和华先生也认识吗?”苏伴云笑道:“我们原是同行。”华傲霜想不到玉莲有这样一问。这一问,倒是自己的试金石,看看苏伴云是怎样地答复。不想他没有说朋友,也没有说是熟人,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个同行。这同行是多么关系浅薄的一个称谓,而玉莲也就只问了这样一句,并不接着向下问,却掉转脸来向杨小姐笑道:“感不感兴趣呢?今天是程小姐招待的,不算,改日由我再请一次。”杨小姐笑道:“不必客气了。”华傲霜道:“假如我们要看戏的话,我们自己买票,不烦费心,我倒是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常常和你领教一点艺术的指示。”她笑道:“有工夫就请到舍下去谈谈,我欢迎之至。”正要向下说时,那边有人叫道:“王小姐洗脸来吧,水很凉了。”她伸着两只通红的巴掌,在左右胭脂脸腮上轻轻拍了两下,点个头洗脸去了。杨小姐笑着低声道:“瞧她多么活泼。”苏伴云对于这话,首先深深地一笑。华傲霜本待在其间表示一点意见,可是她回顾在后台没有走的戏子,远远近近都向来宾望着,觉得这也是一台戏,就忍下去没有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