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安东是晓得华小姐这个性的,许多斯文朋友,她都爱睬不睬,这样的做书生意的人,自不必向她介绍。因向前迎着道:“我是洪安东,阁下是七星八卦堂来的吗?”他道:“我叫易笃儒,曾写过一封信给洪先生的。”他说着这话,可就走了进来。华小姐可就向苏先生笑道:“我们走吧。”苏伴云本想看他们这笔生意是怎样成交的,现在华小姐特地点明了要一路同走,若是不走的话,恐怕扫了她的面子,若说了要在这里看这笔生意做成,瞧瞧她这种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谅着她也不会同意。便只好站起来笑道:“我们暂且告辞。洪先生若有工夫,下午我们不妨坐坐小茶馆,再谈谈,我料着洪先生这几日也是相当苦闷的。”
洪安东要和书商谈价钱,自不便将客人留着,带了苦笑将二位送到天井里,只有一迭连声地说着简慢。客人去了,他快步走回房来,向书商连连点着头道:“易先生来到舍下,我们是欢迎的,因为易先生也是我们教育界同志。”易笃儒笑道:“说起来这话,那我们是惭愧之至。若稍微混得下去,谁也不愿去走上这第二条路。”洪安东道:“请坐请坐。”易笃儒道:“兄弟是抽空来的,还要赶回城里去呢。”洪安东一想,这位老板,大概是不受招待,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实在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干脆就谈生意吧。因先把桌上的《资治通鉴》,递一本过去,他拿了书在手上翻弄了一会,点头道:“这版子还不错,以前我有一套,比这版子还要好些,现在店里也有一部。”洪安东一听这话,这在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分明这一部书已是他不稀罕之物了,便道:
“我已把所要卖的书,都提了出来,放在书架子外面了。假如易先生觉得我书架子上的书有容易脱手的,就请看着谈价。实不相瞒,我是卖书还债的,势在必卖,只要大体上说得过去,我没有不放手的。”易笃儒将手上的书放桌上,然后对洪先生堆在各处的书,随便拿起来翻翻,然后又放了下去。洪先生跟了他走着看。他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子,问道:“洪先生一共是多少书可以出让?”洪安东便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交给他道:“要卖的书,和我所想得的价钱,都开在上面了,你请看。”易笃儒接过单子来一看,上面开的是:《资治通鉴》共六十四册,约价六千四百元,《五代诗别裁》八册,约价一千元,《辞源》上下续三册,约价三千元,《人名大词典》一册,约价一千元,《十八家诗钞》十册,约价一千元,《昭明文选》十六册,约价一千元。他一面看着,一面摇头,看到这后面还有几项书目,他不看了,笑了一笑道:“这样的价钱,我们都卖不出去,而且像《五代诗别裁》这一类的书,根本就没人要。”洪安东道:“果然吗?我自问着这些书,都是可以供人参考的,价钱上我也考虑了多日,在如今民国三十二年物价情形之下,似乎没有多开。譬如《辞源》这部书,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行市,无论哪一种本子也要卖四五千元。”易笃儒道:“那自然。开书店的人,也总要得一些利润,否则这店里的开支,从何处取?若是洪先生的书都像《辞源》这样容易脱手的,那么,这些书的价钱,就大可商量。如今的生意,也不好做,在市面上撑起一个门面,这样的捐,那样的税,不知道有多少,房租伙食,都是比以前高出上百倍。”洪安东听了这些话,对这人的脸上,不免注视了一番,觉得说他是当过中学教员的,有点不像,他这满口的生意经,分明是个老商人了。他见洪先生对他脸上身上注视着,他似乎也感到这里面有点儿意味,便又把放在方凳子上的那一大厚册《人名大词典》捧了起来翻着看了几页。因道:“这本书还新,那套《辞源》可就旧得多了。”洪安东道:“易先生请坐,你想我并不是想靠卖书发财的人,实在是不得已而出此。你斟酌还我一个价钱吧。”
那易老板坐下来,不慌不忙地在身上取出一只白铁扁烟盒子,先取出了一支烟卷敬奉主人,然后自取了一支在口里衔着。他揣起了烟盒,又在身上取了绿皮的小小火柴盒,在里面取出一根火柴,先擦着代主人点了烟,然后自点了,喷了一口烟,架起腿坐着,向洪安东笑道:“我想,洪先生总可以相信我们不是那种收荒货的商人,一味地要占人家便宜。我们多少有些为社会服务的意味。所以我们卖出去的书,酌乎其中,不能把价钱定得太贵。”洪安东道:“所以我才找着贵书店,而我开的书价,也不敢太多。”易笃儒笑道:“可是也就很不低了。”洪安东看他那要买不买的样子,很是失望,可是立刻也就想到,这书若是卖不妥的话,这两万元债款,拿什么去还人家?便道:“我所开的书价,自然也并非还价不卖,照着我书单子价钱,你随便打折扣吧。”他又喷了一口烟,笑道:“还不是光谈打折扣的事。”于是他嘴角上衔着烟,微昂了头站起来,又把桌上堆叠的那套《资治通鉴》随手掏起一本,翻了几页。因把烟卷吐了,将皮鞋尖慢慢踏着那烟卷头,沉吟着道:“这样吧,那部《辞源》算一千元,《人名大词典》算五百元,这《资治通鉴》……”
洪安东不等他说完,只觉得一腔怒火要由嗓子眼里直喷出来,然而自己是个大学教授,在商人面前总要顾虑到自己这一点身份,于极不可忍耐的怒火下,把这种勃发的情感,由另一种姿态发泄出来,仰起头来哈哈大笑了一阵。于是拿了一册厚厚的《辞源》高高举起笑道:“这样一本书,只换老斗米五升,也就太惨了。记得当年买《辞源》的时候,这一部书,大概是去了我两担米钱,那虽不是四川老斗,却也不是现在国家定的新斗,如今文章不值钱,读书人也不值钱,但书的身价,还不至于惨跌到这种样子吧?”
易笃儒看他这样子,自知道是满肚子不高兴,然而他脸上,并没有带一点怒气,又觉得这事还不一定会决裂,便道:“洪先生,你总知道就是印的新书,批发也可以打个六折或七折。”洪安东自也不愿把这事弄决裂了,见他还是生意人的面孔,回想到刚才那一番愤怒的狂笑,是相当予他以难堪,照说,他必定有点反应,现在见他还是很地道地讲着生意经,觉着他还是有意把这生意做成。便道:“易老板,我实在地告诉你,我急于需要两万元,还人家的债,又要一万元零用,你就老老实实地把我书单子上的书确实估计一下,究竟差多少钱?这三万元,我势在必得。书单子上的书,凑不上那个数目,书架子上的书,随便你找那容易脱售的挑,以便凑足那个数目。你我都是读书人,你知道读书人卖书,是一种怎样伤心惨目的事?希望你不让我太惨了,你少挣两文吧。”易笃儒道:“洪先生,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开一座旧书店,也是为文化界服务,若说想发国难财,我们应当囤布匹百货五金材料,何必贩卖旧书?这样好了,我们一项一项地来谈,这一部《辞源》和《人名大词典》,是容易脱手的,两部书出你两千五百元,不能再多了。”洪安东皱了眉头子道:“那实在太便宜,这部《通鉴》要不要呢?”易笃儒道:“这种书,除非卖给人家学校图书馆,等私人的主顾,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我们出了大价钱买去,垫不起。你若是寄卖,就依你的价钱标价,我们随便取点手续费就是了。可是你等着钱用,是要我们收买的,我为了给洪先生服务一下,也出三千元吧。”洪安东笑道:“易先生你要知道,这是连史纸的,六十四本书,卖残本子当烂纸卖,也可以卖百十元一本,这整部头的书,倒只卖四十元一本,如今四十元可买不到一盒二十支的香烟。”易笃儒道:“那也不能那样说,货卖识主。纵然是连史纸整部头的书,请问,现在有多少人买整套的《资治通鉴》看?三千元,我们是出得最多的了。洪先生若卖给米亭子,我敢说他们出的价钱,不能超过一千元。”
洪安东道:“这样说这一部《五代诗别裁》和《十八家诗钞》,更不值钱了。”他笑道:“那是不能值多少钱。两部书只值七八百元罢了。”他闲闲地说着,表示不大介意的样子,掏出纸烟与火柴来,又慢慢地动作,吸了一支烟。洪安东道:“你究竟出七百元还是八百元呢?”他回道:“当然向多处出,就是八百元吧。”洪安东道:“那么,《十八家诗钞》是值五百元,《五代诗别裁》是值三百元了?”于是将那八本书清理出来,两手托着笑道:“这是上等白报纸印的,四十元一本,买纸也买不到。”易笃儒道:“白报纸的书,诚然是值钱,但是要看是哪种书,若是翻印的小说,或者会计学等等,这样八本厚书,怕不卖千把元。这是旧诗,就不行了。”
洪安东本是站着和他讲价的,听到他讲的数目,全是比对半还价还要低,自己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心里凉了,人也就坐下去了。且不说话,连连摇了两下头,叹了一口气。易笃儒道:“洪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真不打算在你这书上挣多少钱。我知道你是个有修养的学者,不会谈生意经,我说的价钱,都是实实在在的。”洪安东默然了有两三分钟,心想也犯不着在这种人面前失身份。三十五十地和他讨价,也没有多大意思,因道:“好了!那书单子上的书,就做一个解决的初步吧。文艺书不值钱,我也就不强迫你接受。这里还有一部《地名大词典》,一册《世界地图》,二十套《中国分省地图》,两厚册《第一次欧洲大战史》,这都是我舍不得卖的。因为看看报,或者可以做两篇论文的参考材料。说不得了,都卖掉吧。这是应时材料,也许放到书店架子上就有人买了去。”他口里说着,两只手就陆续地在书架子上搬了出来,都放到桌上和椅子上。
易笃儒的眼光,随着他搬出来的书籍移动,直至他一口气搬完了,便笑道:“这确是容易脱手的,洪先生要卖多少钱呢?”洪安东道:“我现在也不必胡说价钱,由易老板斟酌了情形出价。
譬如说这分省地图,我是到重庆来以后才买的,那还是民国二十七年呢,每一张才花了一元二角钱,怎么着算,在今日出卖也会比那个日子多。”易笃儒听说,便先把这二十张地图由纸套子里抽出来一张一张地检验过,因点头道:“洪先生看书,很细心,这地图还干净得很。就照着洪先生原来的价格五十倍致酬,以为如何?”他觉得这个价格不错,抖了一句文,笑嘻嘻地望着书主人。洪先生道:“那是六十元一张了。我也不能说你出得少。但是二十七年度的,和三十二年度的物价比一比,似乎不止相差五十倍。自然,图书不能和柴米油盐比。但这种加厚道林纸印的图书,也有超出一百倍的。”他笑道:“自然这是洪先生割让给我们的价钱,我们卖出去,多少要挣几文。这样好了,这二十张地图我出一千四百元。”洪安东笑道:“我就知道,有个朋友上个月找一张湖北地图,还不十分新,花了二百多元,照他的价格,这些个地图就要值六千元了。何况我这二十张地图,并不是一省,几乎全国省区都包括在内,要检査地图的人,得了这二十张地图,大有用处。易老板刚才出六十元一张,原已有一千二百元,你现在出了个整数也并不增了多少,每张加了我十元法币。虽然我这又可以多买几块豆腐吃了,但我终究不是这样锱铢计较的人。”说着他苦笑了一下,又摇了两摇头。
易笃儒且不把这个问题讨论下去,把那两册《第一次世界大战史》,拿起来看一看,笑道:“这部书洪先生大概要……”说着向他脸上望着,人站在当面,将脚在地面上颠动着。洪安东见他不肯把话说完,自己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他道:“这部书,有人向敝店征求过,用不着搁本钱,我痛痛快快地出一千元,好不好?两本白报纸的书,卖一千元不算便宜吧?”洪安东笑道:“也许这个征求的人,是我一个间接的朋友,他曾出两千元请我让给他,这是前一个月的事。那个时候,我家里没有病人,我怎肯卖了这时髦书?现在若由你们手上送到他家里去,你说是两千元,在人家手上挖来的,要他二千四百元,他都肯出。这位先生,是个军事政治家,出这几个钱,他也不在乎。”易笃儒笑道:“两本书哪能卖这么多钱?而且也不是洪先生说的这种人要书。”
洪安东向他一抱拳,笑道:“我很抱歉,这样远的路,约了你来,这买卖竟是做不成。”易笃儒怔了一怔,望着他道:“我说的这价钱,洪先生不肯割让吗?”洪安东道:“一千四百元买二十张地图,这实在是太惨了,我们图书馆里新买一本世界地图,只有一尺多见方,四五十页,就是三四千元。我这每张地图,都有三尺见方,共二十张,卖不了那一半,我不卖了。”他说着这话,把新检出来的图书,一一地向书架原地方送了去。易笃儒见他真个不卖了,就放下了满脸的客气,说了些好话,最后是加上那册世界小地图,一册《地名大词典》,还加上那部《文选》,又指了他书架下面一堆残书,包括了英文的、线装的、平装的,共是三十多本,要主人作为赠品,连以前说定的三册《辞源》,一册《人名大词典》,六十四册《资治通鉴》,两部诗集在内,共出了二万五千元。洪安东本待不允,可是想到答应今天晚上或明天上午还人家校工两万元,明天下午还要带一笔款子到医院里去看女儿的病。'若不接受这二万五千元,明日非自杀不能过去,只叹了一口气道:“你随便添我一点,你就拿去吧。”
那易老板听说,便打开皮包来,取出五叠关金票子,放到桌上,又在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放在那五叠钞票上面,笑道:“既是洪先生说了,小意思,添五十元吧。”洪安东笑道:“请我吃一包双喜牌香烟。”他笑道:“我们实在没有占洪先生的便宜,实在是服务而已。”他一面说着,一面偷看洪先生的颜色,见他两手环抱在'怀里,斜靠了那张竹椅子背坐着,便又在袋里将那卷零碎钞票掏出,五元的,十元的,共数了五十元,再放在那张五十元钞票面上,笑道:“零数,不敬一点,凑成一百元吧。”洪安东笑笑道:“这样说,真做成了生意经。你拿去吧,我再要和你争价钱,我自己也难为情。”说着,将手向外连挥了两挥。
易笃儒跨出门去,向外招了一招手,于是就有一个粗工挑了一挑箩担进来。洪安东这才知道他是决意来买书的,连挑书的人都早已埋伏在天井里了。他把所买的书陆续地向箩筐里放着,两只箩筐都塞得满满的。洪安东一言不发,只管呆坐在椅子上,对他们望着。易笃儒将书装完了,望了桌上那些钞票道:“请洪先生点点数目吧。”洪安东这才起身把钞票先数了一数,将头点了两点,依然不说话。
易笃儒这就指了床头边一只旧网篮子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书?”洪安东道:“是多年前的杂志,因为是白报纸的,没有烧掉,留着包包东西。”易笃儒说了一句“让我看看”,便俯下去将篮子里的旧书,一本本地拿起来看看,将破的脏的放到一边,整洁的又放到一边,清理出来一二十本,其中有《科学杂志》《文学杂志》《世界知识》等等。于是把破坏的依然放进篮子里,站起来笑向主人道:“洪先生,你既是拿这个包东西的,送给我去包书吧。”洪安东笑道:“你不见得拿去包书吧?可是我也犯不上在这上面打你的主意,你拿去吧。”易笃儒连说谢谢,把那些书又搬进了篮箩里,说声挑走,那粗工就提走了。他向主人连点着头,说声打搅,就向外走。洪安东送到天井屋檐下笑道:“易先生,我问你一句生意外的话。你当年在哪个中学教书?”他道:“教了好几个中学了,公立私立的,都干过。”洪安东道:“教的是什么呢?”他道:“国文史地都教过。”洪安东道:“以前我们念书的时候,有修身一门功课,多是国文教员兼课,如今是没有这一课了。再会,再会。”也不等客再回话,一扭身自进屋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