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伴云先生和华傲霜小姐虽相识未久,但对于她的为人,早已有相当的了解。她笑着说自己有点自私,匆促之间,倒还不明了她是什么意思。因之望了她笑道:“我自私?但我不会为了自私,损害任何一位朋友。”华小姐笑道:“苏先生,你才误会了我这话呢。我说你太顾全友谊,替我说好话了。在许多朋友中,你是最知己的一个。”说时,又微微一笑。苏伴云听了这话,不由得不心里一动,也只有报之一笑。但是笑虽笑了,却感到继续着无话可说,不免怔怔地相对立着。就在这时,两个挑担子的,顺了人行道走过去,不免将两人的衣服都挂上了一下。苏伴云这才省悟过来,怎么和一位老小姐老在大街上站着?便点着头道:“好吧,下次华先生进城来,请给我一个信,我好候东。”这两句话是告别的意思了。
华小姐自不便还站在街边上说话,也点了个头告别而去。这时,她不是先前来的时候那样精神,仿佛她有时在脸上带一点笑容,有时在脸上呈现了紧张的样子,有时又好像若有所悟,她自己点了两点头,她不想再到哪里去了。回到章公馆,又和陆太太商量了一阵办合作社的事情。因为心是比较地安定了,她就受了章小姐的请,去看了一场电影。到了次日早上,便搭了直达车回校。照她的预计,车子可在上课时间前两时到达,到了宿舍之后,休息休息,还可先翻书预备一下。不想这车子在半路上抛了锚,等了后面车子来,陆续地将搭客带了走。直到第四部车子才得挤上去,共总耗费了四小时的时间。到得车站,已是下午三点钟,今天这堂课,根本不用上了。下了车,虽然把在路上这口闷气舒展过来,可是心里大为懊悔。早知道现在的交通是不由人算的,为什么不在城里多住一天?只要多住一天,就可以得个机会和苏伴云谈上一谈了。论起苏先生的态度,却也是难于捉摸。你说他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见面之后,他总是十分地客气。虽然男子见女子,总是客气的,可是苏先生的客气,往往是过分的,在这一点上看起来,也许他实在是有好意。不过把他对付王玉莲的行为看起来,他那份客气,似乎更要过分。他不是每天都亲到王家去和她补习功课吗?这不仅是客气,简直是效劳,对这样一个男子似乎不能给予任何一种希望。独自地这样走着,低了头只管沉思,除了脚前的几尺地面,她没有看到什么。
忽然有人叫道:“华先生由城里来吗?”看时,是那位洪安东教授,迎面走来,手里提着一斤多牛肉。只看是几根细草拴着牛肉块尖顶的一端,那牛肉块在他身边悠悠荡荡,摇摆中,可以知道这分量不会过重。便笑道:“洪先生,多天不见你,怎么知道我由城里来?”洪安东道:“你手里不是提着旅行袋吗?据梁又栋先生说,你现时在南岸兼课了,太辛苦了。”华傲霜道:“没法子呀,钱太不够花了。洪先生今天舒服,打牙祭。”他把手上牛肉提着举了一举,摇着头叹一口气道:“哪有心想去打牙祭?我家瑞兰出院回家以后,让她好好地休养,弄点软和的东西给她吃。跑了五里路,买得一斤四两官价牛肉,再买几个西红柿,煨点汤给她喝。跑五里路,贪这点官价,少出点钱,好像是不合算,可是坐在家里也是白闲着,借了这点机会,运动运动,也是好的。”华傲霜道:“你家小姐也叫瑞兰吗?”洪先生道:“你还认得一个瑞兰?”她笑道:“可不是?我刚才就由一位瑞兰小姐公馆里来。”洪安东道:“那必是一位有钱的小姐了。”华小姐想着,这话怎好直说?便笑道:“小姐们根本就不如男生读书那样上劲,若是家里再有几个钱,那就把她害了。洪先生,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你,我先声明,并没有什么负担,要你签上一个名。”洪安东点着头笑道:“我知道,必然是你办的那个妇女补习学校,要我凑一个角色。”华小姐笑着摇手道:“不是,不是,现在我想在这文化村口上,办一个合作社;希望洪先生能加入,当一个会员。”洪先生又把手上提的牛肉举了一举,笑道:“你看,为了一斤四两牛肉的官价,我可以来回跑十里路,岂是有便宜不要之人?当合作社员,可以买便宜东西,我自然是愿意加入。可是加入的时候,总要缴几个股本吧?然而我是无股本可缴的。”华小姐笑道:“我们都是教书的,这一点,还有什么不明白吗?只要你签个名,这股本自然有人会替你出。”洪安东道:“那么,将来合作社开幕了,我们这不出股本的社员,也可以享受权利吗?”华小姐道:“那当然可以,若不然,那还称其为合作社吗?”洪安东点了头笑道:“那好极了,你就替我代签了吧。假使能认双股的话,我还乐意来双股。”华傲霜站着凝神想了一想,因点着头道:“过一天,我到府上去求教。”洪安东笑道:“谈天,我是极欢迎的。可是说到求教,那就有点惶然。关于创办合作社的事,无论在计划方面,还是在资本方面,我们全没有办法。”华傲霜道:“我全不请教这些,另外有件事……”她说到这里,把声音拖长着,不曾说下去,接着却微笑了一笑。这里一些先生,都知道这位老处女是有她那一分神秘性的,她不向下说,自也不便去问。她点了个头,自行告别。
华小姐回头看去,见他提了那一小块牛肉,走得很快,似乎带着愉快精神。心里这就想着,他这一串牛肉,虽是给他小姐吃的,可是再加上西红柿煨起汤来,一斤四两牛肉,总也有一大碗,拿回家去,大家多少总可以吃一点。知道他有多少天没有吃过肉呢?这一分愉快的精神,绝不是偶然的,若干成分是与这一斤四两牛肉有关。她微笑之后,又自行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向自己寄宿舍走。就在这时,看到两个是青布短衣、赤足草鞋的人,迎面走来。前面一个人,黄黄的脸上,兀自流着汗,肩上扛着一个背篼,手里提了一只瓶式瓦壶。在面前经过的时候,有一阵很浓的酒香。后面一个小伙子,不到二十岁,肩上扛了一根木扁担,那头上除了拴着几圈绳索而外,另外挂了一刀八成肥两成瘦的猪肉,有四五斤重。他那脸上,固然很平常,倒是那刀猪肉,在扁担头上晃荡着,却显着有精神。为了与洪教授的行为有点儿对照,不免向那背篼里多看了一眼,这又发现了里面装了一口袋好白米,那口袋外面,兀自撒了好些个散米。华小姐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道:“打一个好丰富的牙祭!”那位扛着背篼的人,看了她一眼,笑道:“太太,我们这也是难得的事。”她以前对于人家称呼她太太,那是极不高兴,可是若干年以来,人家始终是这样地误会着,正要对这人生气,那就每天可以生气好几回。习惯成自然,她索性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于是淡笑了一笑道:“你以为打牙祭,我们是一件容易事吗?你是干什么职业的?”他道:“我们是庄稼人啊。庄稼闲一点,抬抬滑竿,接连抬了三天滑竿,今天同我这娃儿又挑了几斗胡豆去赶场,硬是累了,割一刀肉回来吃。”华小姐道:“庄稼人还买米吃?”他答道:“我们住在山坎坎里,没的水田种谷子呀。我们要是收到谷子,穿起阴丹长衫子,赶场坐茶馆,天天吃肉还出力做啥子哟?”他一面说,一面走,老远地打了个哈哈。便是那个将扁担扛着肉的小伙子,也嘻嘻地笑了一声。她这就想着,古来的文人,言不由衷,说是农家乐。前一二十年,我们把这话否定了,现在的农家,虽不见得就是乐,可是将我们教书人一比,那就苦乐相悬得太厉害了。她一面走着,一面想,心里自不免有一番叹息的意味。
将走到家门口,却看到数学专家谈伯平教授,右手拖了一根旧藤手杖,左手握了嘴角上的烟斗,慢慢地向高坡的小路上走去。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华小姐,然而在他这样坦然走去的情形,看来是不曾看到华小姐。便招招手叫道:“伯老,下棋去吗?”他这就不能不站住脚来,回头看上一下,于是向她点头道:“不要谈下棋,叫人懊丧得很。今日下棋,坐在一把破木椅子上,把我一件旧毛蓝布长衫挂破了。于今哪里有钱做新的?我特意到曹先生家里去,要请他太太给我绽上一个大补丁。”说着,弯下腰去,将后身的衣服牵了一片起来,抖了两抖。远远看去,不就划开了一条很大的口子吗?华小姐笑道:“老先生,你说这话是看不起我啊。难道一般妇女能够做的事,我就不会做吗?你这件衣服交给我好了。我不敢说整旧如新,但我可以把补丁的针线痕迹,减到最小的限度。”说着话,两人可就走近了。谈伯平道:“华先生,现在常常进城。怎么样,有找第二条路的意思吗?”她笑道:“不但是第二条路,连第三条路我都得找。”谈伯平道:“第三条路?什么是第三条路?”华小姐是不曾加以考量,就把这话说了出来的。人家一问,她倒是不知道怎样答复才对,先笑了一笑。但她第二个感想,立刻就发生了,而把这个问题解决。因道:“无非是多兼几个职业。刚才我看到洪安东先生过去,提了一小串牛肉,似乎是很愉快;不到一会子,有一个赶场的小贩过来,扁担上足挑了四五斤肉,而且还提了一瓶酒,可是他就毫无得意的样子,觉得这很平常。这个对比,真觉得这二三十年书是白念了。”谈伯平笑道:“你看了这个牙祭,就不能比吗?今天你若得闲的话,不妨到黄卷青先生家里去看看,他们那份牙祭,那才是牙祭呢。”说着打了一个哈哈。华傲霜望了他道:“黄卷青先生,不是家境困难得很吗?”谈伯平道:“困难尽管困难,牙祭也不能不打。比如我这件大褂,补丁尽管加上,却不能不穿。前者是为了营养,后者是为了身份。”华小姐道:“虽然如此,伯老这件长衫,就脱下来交给我吧。我今晚上在菜油灯下打个夜工,明天一早准亲自送到。”谈伯平听了这话,真有点受宠若惊。华小姐肯和人补衣服,还亲自送到。便拿着手杖抱了拳头,连拱上两拱,笑道:“那怎好相烦?谢谢!”华小姐透着有点难为情,脸上微微红了一阵,强笑道:“谈先生以为我不会动针线吗?实不相瞒,我身上的衣服,还是自己做的。”谈伯平笑道:“不是那样说,我想你现在还没有到家,回家就不休息,也总有事,我怎好半路上截住你,派你差使?”华傲霜道:“谈先生,不找我补,反正也要去找曹太太补的,始终免不了托人,这个人情送给我做,或送给曹太太做,不都是一样?”谈伯平站着踌躇了一下子,只好放下手杖和烟斗,把袍子外这件罩衫脱下,交给了华傲霜,笑道:“劳驾劳驾!”她笑道:“这点事谢了一遍,又谢了一遍,谈先生也太客气了。晚半天我和你做好,明天一定送到,请不要谢了。”谈先生也不知道她这样客气有什么缘故,只好点头作别,不再说什么谢字。她站在路上望了谈先生的去路,出神了一会,直看到谈先生走去几十步路之远,她又叫了一声谈伯老。谈伯平向回走了几步,她也赶着迎向前若干步,笑道:“谈先生,你还记得那位苏伴云吗?”他道:“不就是那天我们在曹晦老家里谈得很投机的那一位吗?”她道:“是他。那人是不失书生本色。”谈伯平道:“关于他,有什么事?”她低头凝神想了一想,方始抬起头来,笑道:“也没有什么事,我在城里遇到他,他托我向各位致意问候。”谈先生道:“那倒难为他不忘记我们了,我们是这社会上最容易被遗忘的一群。华小姐常常与苏先生会面吧?见了面,替我们这些老不死谢谢。”说着又打了一个哈哈。华傲霜倒觉得他这一个哈哈,有点不自然,似乎有点用意。华小姐苏先生这两个人词名称,下面紧接半句常常会面吧,这似乎是故意的,便脸上微红着笑一笑道:“那也无所谓。”她说过之后,更觉这话答复不甚相合。可是谈老先生也不再加以研究,点个头又走了。
华傲霜独自站着出神了一会,心想,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和他突然提到苏伴云?他们不要疑心我和苏伴云有什么罗曼斯吧?可是也有一点。想到这里,她又微微地笑了。在这一笑之后,她才明白了,原来自己还是一个人站在路上出神。她自问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也就走回家去了。华傲霜因为她个性的发展,她不愿意和任何同事家眷住在一处,她自己不曾盖有国难房子,又不能单独住一幢屋,曾经长时间的经营,才和三位女同事住在一处。这里一共是五间小小的竹片单夹壁的草房。这三位女同事,一位是葛太太,先生不在重庆,孩子是有的,已经上高中念书了,根本不回来。但她不从她丈夫的姓,任职是用她自己的姓,姓赵,可是又有点奇怪的,她欢迎人家称她葛太太。有人曾疑心她已和丈夫离婚,而她自己说绝对没有这回事。另外两位是小姐,一位姓黄,人家绰号她黄柿子,那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她的脸,就长得像柿子一样。不用说,这种小姐,是很难找到对象的,所以她就有二十五六岁了。还有一位姓杨,她的身材和脸子的轮廓,都不错,无奈她为出天花所误,长了一脸的疙瘩麻子。她是很钦佩华小姐之为人,学着守独身主义。因为这样,华傲霜住在这个地方,住得很自在,不但人家的行为不会触犯她,而且还都尊敬她。她每次由城里回家,这里三位邻居,都会出来欢迎她,至少也会在窗子里看到外面,向她打个招呼。今天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些声息。走到门口,却嗅到一阵熬药的气味,这倒让她站着怔了一怔。
她们四个女人,曾共同雇用了一个老妈子刘嫂。这时,她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外屋角上。丘陵地带的落日,洒出一片淡黄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看到华傲霜,站了起来,先笑道:“今天好清净啰,华先生没有回来,杨小姐葛太太也都进城了,黄小姐生了病,睡在床上。”她说着话,随着华傲霜开锁进房。华小姐走进自己的屋子,并没有发觉屋子里东西有什么变动,可是她就感到今天屋子里的空气,有异平常,却是十分凄凉。她将竹子小长桌上那个已不保暖的热水瓶拿起来,拔开塞子,向杯子里斟了一杯开水,喝了半口,竟是和水缸里的冷水一样地冷。刘嫂看到,便道:“华先生,现在还没有热水呢。”她摇了摇头道:“没有就算了。在前方打仗的士兵,炮火下面,缺了水,黄泥汤还不是一样喝吗?我现在倒缺少一盆洗脸水。”刘嫂道:“要冷水是有的。”她点了点头,默然地去清理着旅行袋。忽然身后刘嫂笑道:“洗脸吧,打水来了,回头水会凉了的。”华小姐觉得她的话对,立刻走到那个竹茶几边,掏了壁上挂的毛巾,伸手到脸盆里去洗脸,汗手一触到水,才知道像冰一样。笑道:“这家伙,也会幽默。”可是刘嫂已经走了。她洗过一把脸,还是把那杯子斟了冷开水喝了。她临窗拥有一张白木桌子,和一把竹围椅,她静静地坐了一会,手托着头,想了一想,感觉得这住了两年多的屋子,今天竟是凄凉得坐不住。
黄小姐卧室,就在隔壁。她病了,似乎未便置之不理。然而朝着壁轻轻地喊了几声,她并没有答应,大概是睡着了。再叫刘嫂时,也不答应。想是她也无聊,又到屋角上晒太阳去了。心里想打听黄小姐何以忽然病了,顺步走出屋子来,要找刘嫂说话,而刘嫂并没有影子。门口有片敞地,潮湿所在,还生有一丛丛的短绿草。夏季地里支起的倭瓜扁豆架子,在敞地边沿上,七歪八倒,也没有人睬它,上面还零碎挂着半黄半绿的叶子。她想着:四川这个地方可说是没有冬天,好好地经营一座花园,家里会终年有花。也就为了这样一想,不免回头看看自己寄居的这幢草屋。盖的稻草,已经变成灰黑色了,有几处向外长着绿色的寄生草,长有四五寸,可想这屋顶已相当腐烂。薄薄的单竹片夹壁,石灰落去不少,好几大块都是黄泥巴糊的,相当地难看。想到章公馆那种排场,真是厕所也比这屋子要好得多,不是左右有学校教职员宿舍紧邻着,这简直是孤山上的茅庵了,这个世界,真是人和人比不得。她有了这个念头,心里也格外地感到烦躁。就离开了这片广场,绕了邻居外面小山坡上一道石板路走,可以说是散步,也可以说是寻找解除烦恼之门的钥匙。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子,站在山坡上向下面招着手道:“快来快来!家里打牙祭了。”华傲霜原来以为是叫唤自己,抬头看了,正待问话,后面却有小孩子声音答道:“你们打牙祭,也不等着我们吗?”随了这话,却是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上穿一件灰布小袄子,下套工人裙,虽是十分旧的衣服,倒还相当干净。其后跟个六七岁的男孩子,一身粗灰布衣裤,全是黑点脏迹,这脏直染上了他的面孔。下面赤着双脚,穿了草鞋,随在姐姐后面,不分高低乱跑。他究竟是年龄太小了,追不上那个女孩子,哇的一声哭了,仆着横倒在路上,口里狂叫着姐姐。他姐姐也是要急于回去打牙祭,站在前面十几步的高地上,顿了脚道:“起来起来!”却不回身来牵这小弟弟。华小姐原是怕脏孩子的,可是到了这时,见这孩子摔在身边,却不能不引起一点同情心,便走向前弯腰下去将右手两个指头,钳住小孩子一角衣襟,把他扯起来。这小孩子也是要赶回去打牙祭,不敢耽误,就了这个势子,爬将起来。他把一只漆黑的手揉着垂泪的两眼,把那个小脸蛋子越擦越黑,斑斑驳驳,像个大麻老虎子。华小姐实在也忍不住笑了,便离着他二三尺路,弯了腰道:“小弟弟,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那孩子将手向前一指道:“我家在坡坡上。”华小姐道:“你姓什么?”他道:“我姓黄,我家在打牙祭。”他口里说着,两只脚依然飞快地走。华傲霜这就联想起来了,必然是黄卷青先生家里。黄先生家里在打一个丰富的牙祭吗?你看小孩子们,这样地高兴。这回牙祭,必有十斤八斤肉,我应当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谈伯平不是说了可以去看看的吗?反正也是闲着。于是就随了这孩子后面,当着一个护送的样子。那两个大孩子见有人带他们小弟弟,更是不管了,径直地走回家去。华傲霜在小孩子后面,不住叮嘱了慢慢走,很快地送他到了家里。
他家的屋子,也是一般教授所住相同,单竹片夹壁,茅草盖顶。不过他仅分得一幢屋的两间,在人口拥挤之下,进门第一间屋子,就是两张竹板床相对地摆在屋两边。中间夹了一张长竹桌子,还断了一只脚,是将一根活树棍子接住,用绳子缚着的。这长桌上,有一只大瓦盘子,盛了一盘黄澄澄的老倭瓜块子,另一个竹簸箕里面,盛着灰黄色的糙米饭,不但没有肉,而且也没有第二项菜。可是他们一家人,连大带小,还有一位白发老太太,七八个人,站着或坐着,就围着这长竹桌子吃饭。其间一个穿旧老布长衫的中年人,正是黄卷青教授,他看到华小姐,立刻放下筷子碗迎了出来,抱拳头道:“劳驾劳驾!要您劳步把小孩子送回来!”华小姐也是没有考虑,笑道:“小弟弟急于回来打牙祭,摔了。”黄卷青皱了眉向屋里看看,又回过脸来低声笑道:“不怕你见笑,我们是平常吃稀饭。逢礼拜一吃回干饭,说打牙祭,那是聊以解嘲的。你看小孩子馋得这个样子!”他说到最后一句,嗓子有点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