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沉闷枯寂的环境下,华傲霜忍受了半小时,她想着人家说恋爱是苦恼的追逐,这样看起来,完全不假。可是要说这是真正苦恼的话,为什么青年男子,没有不把恋爱当为第一件事的?自己做处女三十多岁了,过去七八年,并未感到有结合男子的必要。可是生活困难之后,才发现独身女子实不容易活下去,不容易活下的关键,不是物质方面,而是精神方面。女子结合女子,依样地可以奋斗,那是废话,你只看章家这些老妈子,对于我这样冷淡,她们哪有一点女子联合阵线的意思。她想是这样地想了,依然还是没有人来理她。觉得这样阴凉的天气,早上起来应该喝杯热茶,而旅行袋昨晚和自己分离了,现在想用冷手巾擦把脸,或者用杯冷开水漱漱口,这都不可能。为了这口闷气,大可立刻离开这章公馆,可是果真走了的话,对于洪安东先生的约会,又要失约,对他失约,那无所谓,既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来和苏伴云谈谈,也总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很可能已爱上了那个唱老戏的王玉莲,但是王玉莲那样年轻,又是一个风月场中的人,她未必就看上了这个中年小官僚。无疑的,苏伴云纵然追求她,那也是片面的追求,只要是王玉莲不睬他,迟早他有个极大的失望,等他失望了,乘时给他一点温暖,那就极容易有收获的。问题在这里,就是千万不要和他将友谊脱了节。那么,今天候着洪安东去和他会面,那是很有意义的事了。这样想着,把这个透凉气的屋子,又坐了十来分钟。听到外面院子里,有说话声,立刻走了出来。
还算巧,碰着的就是那个很熟的女仆。她正端了一个瓷铁茶盘子,里面端了洗刷了的碗碟。她笑道:“哟!华先生怎么起来得这样早?”华傲霜道:“我们在学校里起惯了早,已经起来一点多钟了。倘有热水的话,劳你们驾,给我弄一盆洗脸水来,还有我那个旅行袋,也请你给我带来。”那女仆端着茶盘子向上房走,口里不停地说好好。华傲霜以为她不久就来,且到屋子里等着,不想这个节目,又耽误了十来分钟之久。来的时候,她倒邀集了一个女伴,一个捧着漱洗用具,一个提着旅行袋。华傲霜本来是一肚子苦闷,但是抬起手表来看看,已是七点三刻了。无论如何,再忍受一小时,洪先生就来了。等他来了的时候,不要让他看到在这里受到冷淡,还是坦然吧。自己洗脸漱口,那个熟识的女仆,却在房门等候。她认为女仆是候着倒洗脸水的,也没有理会,把旅行袋里带的女子进攻男子的武装配备,雪花膏,牙刷粉,胭脂膏,小镜子,一样样地取出。唯有口红这样东西,二十四岁以后,就没有用过,怕是涂在嘴唇上以后,太让人注意,只好放弃了。其余的武器,都一齐用上。对那小镜子将自己检阅一下,虽不是精锐的现代化军队,却也不算落伍。自己还有一点可以自信,周身不会有俗气,这是比王玉莲要好得多的。心里这样想,也就不住地端详那镜子。倒是老妈子在一边等着,有些不耐烦,笑道:“华先生,陆太太说请你一路喝热茶,吃早点。”她道:“陆太太回来了吗?”女仆道:“昨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没有敢惊动华先生。”她笑着向那没有玻璃的窗户一努嘴道:“这屋子里空气太好了,我一点多钟才睡着的。”女仆哟了一声,笑道:“那真对不起,我原说请华先生到小姐房里去睡的,是老姨太,叫我把华先生请到这里来。”华傲霜道:“这里是你们老姨太当家啊。”女仆道:“主人回来了,她就不当家。”华小姐听了,知道了当家人是对客人什么态度,也就不把话再向下问。把武器全收进了旅行袋里,然后随着女仆到陆太太屋子里来。
不想到了那里时,房门紧闭,却还没有起来。因问女仆道:“陆太太不是招呼你的吗?”女仆道:“是她昨天晚上说的。”华傲霜想想,人家昨晚也睡得不早,就不必去叫醒她了。因道:“好吧,我到客厅里去等着,请你到门房里去通知一声,若有个洪先生来找我,请他进来。那洪先生是你们小姐的老师,你小姐有话教他告诉我,很要紧。”老妈子答应着去了。华小姐又单独地在客厅里坐着,心想借了他们小姐的名义,料着门房是不能不引着进来的,这也就安心在客厅里坐下。今天早上总算老妈子给予了客人一种温暖,给她送了一杯热茶,又把早到的日报,拿了几份,送到茶几上来。但是她今天并没有昨日那份消磨时间的勇气,看看报,又抬起手表来看看,总怕到了时间,洪先生来了,会被门房挡住。将报纸匆匆看了一遍,已是八点半钟,终于是放心不下,还是起身到大门口问听差道:“有位洪先生来过没有?他是你们小姐叫来的。”听差点头道:“晓得晓得!可是他没有来。”华小姐听他的语气,显然是有点不高兴,在这大公馆里当上宾,自不能和门房去办交涉,只好又到客厅里去坐着看报喝茶。看看将近九点钟,心想不管洪先生来不来,再等十分钟就直接去找苏伴云。按着时间去,也许就在那里可以遇到洪安东,那依然像约会了去的。
正这样想着要起身了。老远地就听到陆太太笑道:“真是对不起,他们也不叫我一声,让我只管老睡着,让华先生老等。其实我只睡七八小时,也就够了。时间还不算晚,我请你出去吃顿早点,是广东馆子呢,还是扬州馆子呢?”她笑道:“改天再来叨扰吧。”陆太太道:“为什么?早上就有事吗?”她说着坐了下来,看到客人面前茶杯子空了,便叫着老妈子泡茶。华傲霜笑道:“还不就是为了办合作社的事?我的性子,就是这样急的,要办就赶快地办起来。”陆太太道:“那没关系,我们慢慢地谈着好了。”华傲霜道:“自然,我们可以慢慢地谈。不过为了这事,我要去看一个朋友,而且为了办事顺利起见,我还约了一位洪先生到这里来会同我一路去。可是他竟没有按着约定的时间来。”说着抬起手表来看看。陆太太道:“既然如此,就叫厨房里做一点东西来吃。天阴路湿,何必饿了肚子出去?”华傲霜道:“常来章公馆打搅,那倒无须客气,一切随便就好了。”她说到随便两个字,眉毛不免皱了皱,正是记起昨晚和今晨这番冷淡,让人犹有余憾。陆太太道:“昨晚上睡得怎么样?”不想她偏有这样一问。华傲霜苦笑了一笑,没说什么。陆太太道:“大概睡得不舒服。”正说到这里,便是昨天做引导的那个老妈子来了。陆太太道:“你昨天安顿华先生在哪里安歇?”她道:“我原说引华先生到二小姐屋子里去睡的。可是老姨太知道了,就说引着到后厢房里去睡。”陆太太听到老姨太这一名称,脸上就现出了一种不愉快的样子,只是低声说道:“这是二小姐的老师,应该要恭敬的,你又何必去问她?叫厨房里做两份早点来,有客。”老妈子没作声,自去了。陆太太向她赔着笑道:“这是我的大意之处。昨晚上回来,没有问她们。”她笑道:“那没关系,自抗战入川以来,一切生活从简,倒不可在这儿太舒服了。不然,回到我们那穷宿舍去,那一份对照,教人受不了。”陆太太心里有点歉然,自也不把这话跟着向下说。谈了一阵合作社的计划,已是九点半钟了,而洪先生还没有来。华小姐想立刻走去会苏伴云,又因早点没有送来,只好耐心坐着。及至早点送来了,是一碗清汤鸡丝面,一碟一品包和玫瑰鸡蛋糕,相当精致。在文化村过久了清寒日子的人,对于这种享受,又不愿白白牺牲,终于是从容地吃完了。而吃过之后,不便立刻就走,再坐了十分钟。看看玻璃窗外,半空里正飘荡了一阵阵的细雨烟子。那院子里的两丛芭蕉和几棵小树,正滴笃滴笃向地面滴着水点。因道:“托人帮忙的事,总很难得着人家的热心赞助的。那位洪先生,现在还没有来。”陆太太道:“这样坏的天气,就在我这里谈谈吧。要去找什么人?迟一天也没有什么关系。”她道:“我明天上午,南岸有课,今天就得过江去。”陆太太对窗子外面看看,见那漆黑一团的云脚,几乎要压到屋顶上来。因叹了口气道:“华先生,这样为生活奋斗,那实在也是清苦。幸是昨天就进了城,若不然,今天冒着雨还要赶一大截路的长途汽车。我想:一个人若不是为了生活,大风大雨的,谁都愿意在家里睡觉。”华傲霜脸上泛出一种淡淡的微笑,而她的身子同时似乎也有点颤动,好像她对这话并不以为然。陆太太在阅人很深的眼光下,便猜中了她几分意思,笑着点点头道:“我的话,也不全对。像我们瑞兰,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活上的奔走。可是大风大雨也免不了向外跑。你问她为什么,就为的是听戏和看电影,或者无聊到万分,去坐咖啡馆。现在咖啡馆里都是些代用品,我们家里倒是有点真的,为什么不喝家里真的,要去喝假的呢?若说是座位舒服,天理良心,她的卧室和书房,重庆能找到多少?”华傲霜实在不要听她许多解释,可是她一说之后没结没完,又不能拦阻她,只得含笑坐在一旁等她把话说完。她说完了,又怕她再说,接连地把手臂抬起来看了两次手表,后来还是陆太太问了一声:“华先生有雨伞吗?”华傲霜巴不得一声,就站起身来笑道:“最好请陆太太借一把给我。”陆太太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自不便再问她,就叫女仆和她去找伞。
大概有十分钟,伞才找了来,而华小姐兀自在客厅里站着。女仆这次特别客气,笑着问华小姐要不要胶鞋,她是再也不肯耽误时间了,口里说着不必。于是拿了伞就向外走。陆太太随在后面走了几步,竟是追不上她。她走出章公馆大门来,才感觉昨晚一宿的雨,却是不小,那马路上的石块,被雨水冲刷着,像是江滩一般,全离开了泥土,拥挤在路面上。路边人行道的黑泥浆,反是厚厚的一层。她也顾不得许多,斜撑着那把雨伞,毫无考虑,径直地向苏伴云的那个机关前来拜访。这地址方向和名称,早已存记在胸,可是向来没有到过。这突然来访,倒有点撞木钟。原是想着和洪安东同来,可以径自到达,这只好自己来访问了。到了目的地,是靠近嘉陵江的一段街道。两旁那木板竹片夹壁的重庆式楼房,多半是小商店,那有什么机关?把这截街道走完了,怕是自己大意了,却又由街那边人行路走回来。这次更是用心,挨着铺子一家家地看着,依然是全街门牌走完,并没有任何一所机关。她站在街边凝神了一会,觉得并没有把地址记错。正好有一个邮差由面前经过,便含了笑,向他请问。他说,很好找,把这条街走完,向江边小巷子里一倒拐就是。她这虽后悔自己曾走了回来,究竟是有了着落。第二次再向街的前面走,到了那里时,果然是有一条小巷子。顺了地势筑着坡子向下走。人家的房子,也是一层矮一层,只能看到面前几户人家的屋檐,那里是不是有机关存在,不得而知,只好顺了坡子缓缓寻找了去。恰是走到这个地方,空间广阔起来,斜风细雨,那势子来得更凶猛,两三次把撑的伞吹转过去。勉强紧握了伞柄,低低地撑着,顺了脚,只管看着坡子下行。忽然眼界空阔,把房子全走完了。把伞抬高起来看看,眼前是风浪滔滔,一条雨江。江上云雾弥漫,不见对岸。自己叫声糟了,又复行走回。原来经过一座小花圃,为伞所遮,不曾看到,现在看清楚了,里面有一座洋式门面,控制着花圃。那里一条环形的水泥路面,正放着两辆新式小座车。那门框边,悬了一只匾,不就是苏先生任职的那个机关吗?这就走到门楼下,把雨伞收了,直到自己停住脚,低头看着,倒又暗暗地叫了一声糟糕。原来是自己这长衣服的下半截,被雨水打湿了一大半。同时脸上痒丝丝的,两边的鬓发也觉得有两支乱发纷披到腮上。心里这就想着:这个样子去见情人,显着有点煞风景。若是不进去,千辛万苦地,好容易找到这里,应无过门不入之理。自己不曾带得粉镜,只好抬手将两边乱发顺理了一阵,接着又牵了两牵自己的衣襟,立刻下了个决心,反正是熟人,自己这样冒风雨而来,衣履尽湿,只凭这点热忱,也可以打动对方。
于是走向门里的传达处,掏出身上预备下的那张名片,交给了传达,说是要拜会苏秘书长。那传达因为她是个女子,总算没有给予白眼,接过名片去看了看。看那名片衔有副教授的字样,就点了个头道:“请等一等。”他并没有说在哪里等一等。华小姐究不便跟了他在人家机关里乱窜,只好手提了雨伞,在门洞里站着。那传达拿了名片进去好一会,才远在一个楼廊下站着,向她点了两点头。华小姐走了过去,他笑道:“苏先生说,对不住,他正在开会。若有什么事,请在接待室里等一等。若是华先生没工夫等的话,请你留下个地点,苏先生下了办公室,一定前来拜访。”华傲霜毫不考量,因道:“我既老远地来了,等一等不妨事。”传达听她如此说,便引她到接待室去。因为今天下雨的缘故,接待室里竟没有第二位客人,空荡荡的一间屋子,放了几张白木桌椅。屋角里一只茶几,放着一把粗瓷茶壶,壶口下堆了一大堆粗瓷茶杯,中间白木长桌子上,一只花瓶子,倒插了些草本花,点缀着这空屋子里多少有点生气。传达把她引到这里,并没有交代什么话,竟自走了。她先坐了个十分钟,还没有什么感觉。十分钟以后,便有些不耐烦了。在屋子里散步一番,又站着靠了窗户看看窗外的雨景。昨晚是觉得章公馆的房子寒冷,这时可就感到这房子比那里还要寒冷十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衣服的下半截,被雨打湿得垂了摆角,竟是向长袜子上紧贴着,展动不得。只管低头看着,也就发现了大衣的衣摆,也湿了一片。为着感到大衣打湿,身上也就感到冷飕飕的了。没有法子找一个人谈话,也没有法子找一件事消遣,在这凄凉的接待室里,坐坐又走走,走走又坐坐,始终没有人来理会。约莫一小时之久,有个听差在门口经过,发现里面有位女宾,觉得是意外。便走进来问道:“会哪一位的?”华傲霜道:“我会你们苏秘书长的,你们的传达约了我在这里坐着,也不知道他去对苏秘书长说了没有?请你再去和我问问看。假如苏秘书长开会没有开完,我就不等了。”说着又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给那听差,并用自来水笔写下了几句话,言明:“今日在章公馆,明日上午还在那里,有事奉商。”听差拿着名片去了。这回倒快,五分钟就来了。他交了张字条给华小姐,上面草草写着:“会依然未开完,抱歉万分,容图良晤,伴云谨上。”华傲霜看了,这就不用再等了,一句话没说,拿了雨伞,红着面孔走出接待室。心里想着:若是不肯会我,第一次干脆就拒绝了多好,偏是叫传达说着那种活动的话。早知如此,不如坐在章公馆和陆太太谈谈天。她一肚子委屈,恨不得要哭出来。但是走到大门口,看到大门口停了两部汽车,另外还有两部人力包车,又转了一个念头,在大雨里,有这些坐车子的阔人来了,想必这机关办事很积极。那么,开一两小时的会议,不能散会,那也是势所必至的事。人家既在会议席上,怎好叫人家出来会谈呢?她这样自己解释着,也就缓缓地走向章公馆。
可是在半路上顶头遇到了洪安东。见他面有喜色的样子,撑着雨伞挺了胸脯子,非复以前在学校门外垂了头,夹着课本子上课的样子了。还不曾向他打招呼呢,他倒是首先深深地点了头道:“真是对不起,我失了约了。昨日分手之后,我没有赶上昨晚最后那班车,今天早上才进城的。我到了城里,已是九点钟,我万万来不及准时到达章公馆,所以没有来奉邀,径直就去找伴云了。我以为你可以在伴云那里见面。华小姐没有去吗?”华傲霜顿了一顿道:“九点钟我没有去。”洪安东笑道:“苏先生的生活方面,也许解决了,可是在精神方面,好像不怎样安慰。他倒是劝我能够不改行,最好就不改行。”华傲霜听到了他这话音,分明是和苏伴云快谈了一阵。因道:“人都是这样,照例不能满足于他的环境。其实他干的事,也不过等因奉此和抄写开会记录。”洪安东道:“这两点,大概他都可以避免。第一,他不管官样文章,只是对主官负计划责任。而且他也说了,他和主官有约,开会不到。”华傲霜听了这话,不知什么缘故,立刻脸上一红。洪安东自也猜不到她有什么心事,见她站在路边有些犹豫的样子,以为又是她的老处女脾气发了。便笑着点头道:“在城里还要耽搁两天吧?再会了。”说着就离开了。
华小姐心想,苏伴云和安东可以在机关里畅谈,大概是没有什么要公的人。我去等了他一个多钟头,那是不能不认为出于故意。若以交情而论,不见得不如洪安东,显然是他趋避我了。平常的朋友,既不借钱,又不托找事,决无趋避的必要。那又显然是不愿接近这个异性了。低头向回路走着,越想越对,到了章公馆,陆太太见她衣服被雨水打得透湿,下半截鞋袜又全是泥点,便迎向前接过她手中雨伞,连说:“辛苦辛苦!”华小姐觉得这新女友,倒能给予同情,心里感动着,脸色一变,几乎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