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位宾主谈笑着穷经的时候,主妇将一只大瓷盘子,装着一盘烤红苕送到桌上来,却笑了向主人道:“要不要筷子?”曹晦厂笑道:“吃什么东西用什么工具,吃烤红苕,用不上筷子。若以为请客人吃点心,不便请人家用手抓,那我们为什么不请人家吃包子吃饺子,而请人家吃红苕呢?”曹太太笑道:“苏先生,你可别笑话,到我们这里来,就只有听着一片穷经。”苏伴云用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难道我不穷吗?穷人到一处谈着,一发几千万国难财的事,或者讨论些红烧鱼翅、清炖火腿鸭子,又或者谈些穿了灰鼠皮袍,坐在天鹅绒毯子上打唆哈的故事,好听虽是好听了,可是自己想想,我们不是在发痴吗?”说着,大家都哈哈地笑了。曹晦厂在瓷器盘子里挑了一只长圆形的红苕,用手提了顶端,送到苏伴云面前,笑道:“苏兄说的话,大有道理,来一只好的红心苕。”苏伴云欠身接着坐下来,撕着那烤苕的焦皮。当他掀开外皮时,露出里面的橙色的熟瓤,随了人的手指,冒出一层腾腾的热气。他举了红苕,笑道:“你看这东西,色,香,味,都够人欣赏的。”于是像剥香蕉皮一样,把红苕皮四面翻剥转来,手捏了未曾剥皮的下端,将上端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谈伯平放下了他的烟斗在桌沿上,也拿了一个小些的红苕在手上吃着,笑道:“苏先生吃这东西,也很在行。”苏伴云道:“这也并不是今日的特殊食品呀。我在北平,在南京,都喜欢吃它。若以滋味论,是南京的烤山芋好。它是红心,吃到口里有栗子味。若以情调论,是北平烤白薯好。当那满胡同里飞着雪花的时候,一辆烤白薯的平头车子,推了一只罐子似的烤炉,歇在人家大门口雪地里,卖薯的人大声吆喝着,烤白薯,真热和!你若在这时候,买两只烤白薯坐在煤炉边来吃,当然会在严寒的空气里,感到一种温暖的意味。”曹晦厂笑道:“吃红苕,还有这些个讲法,究竟书生与平常人有些不同。”
正说着,屋子外面有了女人的声音,问道:“吃红苕有什么高论呢?我倒要听听。”随了这话,进来一位三十以上的女人,穿了一件黑绸旧旗袍,上罩紫红毛绳短大衣,长头发,在后脑上挽了个横的小小如意髻。脸上抹了很浓的雪花膏,而没有抹胭脂,越显着有些秋霜不可犯的样子。她是个长长的脸,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很美,现在美人迟暮,却把下颌尖了起来,两个颧骨影子,透出了腮上。她的长眉毛下,有一双眼球不息转动的眼睛,分明是她藐视一切的姿态,都在这里现出。她踏着一双橘色皮鞋,走进来。曹谈两位老先生都站了起来,曹晦厂笑道:“华先生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苏伴云见这两位文丈以先生相称,想到此位妇人不同等闲,也就站起来,笑着半下鞠躬。她只点了一下下巴,微笑了一下,然后才向曹晦厂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事相求。”主人笑道:“请坐,请坐,只要能够为力的,无不照办。”说着把自己坐的凳子端过来,让她坐下,自己赶快去内室,搬出个旧竹凳子来相陪。主妇本来是到内室里去了的,这又含笑迎了出来,点头道:“华小姐,今天有工夫到我们舍下来坐坐?”她所说的虽是和主人翁一样的惊异口吻,但这称呼变了,说她是小姐。
苏伴云坐在一边,却觉得这事有点奇怪,不免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扬着个脸子向曹晦厂夫妇说话,旁若无人,她不觉得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她道:“我也没有什么为难着曹先生的事,只是我们几位女朋友办了一个乡村妇女补习学校,请曹先生当个董事。”曹晦厂笑道:“照说,这是毫无问题的事。”说时,拿了一只烤红苕在手上,慢慢地掀着焦皮,笑道:“学校里请董事,有两个原则:其一,是有钱的人;其二,是政治上有地位的人。我住在茅草屋里吃这玩意的人,有什么资格当董事呢?”说着把手上这只烤红苕,举了一举。华小姐笑道:“不要你在政治上想什么办法,更不要你出什么钱,我只是借重你德高望重,做我们先生里面的一个榜样。”曹晦厂笑道:“若果然如此,那还有什么问题吗?你把我的名字填进贵校的人员表册上去就是了。”曹太太在一边听到,摇摇头笑道:“你这话也不大妥当,好像你对于德高望重这句话,有些居之不疑。”曹晦厂笑道:“这诚然是我说话大意,不过我说的随便写上一个名字,这是需要解释的,可以说是为她补习学校里添一名校工,也可以就添个发起人。”曹太太笑道:“你当校工,人家嫌你的精力衰朽,也许不要呢。”华小姐且不理会他夫妇打趣,却扭转头来向谈伯平笑道:“这个补习学校的董事,原免不了请你一个,可是我另有一件事要谈先生援助,这事且不麻烦你。”谈伯平已拿了烟斗在手,两手抱了烟斗,拱了两拱,笑道:“最好另一件事华先生也将我免了。因为我这个病夫,实在不能再有所作为。”她笑道:“自然所要求援助的事情,总不会是十分繁剧的。”说着,她站起身来,伸手向曹晦厂握着,笑道:“好了,就是这样一言为定。我还有点事,明天再来把办补习学校的详细情形,告诉曹先生,我不干扰你们的清谈。”说完,她向曹谈二人点了个头,却只向苏伴云看了一眼,径自去了。曹先生送到门口,谈先生却只起身一下,依然坐下去。
曹先生回来了。苏伴云笑道:“这位华先生是谁,晦老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谈伯平正打着铁片火石在那里取火燃纸煤,右手拿了铁片,不住在左手捏的石块上敲擦着,擦得火星四溅,那纸煤用指头夹住,压在火石上,焦头子当了铁石摩擦之冲,早已燃着了。可是他还在继续着这个动作,吱咯一声,火花随了铁石的摩擦,飞溅一下,他却在熟视无睹的情形之下,插言道:“不介绍也罢,我们见了她都头疼的。”曹晦厂笑道:“其实也无所谓,这个人不过性情孤僻而已。我今天所以没有介绍的缘故,是因为得不着机会。她见了面就先开口,要求我当校董,说完了就走。”谈伯平燃好纸煤,将火吹得大大的,在烟斗上烧着,把那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呼出一口烟来。左手捏了纸煤,只管在桌子腿上按住,将它按熄。他道:“有机会也不介绍。”说着又把这纸煤在桌腿上触了两触,似乎要借这点劲,表示他的决心。曹晦厂又坐下去剥红苕皮。曹太太坐在华小姐那个位子,向苏伴云笑道:“一个老处女,又在这生活不如意环境里,性情有点特别,也许是不免的。我倒原谅她。”苏伴云道:“果然是一位小姐,不到四十岁吗?”曹太太道:“她自己说是三十四岁。”说着微笑了一下。苏伴云道:“她在吃粉笔饭吗?”曹晦厂道:“论她的资格,也可以当教授,可是她只当名讲师。”苏伴云道:“教什么呢?”曹晦厂道:“教英文,也教心理学,可是……”他坐在那皮榻上没有把话说完,却起来到桌边拿茶喝。苏伴云笑道:“不大高明吗?”曹太太笑道:“苏先生只管打听,你注意着她吗?”曹晦厂站着拍了一拍手,笑道:“我知道苏先生也是个老处男,两好就一好,我们来做个现成的介绍人吧。”苏伴云笑道:“我怎么那样不识高低,敢高攀华小姐这种人?”
大家正说着,却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叫了一声曹先生,正是这位华小姐的声音。曹晦厂张开了口,先做个吃惊的样子,然后立刻答应着迎了出去。过了一会子,他走进来,笑道:“我们说的话,大概都让她听到了,大概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呢。不过她的态度,倒并不十分坏。”曹太太道:“她特地叫你出去有什么事?”曹晦厂道:“她约了明天下午三点钟来,叫我等着,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苏伴云道:“果然的,她办妇女补习学校,这是小规模的组织,由她一个人经营,也未尝不可,要什么董事会?”
谈伯平斜靠了桌子,手握了烟斗,将烟嘴子由嘴角里抽出来一点,笑道:“这叫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你以为她真有那样热心,要替妇女界扫除文盲,米太贵了,都得在职业外另想个第二条路。”曹太太笑道:“谈先生对于她,总有点不以为然。”谈伯平道:“可是你想到她那高傲的态度,就觉得高傲得无理由。无论对什么人,她总抱了不合作的态度。”曹晦厂笑道:“你这话也欠思量。一个小姐,能抱个逢人合作的态度吗?她要是肯和人合作也不至于年将不惑还待字闺中了。”曹太太笑着插了一句话:“岂有此理?”谈伯平吸了一口烟,又抽出了烟斗嘴子,笑道:“我倒不是说她这一点,你看她的名字,就表示了她的落落不合。”说着望了苏伴云道,“她单名一个‘泰’字,取字傲霜。”苏伴云笑道:“这名字都很好,泰字本很俗,和华字联合起来,是东西两岳,这就了不得了。华者,花也,华而傲霜,是菊花,大有自比陶渊明之处呢。”曹晦厂点头笑道:“你这话是对的,她正取意于‘菊残犹有傲霜枝’这句诗,透着几分孤芳自赏。”谈伯平道:“什么孤芳自赏呢?就算她名实相符,也是丛残菊!”曹太太笑道:“说来说去,谈先生总是不以她为然的。”谈伯平笑道:“我以她为然,或不以她为然,这没关系,我们是下了市的男子;可是正在市上的男子,也不以她为然,这却是她的损失。”曹太太掉转脸来,向苏伴云道:“苏先生是正在市上的新鲜菜了,你以为如何呢?”他笑道:“虽然在两位老先生面前我不敢卖弄年纪,可也就是七月里的王瓜,二月里的白菜,离下市不远了。”曹晦厂笑道:“不知你这个月令,是指国历,还是指农历?若是指国历,二月里的白菜,经过霜雪,在火锅子里煮豆腐吃,其味正佳呢。”说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一面说笑着,曹太太提了开水壶来冲上一道茶。那一大盘烤红苕,也就不知不觉地吃光。客人是吃饱喝足了,然而却没有把前来的目的达到,依然还不能指出第二条路要怎么样去走。估量着时候,人家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若在这里再谈下去,势必要主人留着吃午饭。这里主人的薪水之劳,都是自操的,绝不会像唐先生家里有人家送的白酒和牛肉留着。在这里拖累人家一下,人家会穷于应付的。因之自己知趣一点,还是告辞吧。这样想定了,他就立刻站起说走。曹晦厂站在门口,两手横了一伸,将去路挡住。因道:“老远地到了我这里来,岂有空了肚子走去的道理?”苏伴云笑道:“虽然是老远地走了来,我是来找一个混饭的法子,却不是行到这里来混饭。”曹晦厂笑道:“这个我明白。我就留你在我家吃一个月的肥鱼大肉饭,你也不愿意,你自然要解决你永久的饭碗。但是今天我们谈得很高兴,比我们下围棋的趣味好得多,你何不在这里多谈一会子?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有什么,请你吃什么,一餐饭,也不至于吃得更穷些。”曹太太也站起来道:“苏先生,你就再谈一会子吧。反正我们家里破费不起来,无非是煎红苕,炒红苕,生拌红苕,清炖红苕汤。”曹晦厂笑道:“不,也许有一两样别的什么吃的,别信主妇太谦的话。那样多的红苕,尽管它富有维他命B,也会把客人吃伤食的。”谈伯平笑道:“别的罢了,曹太太说的生拌红苕、清炖红苕汤,我一定要领教。”说着大家又笑起来。苏伴云点着头道:“好,我就叨扰一顿。尽管生活是十分清苦的,可是两位老先生,都是乐天派,遇事都觉得快活。这屋子里满屋是春风,很给予我一种温暖。我想谈太太一定也是和曹太太一样,很高兴地过着这一份清苦的日子的。”谈伯平道:“我的太太在这里就好了,再苦些,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我们那所草屋里,就是几个孤独者组合。”曹太太道:“三位还是笑笑吧,不要想到生活;清寒孤独的事情,更不要去提。你们高兴说下去,我立刻到厨房里去做饭。谈先生,你也就在我们家吃午饭。”谈伯平道:“那自然,我是要尝尝你清炖红苕和生拌红苕的。”曹太太笑道:“好的,回头你尝吧。”于是主妇做午饭去了。
宾主们继续着,快谈了两小时,到了午饭端上桌来时,主妇所说的红苕,倒只有一样,是炒红苕丝,里面放着胡椒和葱屑子,在热气腾腾中,倒也有一股香味送进了鼻孔。其余是一碗炒榨菜丝,一碗白菜煮豆腐,另一只五寸盘子盛了一盘炒鸡蛋。主妇站在桌子边笑道:“苏先生,我们这实在是笑话,这样的菜留客吃饭。”苏伴云笑道:“实不相瞒,有这样的菜,已非我始料所及了。”谈伯平道:“果然的,怎么会有了豆腐?我知道,这几天豆腐的行市,也极是紧俏。早晨到街市去晚了一点,就买不到豆腐了。”主妇笑道:“这个时候,当然买不到豆腐,这是在本文化村的村邻那里商让来的。”主人翁没有工夫说话,同着他的令郎,把窗户前桌子上那些东西移展开来,就把那张桌子腾出抬到屋子中间,当了餐桌。于是主妇搬凳子,谈先生帮着盛饭。饭由一只大瓦钵子装了,放在旁边一张破椅子上,虽然黄黄的颜色,煮的技术不差,却是不烂不硬。主妇笑道:“苏先生,饭是文化米,这是我们本行,你也不会嫌的。却有一件事,我可保险,谷子和稗子,我都挑掉了的。两年以来,在家政上,我是对这点特别的努力。这倒不是我们特别地不能吃平价米,因为晦老牙齿不大好,已经教他的胃多担任了一些工作,若再把连壳的东西都吃了下去,担心会生病,所以我得着空,在家里就是挑稗子。”说笑着,宾主就坐下来,曹太太却带了少爷退回厨房口,说因为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也回来了,她要去管理孩子。其实却是这桌上一盘炒鸡蛋,只有三个做资料,孩子在一桌吃,恐怕客人享受不到。但客人对这餐饭,却和昨晚在唐公馆吃面疙瘩一样地吃得高兴,因为宾主语言相投,吃得是很痛快的。
饭是刚吃了半顿,屋子外面有人叫道:“晦老,我又来了。”在这声音里,大家都知道是华小姐。苏伴云立刻就想到,不必和她打招呼了,她既是目高于顶的老处女,一个不曾成名的文人,她如何会看到眼里,犯不上去遭她的白眼,因之在她走进来的时候,只有曹晦厂放下碗筷站起来招待,苏伴云却和谈伯平继续吃饭。华小姐进来,先向桌子上扫了一眼,笑着点头道:“曹先生尽管吃饭,我已吃过饭了,坐在一边说话就是。”曹晦厂道:
“果然吃饭了?菜不好,饭却有,我只是添双筷子而已。”华小姐微昂了头,眼睛又对桌上瞟了一眼,笑道:“我自负也不减于二位老先生的洒脱,假如我是空着肚子来的话,我会自己抓起筷子碗加入战团的。”说着她自走向铺了破皮褥子的木榻上坐下。曹晦厂见她如此,只得坐到饭桌上来,两手举了筷子碗道:“我在这里奉陪了。”华小姐道:“曹先生,我先和你提的话,我想你今天既是在家的,我就今天来报告给你听吧,又何必等着明日呢?”曹晦厂笑道:“我说了,你把我名字填上就是了,一切没有问题。”华小姐两只腿架起来,一只皮鞋尖在地面上点动着,笑道:“虽然如此说,一个当校董的人,对于本校的大概情形,也不能不知道一二吧?谈先生你以为如何?”她说话时对这边桌上望着。谈伯平连连点头说是。华小姐道:“谈先生,今天没有下棋?”他道:“今天谈了半天的闲话,痛快而不费脑力,比下棋有趣得多了。”华小姐道:“我以为你们这里有贵客,商量要事,所以我没打搅。若知道是开座谈会,那我也就加入了。”她说时对苏先生看了一眼,虽然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笑容,可是人家说了一声“贵客”二字,苏先生想着无论人家多大年纪,总是一位小姐,在人家眼光扫射之下,不能再木然无动于衷,因之笑着起了一起身子。曹晦厂笑道:“呵!这是我大意了,我早应该介绍一下。这是苏伴云先生,是位文学巨子,也许你在几种名杂志上,已经看到他的作品了。”苏伴云听到人家介绍,便站起来连连点头。华小姐却只欠了两欠身子。曹先生继续道:“这是我们这里名教授,妇女界运动巨子,华小姐傲霜。”谈伯平插嘴道:“就是‘菊残犹有傲霜枝’那句诗里的‘傲霜’两字,只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华小姐的才华与品格。”苏伴云笑道:“是是,久仰久仰!”华小姐笑道:“其实无所谓,于今我们都是吃平价米,还大闹饥荒的朋友,有什么可傲的呢?苏先生府上,是华北哪一省?”苏伴云笑道:“敝处是江苏。”华小姐淡淡地笑道:“听口音,倒好像是黄河以北的人,大概在北方多年吧?”苏伴云道:“念书的时候在北平住了五六年,别的什么没学到,学会了几句国语,冒充北方人,如是而已。”华小姐道:“苏先生写作很勤吗?”苏伴云道:“也不过偶然替朋友办的杂志凑凑篇幅。”华小姐回转脸来,向主人道:“曹先生不大买杂志看?”曹晦厂道:“要看,就跑图书馆,省下这笔钱了。”华小姐道:“我从前也是喜欢买杂志看的,后来到了抗战两三年,这些抗战八股,翻不了新花样,就懒得看了。这两年是印刷纸张大伤目力,那还罢了,杂志上的文章,都是谈过期的故事,真不值一看。”说到这里,又回过脸来向苏伴云道,“苏先生可别多心,我不是说苏先生的文章不值一看。”苏伴云笑道:“我觉得这样说,倒是忠实的批评,我每次给杂志写文章,都是主办的人逼着写的,自己根本不承认那是可读的文章。”谈伯平笑道:“那我要驳你一句了。你是为敷衍朋友而写文章,你何必填上自己的真名字?”苏伴云笑道:“谁不是这样呢?无奈我在文坛上,有这么一个当跑龙套的名儿,不论你本领如何,反正是内行。因此要你写文章的人,一定还得要你写上真名字。”华小姐当他说话的时候,也曾向他望着,这就带了一点淡笑,因道:“有些杂志,也找我写文章,我之所以不写,也就为了这一点。老实说,办杂志的人,他的手笔,也比我们高不了多少,我们也犯不上给他去捧场。”苏伴云道:“在什么杂志上仿佛也看到华先生的大作。不用看文章,只看这笔名,就有个陶渊明呼之欲出。”谈伯平又插了一句道:“菊残犹有傲霜枝。”他说时,声音拖长了,头有些颠动,像个吟诗的样子。苏伴云先忍不住笑,而华小姐也不免透出百分之几的闺阁态,看了她的衣襟底,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