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聚餐,一个人先走,这本来是不足为奇的事。但谈老先生去后,苏伴云立刻觉得这事有点尴尬,留下来的这位华小姐,既然是个老处女,而且是个新交的朋友,真教自己想不出什么辞令来敷衍。这一受窘之下,苏先生的难为情,未免反映到脸上来,面孔竟是有些红红的了。华小姐虽坐在他侧座,相距得这样近,自然是知道了。但她却是淡然对之,笑问道:“苏先生和谈伯老是老朋友吧?”苏先生答道:“和曹晦老是多年的朋友,谈伯老也是昨日才熟识的。”华小姐笑道:“这位先生,个性很强。”苏伴云道:“现在教书的先生,都可以说是个性很强吧?若不是个性强,谁还能苦干着,把书教下去呢?”华小姐笑道:“那么,据苏先生看来,我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了?”苏伴云已把点心吃完了,在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子来,擦抹了两下嘴唇,微笑了一笑。华傲霜笑道:“只管批评,我对于朋友的劝告,是十分诚意地接受的。”苏伴云笑道:“那恕我做一个冒昧的武断论断了。在这两日来,和华先生接谈之下,我觉得华先生虽有孤芳自赏的姿态,其实那是表面的,究竟是姿态而已,而内心却是很和蔼的。女性永远是女性,她无论怎样刚烈,究竟是含有柔性的。也许我这看法不怎么隔膜,是吗?”他一面说时,一面看了华小姐的脸,他见她眉尖微微地扬着,嘴角微微地翘着,似乎已由内心发出一分高兴,因之他也就把话说完之后,索性反问一句。她忍不住笑了,露出了她满口的白牙齿,因点点头道:“这话是极为中肯。我自己有时也这样想,我的表面再和软一点就好了。可是有一点害怕那样,因为在中国这个过渡的社会里,女子要独立生活,那是不易的,你若是太和软了,处处都会受到人的欺侮。不过苏先生说,女性永远是女性这句话,有点含混,莫非承受曹雪芹那个看法,以为女子是水做的?”苏伴云听到有点反抗的议论了,以为她必有一番硬性言词发表,不想她所说的却是《红楼梦》上的名言。便笑道:“这却不敢,时代不同了,如今用曹雪芹的眼光来看现代女性,那是一种侮辱。”华小姐道:“那么,据苏先生看法,女性永远是女性,自不同于男性,而又不承认曹雪芹用水来象征女性以别于男性,你能另提出一种事物来象征男女之不同吗?”苏伴云想了一想,笑道:“应该是有的,可是我也提不出新的证据来。”说着搔搔头发。华傲霜笑道:“我想倒不必去推翻曹雪芹的论调,只要把女人是水做的,改为水可以象征女性。”苏伴云正笑嘻嘻地点着头,待要下一句赞语,华傲霜笑道:“慢来,我还得加以解释。中国人侮辱女性,向来说是什么水性杨花。杨花说它飘荡罢了,这水性有什么不好?天下的物质,只有水是最有弹性的,它看去可以被任何固体克服,可是把时间放长些,它可以克服任何固体。”
苏伴云笑着,只管微微地点头。她也很高兴地缓缓地说下去。还是这豆浆店里的幺师走来,打断了她的话头,他站在桌子边问道:“先生还要豆浆不要?”苏伴云一看面前碟子碗,全是空空的,心里立刻省悟,人家卖豆浆,可不卖茶,为什么老在这里坐着,占据了人家的桌子?便向她笑道:“还喝一碗豆浆吗?”她笑道:“我相信早上要供给我的营养料,已经够了。”苏伴云见她如此说了,便要在身上掏钱会东。可是她的动作更快,已把放在桌角的皮包打开,取了一张钞票交给那幺师。苏伴云站起来要让时,她笑道:“这一点小事,不必客气。若一定要争着会钞,那就嫌着太俗了。”他笑着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只得算了。那幺师找回来零钱递给了华小姐,因道:“华小姐,请数一数,那是十八元,对头不对头?”她并没有加以理会,把那几张零钞票塞进大皮包去,自向店外走着。那个幺师,他还不肯将他的话终止,继续解释,道:“上次为了一张十元的钞票小一点,当了五元的钞票数,说好大半天,才把事情弄清楚。”华小姐虽是听到了,她也没有看他一眼。
苏伴云随着她身后走了出来,他本是取了帽子在手,预备向她点个头就告别的。可是她站在街头,笑嘻嘻地还有一个静等的样子。她抢先道:“苏先生,这就到洪先生那里去吗?上午我并没有什么事,我可以陪你去一趟。”苏伴云绝'对说不出不去看洪安东来,只得笑道:“陪我就不敢当。”华小姐笑道:“其实不必这样客气,你看和曹晦老他们说话是多么随便。到洪先生那里去,有小路可走,可是路不好,反正时候还早,顺了大路兜一个圈子过去吧。”苏伴云笑道:“我随华先生的便。”于是她就走上前两步,在前面引着路。苏伴云心想,看起这位老处女的行为来,也是很有风趣的,为什么曹谈两先生都说她性情孤僻呢?一路随便谈着话,就到了洪安东住的老庄屋面前。她也知道这里的路,引着向后面走去,首先穿过一道倒塌的矮院墙,这里栽有六七棵柑橘树,也就笼罩了全院绿荫荫的。在树林子角上,有一棵蜡梅,有三五枝已开了花,格外照映眼睛。但是其他的景致,却不能和这树这花相配合,满地都撒有干草屑子不算,七八只鸡,两只鸭子,正在树下游荡,鸡粪鸭粪,遍地皆是。天色虽是这样早,已有两个小男孩子,一个小女孩子,在院子空地上打木陀螺。各人手上拿了一根带小麻索的棍子,在地面甩陀螺,唰唰那声音,非常刺耳。由院子进耳门的所在,有一个中年妇人在洗衣服,将一盆水倒入浅的污泥阳沟里,冲起沟里一股霉烂气味。沟上面是一丛月季花,那枝叶却颓丧着倒在沟上。妇人的水盆边放了一把竹制小车椅,一个小婴孩眼泪鼻涕流着,正在哇哇啼哭。人还没有到面前,早是一阵臭气,原来那小婴孩屙下屎尿了。耙耙屙在椅子垫上,他正两脚践踏在上面,弄得套脚裤管上全是耙耙。华小姐对这满院的不整洁,已经是有了一阵厌恶,现在于这必经之路上,遇到小孩子闹这玩意,她更是讨厌,哎哟了一声向后赶快地退着。那个小孩子的母亲,并没有介意到小孩子所做的这件事是讨厌的,两只手先把孩子抱起,然后把垫在车座上的布片将一只手提着掷在地上,那布片上沾染了许多粑粑,这块屎片,不歪不斜,正好扔在所走的路当中。华小姐立刻在衣袋里取出了手绢,将鼻子掩住了嘴,在手绢里道:“喂!这脏东西,怎么可摔在路上?”那太太看她时,她正瞪了眼看人。那太太也不服气,沉着脸道:“小孩子的耙耙,要什么紧?谁不生儿养女呀!”这句话,对一个老处女说着,透着是有些不入耳。她便回过头来道:“苏先生,我们绕道由大门进去吧。”她说着,首先走开了。
苏伴云并不认识这里的道路,只好跟了她。她走远了,还回过头来对那带孩子的太太,恶恶地瞪了一眼,她骂道:“中国人真是不爱干净。”苏伴云笑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现在管家妇,都是不得已。我看那位太太,说着下江口音,也不免是寄居在这里的教职员的眷属。”华小姐道:“我看她就是无知识的东西,哪个有知识的人,把自己住家的地方弄得这样脏?”苏伴云虽没有结过婚,他是一个大家庭的子弟出身,很知道处女与生产过儿女的妇人,对于小孩子,绝对地是有一种不同观感的。她虽有三四十岁了,离开了家庭,又没有结过婚,她的说法是很可原谅的,便笑道:“是的,那位太太说话也透着无礼貌一点。
我们对于这种人,以不和他辩论为是。我在城市里鬼混,就常常遇到这种事。”华傲霜道:“苏先生不是住在一家公馆里吗?”苏伴云笑道:“却不是我们刚才所遇到的事。譬如和几个国难商人在一处坐着,他们谈些生意经,已觉不大入耳,偏是他们强不知以为知,也要谈些学问,牛头不对马嘴,十分可笑。我对于这种人,我就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华小姐听到,不由得也深深地点了几下头,笑道:“对极了!我向来就是这样主张。可是很少人谅解,以为我们是高傲,是狂妄,其实我们对于这一类不可理喻的人,你就是卑躬屈节,一团和气,也是枉然。因为这种人,他根本不懂得礼貌,不懂得人情。”她说话时把刚才对于那孩子母亲一脸的秋霜,都没有了,扬着两道眉毛,漩出左脸腮上的那个浅浅酒窝儿。苏伴云见她这样高兴,倒不理解高兴从何来,然而人家说是陪着自己来的,自然不可扫了人家的兴致。因向她笑道:“我总觉得我自己过于疏懒了,华先生倒以为我这个办法不错。”
华傲霜满脸是笑,正待答复他这几句话时,已走到了这幢庄屋的大门口。她便收住了笑容,把态度严肃起来,上前一步引着苏伴云走。他们接连穿过两进房子的堂屋,也都空荡荡的,只是堆了些破烂家具而已。到了第三进,已是洪安东先生所住的所在了。那天井里被水泼得湿粘粘的,偏偏不知是谁家新换铺床的谷草,撒面条子似的,揿了满地。这天井里恰是有三四丛草花,冬日半萎谢了,枝叶也半倒在湿地里。右面是洪安东先生所住,窗外屋檐下,并无所有。这左面是学校中一个职员家里,人口不少,屋檐下,竹竿和绳子,一叠一叠地晾了几层衣服,大而被单,小而小孩子尿片,全有,加之那下面又堆些柴棍木炭之类,乱七八糟,颇不雅观。华小姐站在天井外边,就先皱了两皱眉头。恰好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堂屋外面踢毽子,一脚毽子踢野了,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华小姐头上。她瞪起两只眼睛,正想喝骂这孩子两声,一来想到这是洪先生的邻居,二来想到还有苏先生同路,不可有失仪表,因之把说到嘴边上一句话,都忍回去了,只轻轻地说了一声:“岂有此理!”
这时,洪安东在屋子纸窗缝里张望了一下,先看到了华小姐,在她后面跟着这位穿半身西服的,也相当面熟。华小姐是自己孩子的老师,这不会是到别家的,立刻迎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先就深深地点一个头,因道:“华先生是稀客。”苏伴云挤上前一步,因笑道:“洪先生,你还认识我?苏伴云。”他说时手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深深一点头。洪安东笑道:“哦!久违久违!请到屋里坐。”两位客人走进来,先一个印象,就可以预测到洪府之秩序未曾恢复。屋子里放了一只小泥炉子,上面放一只旧的发黄的白铁耳子锅,锅里半锅水,里面浸着碗筷。书桌上边有一碗煮白菜,一碗煮红苕,又是一小瓦盂子饭。三只书架子,都空了一半,书是成叠地放在桌子角上、方凳子上、里面床铺上。还有两叠书,就将纸垫着,放在书架前面地上。屋子里只有洪先生坐着看书的竹围椅子是空着的,绝对没有让客人坐下的地方。两个客人只好站在一边。洪先生忙着把两张方凳上的书,不断地向靠里的床铺上堆了,将两张方凳子放到屋子中间来,笑道:“真是对不起!不用说茶烟招待,连坐的凳子都没有。二位早。”苏先生与华小姐在两张凳子上坐了。
苏先生料着主人必有疑问,便笑道:“早上与谈伯平先生一处喝豆浆,与华先生不期而遇。谈到洪先生最近所遭遇的事,我们十分同情,谈先生是上课去了,我特意随着华先生来问候问候。”洪安东把那张竹椅子掉转个回儿,对客人坐着,这就对二人抱了一抱拳道:“多谢多谢!这几日,承蒙友好挂念,我十分感谢。”华小姐道:“你大小姐痊愈了吗?”洪安东道:“昨日下午,内人抢着由医院里回来一次,孩子开刀以后,总算脱险了。出院还要些时候,就是回家来,也需长期调养。头一块石头算是落下地来,第二块石头,可又放在心上。”苏伴云道:“是的,这笔费用,颇非我们教匠所能担任。”洪安东皱了眉道:“还谈不到那样远呢。所借的人家两万元,今明天非还人家不可了。我约好了一家旧书店的老板,今天上午来看书议价,把书卖掉了,或者可以得一笔钱还清这笔账。”苏伴云道:“旧书现在虽然相当值钱,可是到了我们将书卖给书贩子的时候,那就要打个很大的折头了。”洪安东苦笑着道:“那有什么法子呢?好在我所约的这个书店老板,倒不是出名的米亭子街上人物(按:米亭子为重庆旧书摊所在)。他原也是个中学教员,因为教书实在混不下去,邀合了几个朋友,凑合着一家书店。这种人,知道我们出卖旧书的先生包有一腔子苦水,也许可以把利润看轻些,可以多出几个钱。”他说着站起来向屋子周围看看,不觉又搓了两搓手,苦笑着道:“开水都没有了,小孩子上学,把开水喝个精光。”华傲霜道:“洪先生,你坐下和我们谈谈吧。我们也绝不是为了打搅你而来的。我们想和你谈谈,你有工夫吗?”说时,她笑嘻嘻地望了主人,表示着她从来未曾给予他人的温暖。
洪先生知道华小姐的个性的,她向来不爱到朋友家里去,理由是朋友们住着国难房子,总不合卫生条件。其二,所有的太太们,谈着柴米油盐那些琐碎事情,她不爱听,她也谈不上。其三,是这些人家,总有小孩子的。小孩子吵闹,她怕,小孩子脏,她更怕,就是自己的女孩跟她补习功课,也是到她寓所里来。在此两年,她仅来过一回,站在大门外说了五分钟的话就走了。没有想到今日她格外垂青,会到这乱七八糟的屋子里来坐下,而且愿谈谈,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因之他让座,自己便坐下来,但一切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没有,实在是感到窘,于是两手搓着又表示了一番踌躇。华小姐笑道:“虽然我们的力量,也是很微薄的,可是洪先生若需要我们帮忙的话,我们愿尽力以赴。”洪安东道:“现在我静等买书的人。卖了书,先还那个校工的钱。我还没有打算第二步办法,假如我有请朋友帮忙的地方,我自然要找朋友的。像二位这样热心的朋友,我当然是要借助的。”华小姐坐在桌子角边,随手把叠在桌子角上的书捞起一本看着,却是连史纸印的《资治通鉴》,不但字大,印刷精美,而且书页还相当新。便捧了回转身来给苏先生看,笑道:“版子很好。”洪安东昂头叹气道:“什么法子呢!战后有钱,再另外买一部吧。”华小姐将书在手上翻弄着,因道:“洪先生打算把这部书也卖了?”洪安东点点头,自己起身自取了一本在手上翻弄着。苏伴云道:“洪先生何必卖这样大部头的书?”他道:“你想,一次要收入二万元,那些断简残篇,零碎小本,怎样换得出来?我曾看到一家旧书店,陈列了一部袁王合批的《纲鉴》,就标价三千元。那么我这部书,就应值五千元以上了,我再凑个两部三部头的书。也许可以达到二万几千元。于是我还了债,手边还剩余一点。好在这一类的书,图书馆里总有,将来我要参考就跑图书馆吧。”说着,他又翻了两下书页,慢慢地还到书堆上去。华小姐的书,也放回了,他便将两本书归顺了秩序,将它与原来那堆书,比得整整齐齐的。华小姐向苏先生微笑着,又叹了一口气道:“看洪先生这样子,颇有些恋恋,真是所谓割爱了。我们忝为读书明友,一点帮忙的法子都没有,那怎么办?”苏伴云连点了两下头道:“惭愧惭愧!”洪安东道:“二位给予我这一分同情,我就很感激了。你要知道,这种同情都是不容易得着的,这社会……”
正想还向下谈呢,窗子外有人道:“那边屋子就是洪先生家。”洪先生立刻由窗户眼里向外张望了一下,因淡笑道:“书店里老板来了。”随着这话走来一个人,他穿着西装大衣,胁下夹着皮包,没有戴帽子,露了梳得乌光的分发。鼻子上架了一副克罗咪边的眼镜,眼珠在里面转。他黄色的尖脸上,放出一分不自然的微笑,站在房门口道:“哪位是洪先生?”华小姐看着这人,立刻满身不愿意,就站起来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