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先生这一分兴奋,自是真情的流露,但是在一旁看着的唐子安,却有些惊异。他觉得洪安东面孔红红的,两只眼珠都要由眶子里突露出来,虽然他穿着长衣服,垂了袖子的,然而他手掌露在袖子口外,紧紧地捏了拳头,便站了起来握住他的手,摇撼了几下,微笑道:“安东,你不必把这样一件事横搁在心上。那天你在我家吃花生酒之时,我劝你的话,也不见得是定论。书又有什么不能卖呢?我们留在沦陷区里的祖先庐墓,比这些破书就珍贵万倍,而我们也只是当年心痛一阵子就算了。对于我们的事业前途,究竟不发生好大关系。”洪先生道:“我倒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是对老蔡这番帮助,让我接受着,哭笑不得。我觉得必须赶快还了人家这笔钱才是,而……”唐子安依然握住了他的手,在摇撼着,因道:“你不必说了,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句话,我看你有点神态失常。你好好安静一下,我先回去了。你如有什么事还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其实,你也不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除非是刚才你所说的一类,要我招待你两位少君一顿午饭。”他说着话,松了手,人就向外走。
洪安东虽觉得这位老友的同情,是十分可感的,可是他的话并没有搔着自己的痒处。不但是他,就是自己,只觉得坐立不安,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是哪一分难受。唐子安走了,他情不自禁地跟在唐先生后面走了一截路,一直送到耳门口,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就这样呆呆地对了面前一片小平原望着。忽然身边有人叫爸爸,才省悟过来,正是两个上学的小孩子回来了。母亲不在家,做父亲的自需代负这母亲一部分的责任,于是左手牵了那位较小的七岁儿子,右手扶着十岁的儿子的肩膀,就走回家了。
那个被送的唐子安并没有回去,正和一个同道的朋友站在路边两棵树下谈话。他看到洪安东若有所失地送了出来,正还想走回去再和他谈两句,然而被这位朋友很紧张地跟着讨论一个问题,就把这念头搁下了。待说了几句话,再去看洪安东时,他已不在那里了。和他站在一处谈话的这位朋友,是以前同校的讲师,于今不教书了,寄居在重庆城里的朋友家中。这朋友,是个活动人物,他就借了人家的活动力量,在民众团体里面做些笔墨小事。如作欢迎外宾启事广告,预拟致敬电文,以至发开会通知等等,另外也给两家刊物写写短文。他也是相当地感到生活无聊,今天又跑下乡来访访老友,意思颇想回到教书的路上来。唐子安和他谈了很久的话,听他又露出回到教育界来而且肯到中学去教书的口风,便向他笑道:“你苏伴云先生在文坛上,也颇有些声名,向哪里找不到饭吃,又回到教育界来吃这碗寒酸饭?”这位苏先生在他的半旧西装上,也曾套着一件青呢大衣,虽然这呢子已差不多是没有了毛茸茸的面子了,但他穿西装那个架势,还是有的,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两肩微微扛起。这几年来,穿西装的人,多半是不戴帽子的,这自然是时髦,也可以说是节约,少戴一顶帽子,要省掉多少钱呢。他听到唐子安夸说他在文坛上有点微名,他将两只微扛起来的肩膀,那就越发地向上微抬着,摇了两摇头道:“我在文坛上有点微名?”说毕,又昂起头来呵呵一笑。唐子安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呀!
”苏伴云道:“我倒不是说我姓苏的在文坛上并无微名,你这个微字,说起来就大可考量。现在多少大名鼎鼎的文豪,也为着三餐一宿发生大问题。我一个仅有微名的人物,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为了三餐一宿而奔走?”唐子安道:“好在你并没有带家眷,纵然穷,穷的不过是自己这条身子,米没有卖到一块钱一粒,总也不至让你挨饿。”苏伴云又是摇了两摇头,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说此话时,他越发将两只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向着两边一扬。唐子安向洪安东家的耳门口看看,实在已没有了人,便向他点着头道:“既是你谈得很高兴,请到我茅庐里去继续谈一谈。不知道家里有菜没有,好酒倒有一瓶,我们弄点儿花生米,高兴一两小时,你看如何?”苏伴云笑道:“好在睡觉的地方,我已想到办法了。喝两杯,我也不推诿。”唐子安见有人陪他喝酒,这就惹起了自己很大的兴趣,便笑嘻嘻地点着头道:“来,来,来!到舍下谈谈去,这两天我也是闷得慌。”说着话他已在前面走着引路,苏伴云原也是有所求于唐先生,自愿和他一路走了去。
宾主到了这草庐里,已是上灯时候。唐太太看到有一位客人来了,便将一盏瓦檠菜油灯在碟子里加满了菜油,共燃了三根灯草,叫最大的一位小姐,送到他书房里来。唐子安不觉连搓着两手,表示了踌躇满志的样子,因笑道:“这有办法了。你看我平常看夜书,太太都只为我预备两根灯草,现时油灯盏里共有三根灯草,这就表示是特别欢迎嘉宾,大概下酒的东西,一定会相当地预备好的。”说着回头看到自己的小姐,站在房门口,便弯了腰向她低声笑道:“和你母亲说,我留苏先生在家喝两杯酒,你去买点椒盐花生米。”大小姐微笑着去了。唐子安让客人坐下,笑道:“这个样子,也许你会觉得有家眷的人,还是很好,走回家来,吩咐一声,就会把你要吃要喝的预备了,比自己想吃什么,临时打主意的事,减少很多痛苦。”正说着,那位十一岁的大小姐,她又来了。走到唐先生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唐先生连连地点了头,学着四川话道:“要得!要得!”说着回头向苏先生道:“请外面屋子里坐。”客人走出来,见正中那竹脚桌上,有一盏菜油灯和一玻璃瓶子酒并排地摆着,极容易让人注意。桌子中间有两只很漂亮的洋瓷碟子,与这不相称的环境对照一下,也就越觉得这碟子漂亮。碟子里一只是盛着红烧牛肉,一只是盛着黄饼子,像是油煎鸡蛋,黄澄澄的一个,另外是两只茶杯,两双筷子。主人让客上座,拔了瓶塞子,在他面前茶杯里注着酒,一阵强烈的酒香,袭入客人的鼻子。客人早翘起嘴角笑了,因道:“你家里还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你要留我喝酒了。”唐先生笑道:“这红烧牛肉,是听子装的,人家和酒一路送我的,大概被我这馋人天天弄两块尝尝,已为数无多了。”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油煎黄饼子举着,笑道,“你以为这是油炸鸡蛋?非也,这有个好名词,叫改良闲事。你尝尝,味道也不怎么坏。”苏伴云笑道:“改良闲事,这四个字怎么写?”唐子安夹着饼子在嘴里咬了一口,因道:“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改良二字,是我添的,原来是叫闲事。大概就是悠闲的闲,事情的事吧。原来是山东朋友的家庭食品,乃是将老倭瓜切成丝,拌了盐和香料,用面糊一裹,放到沸油里去炸,吃起来,有脆甜咸之味。你看,炸得这样焦黄。”说着,将筷子夹着翻了两面看,又将筷子夹了送到鼻子尖去嗅嗅,笑道,“有花椒葱花在内,也颇香。但到了冬天,买不着老倭瓜,我是把番薯切成末子,裹了面浆炸的,所以名为改良闲事。你看如何?”苏先生被他的话鼓励着,真个夹了一块黄饼子,放到嘴里去咀嚼。为了赏鉴这闲事的滋味,一面还偏了头在沉思着。他也是由城到乡跑了大半天,肚皮里先有三分委屈,这时将这咸甜焦脆的闲事放到嘴里去咀嚼,吃了一口,再吃一口,不知不觉地把一只闲事都吃完了。直待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才回过头来看了主人,点着头笑道:“色,香,味,都不错。岂但是闲事,简直是正事。”这才端起面前的酒杯子来,着力地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子,在桌上还按了一按,表示他言语有决定性的意思,因道:“菜是好菜,酒是好酒,由此看来,只要口味对了,并不要什么山珍海馐,就是面粉卷番薯,油炸了也很好吃。”唐子安笑道:“这话也不尽然,假使有红烧鱼翅、清炖鸭子,我还是愿意吃那个,而不吃闲事。”
正说着,唐先生的二公子将一个小竹筐子盛着半斤椒盐花生,放在桌上,苏伴云道:“有这桌上两样菜,已很可以下酒了,为什么还要花钱?”唐子安昂头叹了一口气道:“言之惭愧!以往我们虽谈不上好客,朋友来了,也绝不会拿椒盐花生请客下酒,也更不会让朋友看到了椒盐花生而惊异着主人花钱。你说这话,我实在应当慷慨地表示一句,吃椒盐花生,算得花什么钱?然而我要以诚意对待我的朋友的话,我就不能这样说。现在我们买半斤椒盐花生,真当考量一下这一分负担。”苏伴云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买花生呢?”唐子安道:“自然是为了你是难得来的一位贵客,我们就破费一次,算是一桌鱼翅海参席吧。”说着抓了一大把花生,送到苏伴云面前,笑道:“你吃鱼翅吧。”苏伴云连剥着两粒花生,又端起茶杯子来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来,将头昂着哈了一口气,笑道:“以我们昼夜愁着衣食的情绪而论,得有几十分钟的闲工夫吃喝得香生满颊,这一种享受,也就胜过阔人吃鱼翅海参了。”说着,将右手两个指头钳了一粒长壳花生在灯光下举起来,将头偏着看看,然后又带着身子摇撼了几下头,这才把它剥着吃。唐子安笑道:“你觉得在这花生上,能生出什么问题来吗?”苏伴云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笑道:“正是如此。人只要肯用心思,就在这花生上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大概是前十年了,上海有个小贩子,他做了一件极轻松的发明,把花生买回来,剥出花生米,分作三分,便是肥胖的作为一分,瘦小的作为一分,腐坏了的也作为一分。腐坏了的当然是不要,瘦小的他也不要。只挑那肥胖的花生米,将它来炒熟,论其佐料,还不过是糖和盐,然而只因他在里面加上了一些香料,这就觉得与别人的咸花生或甜花生不同。他自取了一个夸张的名号,叫花生米大王。”唐子安接了嘴笑道:“下文不用说,那便是这个大王发了大财了。可是这一类的生意经,你想我们能够去做吗?”苏伴云陆续地剥了花生米向嘴里送下去,把面前一把花生,都剥吃得完了,然后端起茶杯子来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又自抓了一把花生到面前放着,陆续地去剥。唐子安手扶了酒杯,对他沉静地望着,因笑道:“在你这吃喝不停,而又不说话的几分钟之内,我想着你一定在考虑答复我这个问题。”苏伴云这才笑答道:“果然如此。我想你所说我们并不能干这生意,当然不是说我们的能力办不到,也不是筹不到这类资本,更不能说这是下流事情,干了有失人格。一言以蔽之,不过有失读书人身份而已。可是这比做权门走狗,或与市侩为伍,就要好得多。然而那两种人可以冠冕唐皇地戴上干政治或办实业的帽子。像卖花生米这类小事,'有什么法子可以掩饰呢?这就变成斯文扫地,也就是有伤人格了。这样说来,也怪不得你反对这一类举动。”唐子安笑道:“你所说的话,你自己一个然而,两个可是,都给你更正过来了,我还说什么?喝酒吧,此夕只可谈风月,难得放下了千斤担子,宽心来喝两杯花生酒,又要讨论什么生活?来一个改良闲事。”说着将筷子夹了一块油煎饼放到他面前来。苏先生便也伸着筷子夹了过来,先送到嘴里咬了一口,然后笑道:“你就开一家闲事店,招牌上大书特书:改良闲事出卖。我想一定能召来顾客。”唐子安笑道:“你又怎么提到这件事上来?你总忘不了做生意发财。”
苏伴云将夹着半边的黄煎饼放下,两手按了桌沿,向主人望着,突然笑问道:“宋儒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今日物质文明条件之下,你以为这话说得过去吗?”唐子安手上举茶杯,靠住嘴唇,待喝不喝地,抿了一口酒,向他也看了一看,放下杯子来,两手抓了花生,缓缓地剥着,笑道:“你以为这话说不过去了,你觉得在今日之下,哪件事大呢?”苏伴云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来,按了一按,又将三个指头拍了一下桌沿,表示着他的决心,笑道:“那何待问?于今是生存事大。譬如说,我们现在抗战,说是军事第一,胜利第一,那就不是为了四亿五千万人争生存吗?”唐子安笑道:“哦!你是这样的说法我倒无以难之。可是争取生存,未尝不是争气节?”苏先生连连地摇着头,摇得将身体都晃起来,笑道:“这不能这样混合着说。宋儒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然可以为争气节而饿死了。请问,饿死既然事小,还谈个什么争取生存?”唐子安道:“你一位写作为生的人,不能这一点都不明白呀。为守节而饿死的是我个人,而争取的却是民族的生存呀!”苏先生已把那杯酒都喝完了,菜油灯光照着他的脸色有点红红的。他笑道:“但饿死事小,宋儒并没有指定是哪一部分人独有的呀!倘若全民族都说饿死事小,那又争取什么民族生存来呢?”唐子安道:“倘若我们四亿五千万人,都晓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想那一种力量,还能估计吗?简直不要飞机大炮,也可以把日本人打跑。越是懂得失节事大,饿死事小的人多,大家就越可以生存。”
苏先生这个客人,喝得兴致起来了,他已不用主人让酒,自己拿过了酒瓶子来,向茶杯子里斟下了大半杯酒。然后冷笑一声,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叹口气道:“叫我为民族争生存吗?可是民族并不要我。你看,我今日坐公共汽车到此地来,候了三小时,买不到票。好容易,买到票了,来了两个拿特约证的,把我挤下来,我没法,只好安步当车,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这样远的路,在路上少不得坐两回茶馆。第一次坐茶馆,遇到两个生意经,硬并在我桌子上坐,我一个人不能霸占人家一张桌子,只好由他。可是他们神气十足,桌上放下什锦糖果、小大英的香烟、瓜子、花生,还有报纸、牛肉干,把一张桌面都占了。两个人都说着宁波腔的上海话,这一个说一打黑人牙膏,那个说两磅蜜蜂牌毛线,说得口沫四溅,旁若无人。我只好自认晦气,会着茶账走了。第二次坐茶馆,我有点饿了,看到对座一个穿西装的到对门烧饼店里去买烧饼吃,我也就起身去买。茶房一把将我衣服扯住,叫我付茶账。我说我不走,我到对面买烧饼去。他说我们不管,出门你就要会账。我便指了那个穿西装的茶客道:‘这一位也出去买烧饼的,他是和我先后落座的,我知道他没有会茶账,你怎么不拦住他呢?’你猜他说什么?那真会气死人。他说:‘我知道他不会跳。’(川音读如条,即逃也)。我说,这样说你是猜我会跑的了。这一说,附近几张桌子上的茶客都笑了。我本想打那茶房两个耳光,见许多人望着我,觉得不必唱戏给人看,丢了两张法币在地下,茶也不要喝,我就出来了。一出来,街心里一位黑衣先生,一伸手将我拦住,我愣了一愣,一辆流线型的乌亮汽车,卷起一阵黄尘,扑了我一身。这位黑衣先生还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说走马路也不懂得规矩。你看,我这样该死。这时我肚子有些饿,我找个小馆子……”唐子安笑道:“不用说了,又是遇到什么不平的事情。这是任何一角落都有的现象,你岂能为了这种事,把一笔账记到整个民族身上去?”苏先生端起酒来,大大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大大地摇了一下头道:“我不但如此,我要把这笔账记到全人类身上去。我们不用唱什么高调,还是发财事大吧。有了钱,穿着漂亮的西服,不会茶账就走,人家也不拦你。有了钱坐上汽车,有人给你开道,滚了人家一身的泥,算是人家不会走路。有了钱而失节,那也一般地得着人类的原谅,或者那是不得已,或者别有苦心,或者简直是对的,全人类都应该跟着他去学。”他越说越兴奋,脸上的红晕直红到颈脖子上去。唐子安料着他未曾醉,可是他这话实在有点不入耳,便笑道:“你不能说这话呀!你不也穿了西装吗?”他突然站起来,把大衣的两只袖子向上翻转了过来,露出两片麻布袋一般的衣面;又牵起衣襟来,抖了几抖,虽是在菜油灯下,也可以看到那上面的油腻,像拓了年久的黑膏药。他笑道:“里面的西服,假如比这像样的话,我就不罩上这破大衣了。现在社会上的人,别的眼光不行,看人衣冠的眼光,却入木三分。你以为他看不出来我是穷酸吗?”他说着,坐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并非我作过激之谈,你光谈气节,不怕穷酸,在这个社会上到处会受着人家的冷眼,到处失面子,一般是处处透着卑贱无耻。”
正说着,唐太太一手端了一碗面疙瘩放在桌上,碗里大半碗糊汤裹着青菜叶子,不多的指大的疙瘩,在糊汤里浸着。她笑道:“苏先生,好久不见,好呵?惭愧得很!没什么款待你,请你吃黑面疙瘩。”苏先生站起来,弯了一弯腰,笑道:“彼此一样的境遇,不用客气。子安兄若到我那里去,就是这样的菜饭,我也没有力量请。我现在还是寄住在朋友那里混饭吃呢。”唐子安举了一举茶杯,笑道:“坐下来把这杯酒干了吧,这酒倒是上等的。”苏先生坐下来,就端着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还“嗄”了一声表示着有味。唐子安将一碗面疙瘩放到客人面前,笑道:“你猜我为什么请你吃面疙瘩,实话对你说,我们吃的是平价米,里面稗子极多,吃饭的时候,照例我是要戴上眼镜来找稗子的。你的目力,虽比我好,可是将一碗饭里的稗子找出来,这碗饭就冷了。所以我们不预备饭请你。”苏伴云笑道:“这又让你破费一笔买面粉的钱了。”唐子安道:“这倒无所谓,吃了面,就省下了米。我们最近几天,也是常买面粉吃,原因是看到洪先生的小姐生了盲肠炎,我们有了戒心。万一稗子吃得多了,生起盲肠炎来,我没有洪先生那个造化,可以遇到垫借二万元的校工。好在吃面疙瘩这类食品,既有汤,又有菜,相当省。面粉并不比吃米贵,因为我们的米,卖给乡下小工人吃,可以把面粉钱捞回来。我声明一句,并非违反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格言,他们根本吃不来面食。”唐太太在一边,皱了眉道:“幸而苏先生是老朋友,把这些穷经都说了出来,也不觉得斯文扫地?”苏伴云笑道:“还提这个呢,我和子安兄见面以后,就说的是一本穷经。”唐太太点点头笑道:“本来朋友们现在都是一样,见了面,不谈平价米,就谈到合作社里又到了什么便宜东西。国家大事,都放在第二步。人人如此,弄得成了习惯,也无所斯文不斯文。当年在北平,你们教书老夫子,自视身份有多高,大概把玉皇大帝请了来,也只好拜个把子。谁要问人算家里柴米油盐账,还不成了士林的大笑话吗?可是现在成了我们日常一件大事了。”苏伴云将桌子一拍,头一昂,大声笑道:
“子安兄,如何如何?哪件事大,哪件事大?”唐太太看到这个样子,倒是一怔。及至唐先生把话说明,她也跟着笑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问道:“唐先生在家吗?”唐太太道:“是梁先生来了,请进请进。”说着开了这扇白板门,让客人进来。他是个五十以外的人,梳着半白的短分发,满脸腮的半白胡桩子,穿一套麻灰布中山服,手里倒拿了乌亮的好手杖。主客都站起来让座时,他一看屋子灯下,在吃饭,小屋子中间塞了一桌两凳,已不好添座,便将手杖撑着地,站在门边,笑道:“我不坐,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立刻就要走的。”唐子安站定了,手扶了桌子,问道:“什么好消息?美国的飞机,炸了东京了?”梁先生微微一笑,摆了他的半白头,似乎这消息好的程度,还不止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