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傲霜虽然是向来骄傲的,但对于黄卷青教授这类人物,她没有可以骄傲的理由,也不忍心去骄傲。她真没有想到吃煮老倭瓜和糙米饭,这就是打牙祭。在这种情形之下,特意来参观人家打牙祭,那不是有意予以奚落吗?黄先生说着惨然,她也觉得惨然,看了他那斑白的须发,和那件也洗得有些惨白色的蓝长衫,觉得人家这种境遇,比自己还要相差几十度,便忍住了那两行要落的眼泪,向他点着头道:“黄先生,你真是清苦,好在胜利不久就要来到。再受年把的苦,这难关就可以打破了。”黄先生正要答复这句话时,却听到屋子里两个孩子喊起来,原来一个大些的孩子,端起大盘子来,向饭碗里倾倒南瓜汤。一个小些的孩子,他也要喝汤,在他连喊着几声,他哥哥依然不肯放下盛南瓜的盘子的时候,他拿了筷子向着哥哥头上乱砍。打人的孩子叫,被打的孩子哭,母亲是怕这盘子会砸了,立刻把盘子夺下来,在两个孩子头上一人给了一巴掌,于是两个孩子都哭了。
华小姐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站着,和黄先生点了个头,很快地回家了。到了家里,还是那样冷静无声,靠着桌子坐在她唯一的长年伴侣竹圈椅上,沉沉地想了一番心事。天色黑了,也忘了点灯,继续沉沉地想。还是那位更无出路的刘嫂,端了一盏灯到屋子里来,笑道:“华先生,怎么灯也不亮,悄悄地坐在屋子里?”华傲霜笑道:“不看书也不写字,点灯干什么?省一点油钱不好吗?我看到黄先生家里人吃饭,真是作孽。七八天打回牙祭,也不过是糙米饭煮南瓜,平常听说是全家喝稀饭。人家那样的日子,也熬过了,我想我们过这日子,大可满意。这话又说回来了,假如黄先生就是他这么一个人,并没有老的小的,也不会过得这样惨。”这位刘嫂也是感到无聊,她一面向外走,一面听着,最后她就靠了房门斜站着,她立刻想到这单夹壁屋子是依靠不得的,却又站直了。也是心里烦闷,愿意找着话谈,她摇着头道:“华先生,我不这样想,我不认识字,我不能像你们想得那样开。一个女人家,孤孤单单过日子,有啥子意思?人要有家的话,无论有啥子事,家里人总有个商量。就是生灾害病,也有个照顾。你看黄小姐嘛,若不是我在这里,她病倒在床上,要口水喝,都没有。”华傲霜道:“既然你这样重视家庭,你又为什么出来佣工?”她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没的法子,老板养不活我。”华小姐笑道:“这话还不是说归了根?有钱,家庭就好;没钱,家庭是个累赘。”刘嫂恰是不知言语轻重,笑着问道:“华先生,你若是有了钱,你愿不愿意有家庭?”华傲霜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现在日日闹穷,月月闹穷,钱的问题还解决不了呢。好在我的父母在老家,还有点田地,可以养他们的老,用不着我,我也不想他们了。”
刘嫂明知道她所答非所问,可是立刻也就省悟到华小姐的脾气,很是古怪,不能把这话跟着向下说了,去站在房门口凝神了一会。华小姐道:“你站在这里,还想说什么?”刘嫂道:“华先生还没有消夜,弄点啥子饮食吃?”华傲霜道:“你不提起,我都忘记吃晚饭了,有现成的什么吃的没有?”刘嫂道:“我因黄小姐病了,三位先生都不在家,只煮了几盒糙米饭,没有人拿钱买菜,也没的菜,我自家买了几块辣榨菜吃。冷饭还有一碗,吃不吃?”华傲霜被她提醒,肚子就觉得有点饿了,点了头道:“好吧,就是辣榨菜下饭吧。烧点开水,把冷饭泡一泡。”刘嫂道:“榨菜也没的好多了,只有小拇指大那样一点点。”说着她真的伸出一个小指头来。华傲霜叹了口气道:“那怎么办?天又黑了,还能叫你去跑一趟街不成?”刘嫂道:“我有个办法,家里还有点灯的菜油,放些盐巴,炒油盐饭吃。上午我在山上找了一把野葱,炒得吃也可以,煮点汤也可以。煮汤吧,要不要得?”华小姐笑道:“有什么要得要不得?反正就是这个。”刘嫂想着也笑了。她静坐了一会,肚子越是饿了。刘嫂做饭,却又是从在小炉子里生火做起,她很费了一些时间。华小姐忍不住了,亲自到小厨房里去看了两次。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刘嫂左手端着一碗菜油炒糙米饭,右手端了一碗盐水野葱汤,全放到小桌上。华小姐首先就嗅着那饭碗上一股触人的菜油气。虽然往日嗅到这股气味,就不愿吃那碗菜,但是这时太饿了,已顾不得那种气味,扶起筷子碗来,就吃了个不停,把一碗饭吃了过半,才有工夫去赏鉴那碗汤。这算有个汤的名字而已,其实是一碗白水上面,漂荡着几根绿丝,没有汤匙,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算是里面有些咸味。喝过了两口汤,再一口气将半碗饭吃下去了。她回头看到刘嫂站在一旁等收碗,便笑问道:“还有饭吗?”刘嫂道:“都炒来了。往常华先生饭量不大,吃这些就够了。”她道:“饥者易为食罢了。你懂这话吗?饿了,什么都是好吃的。”说着端起那碗白水野葱汤,咕嘟着一口气喝干。于是放下碗来,嗄了一声,笑道:“好美的汤,怪不得黄先生家里的孩子,抢夺煮南瓜吃了。若让我喝上一个月的稀饭,大概白饭我就能吃三大碗。”刘嫂收着两只空碗向外走,笑道:“还有那块榨菜,我想切碎了拿来吃,倒不想到还没拿来,饭就吃光了。”她说到这句话尾的时候,已走出了房门。
华先生不能对她这话有什么申诉。可是她将冷水擦了一把脸,又喝了一杯冷开水之后,她对了桌上一盏菜油灯坐着,却是发生了一种不能形容的情绪。手撑了头,靠着椅子坐坐,又仰了靠着椅子背坐坐,这却想起谈伯平先生那件衣服,就赶快拿来取出小箱子里自用的针线,坐在灯下打补丁。这当然用不着多久的时候,补丁绽好,把衣服折叠着,放到一边。于是两手相抱在怀里,对灯呆望着。那菜油灯浸的一根灯草,漂浮在灯油碟里,真觉细小得可怜。所以灯草头上吐出来的半寸火焰,实在没有多大的光亮。她心里就想道,就是在章瑞兰家里当一名老妈子,那物质上的享受,也比这好得多。若说图名,靠教书出名,那真不是一个平凡学问的人所能做到的,而且这个功利主义的社会,可能给予我们任何一种荣誉的行为呢?至于利,喝白水煮野葱,这就是利。她想到了这里,把她已经收藏了很多日子的脾气,又发出来了。好在这地方并没有第二个人,发一点脾气,也不要紧,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在桌面上打了一掌。这个仅漂荡了一根灯草的菜油灯碟儿,究竟是胆小之流,就在这一拍之间,灯草矬了下去,立刻屋子里漆黑。
华先生恰不曾预备下火柴,捣乱了十几分钟,把刘嫂叫了来,才把灯点着。这也就惊动了隔壁那个病人,只听到黄小姐接连地哼了几声。她望着壁子问道:“黄小姐,怎么样?好些了吗?”这就听到隔壁人哼了道:“不知道什么病,烧得人都糊涂了。”华小姐向来不大愿意进人家的病房,除了怕传染,还总觉得病人房里的情形,总是给人没有好印象的。不过既和人家谈话,就不能不去看看,转过一扇门,便是黄小姐屋里。她睡在竹板床上,棉被将整个身子盖了,但那乱干草一样的头发,却是撇了满枕头。那张黄面孔,却又添了一些火红色,两只眼睛凹下去两个大框框,可也是红的,那正是体温增高所烧的。床面前那张小竹子条桌上,放了一只药罐、一只药碗、一盏像自己所用的菜油灯。那灯尽管漂有两根灯草,灯草头结了花,没人去剪,火焰短短的几分,不大的黄光,更增添了这屋子里很浓重的凄凉景象。黄小姐一件旧呢子大衣,由床脚边坠了大半边到地上,便上前将衣服拾起来,给她送到床里边。因道:“刘嫂做事,也是大意,看到衣服落在地上,也不捡起来。”黄小姐望了她,在枕上摇摇头道:“我叫死了,她也听不到,大半天也不进来一次。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晓得。”她说着,两眼角同时挤出了泪珠。华先生走近床一步,看着去床约莫有两尺路,她不敢把这距离更接近了,就手扶了小桌沿道:“我回来了,就好了,你有什么事你说一声,我会替你叫她。你吃的中药,是请中医给你看的吗?”她道:“昨天我就病了。葛太太说我的病恐怕不轻,给我介绍了一个中医来看看。早上说着,上午就来了。那医生是葛太太的亲戚,看到我孤苦伶仃,一个钱也没有要。华先生,你想,我们年轻人,好意思受人家的怜悯吗?”说着,又流下泪来。
华傲霜站在这里,嗅到药味,又嗅到病人的汗气味,安慰了两句,也就回房去了。坐下来,她沉沉地想着,只看了这桌上油灯的光焰,慢慢向下矬着。她将灯盏里的一根竹片把灯草剔了起来,还是继续地向灯呆望着。这里并没有什么声音可以点破沉寂,只有那隔壁屋子里病人的呻吟声,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华小姐对于黄小姐的境况,虽是表示同情的,但是她爱清洁怕传染的老脾气,却不为之少减。在这点同情的情态中,也只是想到一个青年女子,没有家庭,没有保护人,那实在是很凄惨的。她并不曾想到在行动上对黄小姐能够有所帮助。那黄小姐也正为很少人帮助,那呻吟声,恰也是草间秋虫,自鸣自止,过了一会,她也就沉寂了。华小姐闷坐了一会,最后也就只有展开被褥去安寝。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窗外有个男子的声音,问道:“请问,这是五号吗?”她不觉心里一动,谁在这个时候寻访到这五号宿舍来?这里是个有名的冷宫,这个男子的声音,对于五号的妇女,有同样的刺激力量,把那个力求不管闲事的刘嫂也惊动了,她猛然地在屋子里问道:“哪个?啥子事?这里是五号,不错。”那外面的男子道:“请问,有一位黄叶小姐,是住在这里的吗?”刘嫂还不曾答言,那位在床上睡着静悄悄的黄小姐,哼了一声,叫了一声刘嫂。她答道:“是毕先生吗?我们的信交到了,我来开门。”华傲霜想不到这位黄小姐,还有人冒夜来看她,这就轻轻地打开了木板窗户,向外张望。隔壁邻居家有光射出来,看到门外敞地上,有个穿青大衣的男子,手上提了一盏白纸灯笼。在不清楚的光线中,看见这人另提了一串东西,不言而喻的,那是病人的慰劳品了。刘嫂开了门,那人就先问着黄小姐怎样了,随后脚步及别的动作声,知道这位毕先生已走进了黄小姐的房。他第一句就问道:“叶,你怎么得了病呢?我来了。”那位黄小姐并没有答复。这让华傲霜很觉得奇怪,她刚才还在说话,难道又睡着了?沉寂了两三分钟,隐约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那个毕先生,用了很柔软的声音安慰着道:“不要伤心,我很后悔了,你第一还是保养身体要紧。”他不安慰则已,这样安慰了,却听到呜呜一声,黄小姐哭了。自是以后,那男子百般地安慰,黄小姐在呻吟不断的中间也还断断续续地答复几句。听着那说话的接近,又听到竹架吱咯作响,可知道这男子必然坐在床沿上和病人说话。这样一种与华小姐丝毫无干的事,竟是把她听得呆了。还是吹来了一阵寒风,吹得那盏油灯的火焰闪动,这才让她想起,还不曾关着窗户,且悄悄地关了窗户,依然轻轻地在竹椅子上坐下了。为什么要悄悄地?为什么又要轻轻地?自己都不解,难道还怕惊动了隔着泥壁说话的人吗?也是这位毕先生特地殷勤,说了两三个钟点的话,还不曾走去。
华小姐坐着,很听了些时候,感着有点倦意,便去睡觉。然而人躺在床上,兀自睁了两只眼睛,却是睡不着。揣测着时刻,是夜半十一二点钟,那人方才走了。自这时起,黄小姐就不发呻吟声了。华小姐在床上翻来覆去,反不如黄小姐睡得安稳。到了次晨早上,又听到隔壁屋子里在那里软语缠绵的,不曾停止,大概是那位毕先生又来了。华傲霜以为时间很晚,就赶快起了床,其实摸出枕头下的手表来看,还只有七点多钟。心里也就好笑,人家屋子里来了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却是闹得这样起早歇晚。
心想,避开这里吧,昨晚根本就没有吃饱,早上应当到小镇上豆浆店里去吃些点心。可是这个哑谜,开门就被刘嫂猜破了。她一手端了一碟子白米发糕,一手端了一碗豆浆,进来,笑道:“那毕先生说,请华先生吃早点,都还热着呢。”她道:“那我谢谢毕先生了,我还没有洗脸漱口呢。”刘嫂道:“我水都烧得现成,那毕先生已经走了,和黄小姐请医生去了。”说着,她把声音低了许多,微笑着向了华傲霜道,“不用请医生,黄小姐的病这就好了。她今天早晨,人就好多了,还喝了小半碗豆浆呢。”华傲霜也只是微笑。
这日天气很好,这样早,雾就消散了。鸡子黄的太阳,在东方黄土荒山上,拥了出来,照着窗户外面敞地上一片橘红色。华小姐心里似乎感到空虚,想起谈先生那件衣服,便亲自送了去。到他宿舍时,他已上课去了,便将衣服托了同居的先生转交,还是散着步走回来。这时雾已散开,邻居们三三两两,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她感到非常无聊,取了一团旧毛线和竹针,端了一张木凳,靠门坐在阳光里,闲闲地结毛绳。回头看到刘嫂在屋子里,点着头把她叫到身边,因问道:“从前没有听到说过这个姓毕的,怎么突然地钻了出来的?”刘嫂道:“哪个没有?这位毕先生,以前就常来,不过不到这宿舍里来就是了。黄小姐每月都把一半的薪水寄给毕先生,最近有两个月,黄小姐没有寄钱给毕先生,他也就没有来过。黄小姐病了之后,教我打了个长途电话给毕先生,黄小姐怕毕先生不来,教我瞒着,不要说。”华傲霜道:“他们是朋友呢?还是未婚夫妇呢?”刘嫂道:“那说不上,看那样子不是朋友。哪个女人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肯经常白寄给人家去用呢?”华傲霜听了这话,心里未免拴着一个老大的疙瘩,黄小姐年纪很轻,论学问,也还是高中毕业,就只长相差一点,就是这样难找对象?女人长得不美,实在是要将就一点男人。这年头,女人实在是需要男人,看黄小姐病得那样重,有了这个姓毕的几句安慰的话,她的病就好多了。她得了刘嫂的报告,手里结着毛绳,就沉沉地想。刘嫂见她没有话说,自也走开了。
华傲霜继续地坐着结毛绳,忘了一切。忽然有人叫道:“华先生,这大早就在这里打衣服,加工赶造啊!”看时是同居的另一位杨小姐。她手里提了一只花布旅行袋,踏着脚下半高跟的皮鞋走着,有点不正常,歪歪倒倒的。她身上穿的一件枣红呢子大衣,都斜披着一边来了。因道:“杨小姐,这样一早就回来了,是坐头班车子吗?”她走到了面前站住,摇了两摇头道:“我根本没有进城。”华傲霜道:“你常说有个亲戚住在这附近乡下,你就常去,你又到亲戚家去了?”杨小姐道:“可不是!滑竿坐不起,走去又走来,手上还提着这些东西,真是累死人。”华小姐道:“你到令亲那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这样不辞劳苦。”说着向她微微地一笑。杨小姐很知道这一笑里面,大有文章,但她认为华先生是个处女的老前辈,自己的事,大概同居的人十知七八,也用不着多事隐瞒。因叹了口气道:“我还不是看我那死鬼姐姐份上。她临终的时候,拉了我的手,流着泪说,让我抱点委屈多多照顾她的孩子。这个印象,给我太深刻了,我不能不常去看看孩子。”华先生结着毛绳,眼睛望了竹针的尖端,一下一下地穿过线孔,口里随便地问道:“孩子都多大了?”杨小姐道:“顶大的十二岁,小的才三岁,共是四个,楼梯磴子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华小姐道:“谁看守着这些孩子呢?”杨小姐道:“我姐夫自己照管两个大的男孩,两个小的女孩,交给一个年老的用人。虽然如此,他还是烦死了,动不动就发脾气。他本来是个穷公务员,哪里会看孩子?这也难怪他。他弄得把事辞了,把衣物卖掉,充出一些资本,在乡镇上开了一爿纸烟杂货店。原来的意思,就是留在家里看孩子,这倒好了,利上滚利,手上竟有了几十万。不过钱有了,小孩子可遭了殃。两个小的,拖一片,挂一片,不成个人样,两个男孩子在中心小学念书,都留了级,在学校里功课坏到了极点。回家来,整天在外面和野孩子们打架闹事,脸上浮泥一层,下面是终年打着赤脚。姐夫看到,实在难受了,就写信叫我去和孩子们收拾收拾。那个老用人,是下江带来的,还直不愿意,说忙不过来,托我求主人给她川资,她要回家去。唉!这个家,真是一团糟。我去了一趟,想起姐姐在日,家里井井有条,我心里难过好几天。”华小姐眼里望了活计,继续地问道:“令亲为什么不续弦?”杨小姐顿了一顿,然后噘了嘴道:“以前他说,又有那样多孩子,哪个嫁他?而况他也四十来岁了。于今有了钱,架子大起来,他反要拣精挑肥,我看他一辈子不成。”华小姐道:“于今几十万资本,算得了什么,搭什么架子?”杨小姐道:“他那爿店,倒是开得很得法,在那小乡镇上,几乎是所小百货公司,也许有上百万了。虽然这里面多少含有一点命运的关系,可是也总算我这个亲戚他肯苦干。”华傲霜道:“虽然赚得几个钱,可是家里的孩子,弄得这样一团糟,大概他自己也不会吃得好。这样看起来,不过是天天看账簿上的数字过瘾,这样苦干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杨小姐点点头道:“可不就是这样!”她把话说到这里,似乎很感兴趣,索性把旅行袋放在地上,手里闲着,抽出大衣袋里的手绢,扑着身上肩上的灰尘。华小姐笑道:“你这样不辞劳苦地和他去照应孩子,他一定很感谢你的了。于今这年头,就是胞妹于胞兄,也未必肯去替他照顾孩子。”这句话,打动了杨小姐的心,她不觉眼圈儿一红,立刻掉转身去,将背对了华先生,用手绢去揉擦着眼睛。很有一会儿,她才回过脸来,答道:“我只是看我死去姐姐的情分上,对生也好,对死也好,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世界上就有那些脑筋简单的人,专门在表面上去研究问题。”她说到表面那个名词的时候,略微顿了一顿。但她转变得很快,立刻接下说了去研究问题四个字。华傲霜可是有心逗引她的话的,她口里说着什么,心里蕴藏着什么,那全是明了的,便情不自禁地答了她,说道:“那不要紧,我们凭自己的本领去奋斗吧。”她说完了,却是一怔,原来这句答复,虽已直中了杨小姐的心坎,可是在言语上,这两方面可脱了节,而且我们这个名词,是把华先生也带进问题里面去了。杨小姐呢,自然觉得是华小姐说得很对,不然她也不成为老处女了。不过自己脸上有麻子,华小姐脸上没有麻子,何以她找不着对象呢?两位小姐,都在想着,把话也就没有说下去。杨小姐也怔怔站了一会,就提着旅行袋回屋子里去了。这时,太阳越发升高了,橘红色的阳光,已发白了,晒着身上有些暖烘烘的。她觉得黄小姐可怜,杨小姐更可怜,那葛太太未尝不可怜。女人究竟不能缺少男人,而男人就是这样对女人。她想着心事,结毛绳那竹针尖,倒在手指上扎了好几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