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午饭,虽不足道,但是大家在欢笑声里结束着,这依然是有味的一件事。饭后,李先生邀着华先生到她屋子里洗脸,才知道这学校里为了女教员的缘故,另设有一间女教员卧室。这屋子就是女生宿舍的第一间,有女校工伺候着,比较方便。里面有两张竹子床,一张白木书桌,一张竹子方桌,还有两把藤椅。虽是除了有一张竹子床上展开了白布褥子、蓝布被子,此外全屋是空洞洞的,但为了床是双份,究竟现出这里是预备两个人住的。一只黄铜面盆,放在方桌上,搭了两条半新旧的手巾。李先生因华先生是初来,就让她先洗脸。洗过之后,李先生在她的旅行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和一盒雪花膏,放到桌上,笑道:“华先生,没有带一些应用的东西来吗?”华傲霜道:“带来一只旅行袋,还放在办公室里呢。我们还是这样的大小姐脾气,依然不能随便用人家的东西。”说到这里,她将眉毛皱了一皱,望着那张空竹子床道:“学校里当然可以分用我一副被褥,但不知道这被褥是什么人用的东西?”李先生笑道:“这个你倒可以放心。女教员的脾气,当然与男教员有些不同,谁也不愿随便睡人家的床铺。学校里的女教员,早已和我们争得了胜利的基础。这里两张床,有两副一样的被盖,有女先生来,这里的女校工,就自然会把被盖来铺上。去了,她就会收卷起来。”华傲霜已洗完了脸,支着镜子对了人,就取了一点雪花膏在手心里,两只巴掌搓挪得匀了,弯腰对了镜子将雪花膏向脸上扑着。一面笑道:“这倒差强人意。”李先生道:“现在略微有点办法,谁又愿意教书呢?在人事上,学校当局若不再给先生们一点便利,更难求得好教员了。”说着,她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就是次一等的教员,也很不容易留住人家,常是会被人家挖了去。”说着话,她见华傲霜已扑完了雪花膏,将右手一个食指卷了洗脸手巾的一角,擦抹着她的眉毛。这就笑道:“我就是这一瓶雪花膏,连扑粉都没有的。”华傲霜看着镜子,叹了一口气道:“谁不是这样,我以前是连雪花膏都不用。”李先生对于她这一叹气,颇有点莫名其妙,看她的表情,似乎搽雪花膏有点儿出于不得已。这化妆不化妆,是妇女们的自由,而况她是一位有地位的小姐,并无什么人可以指导或管束她,她又为什么会被迫呢?李女士和她是初交,自不便问。
洗过了脸,李先生陪着她到校外一截小山岗子上缓缓地散步,等着上课的时间。这里满山都是松树,在绿荫下一条平整石板路,走着也颇有趣。华小姐抬头四面看看,点了头道:“这地方环境还算不错。”李先生道:“隔了一道江,只是交通不便。”华傲霜道:“在别的学校,还担任有功课吗?”李先生道:“靠这里的一点钟点费,那怎样能维持生活呢?我在江北一个学校里还有六七点钟课,家也就住在江北。到这里要过两条江,大水天,在嘉陵江上坐木船过河,真是捏着一把汗。可是为了全家生活,有什么法子呢?”华傲霜道:“李先生家里,还有不少人吗?”她道:
“外子是个穷新闻记者,外面朋友多,应酬也多,他挣的钱,只好拿一半回家来。家里有他一个老母,又有我一个老母,下面是四个孩子。都在家里吃饭的话,整整是八口之家。我们被迫着都只好出来卖苦力,小孩子交给了两位老太太。”华傲霜道:“顶大的小朋友几岁呢?”李女士道:“就是这一点糟糕,顶大的才九岁,全要人照料。我们是抗战前一年结的婚,早知道一年后就是个大战的局面,我们就不结婚了。越是怕孩子多,生产量还越高,隔不到一年,又来一个。”华傲霜走着站住了脚,向她望了笑道:“你和你先生感情很好吧?”李女士摇摇头道:“无所谓。华小姐,你是外行,这生育多,不一定夫妻感情好。”她说着,也是惨然地一笑。华傲霜谈到这个问题,自不便说什么,也只有报之一笑。李女士觉得自己有点失言,便将话扯开来,因道:“还好,所幸我们都没有什么嗜好,减轻不少负担。原来他是吸纸烟的,烟价一天比一天贵,他把纸烟也戒了。”华傲霜笑道:“这可是大无畏的精神,我曾看到许多人要戒纸烟,总是戒不掉。”李女士道:“他又何尝戒得了呢?为了没有钱买烟,也只好硬扛着。他现在找了一个新寄托,在朋友那里找到了一把旧胡琴,除了工作,现在是整天地练胡琴。”华小姐道:“学胡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呀!”李女士道:“他原来是个戏迷,这个他倒没有十分困难。”正说到这里,遥遥地听到山下已在吹预备号,便终止了谈话。
这日下午,华傲霜上了三堂课,晚餐还是中午那一样的饭菜,不过晚上安眠相当舒适,就是和李女士床上一样的被褥,展开在对面那张空床上。二人对榻而眠,又谈了许多家常,倒觉得李女士这个人世情通达,深可借助。次日下午,李女士的课也完了,二人便相伴着一路过江。回到重庆,在轮渡趸船下来,老远就看到一穿半旧西装的人,将一只右手高举过了顶,连连地向里招着。李女士向华小姐笑道:“你看我们那口子,今天高兴接到江边上来了。”说着,引了她向前和那人相见。那人自我介绍地掏出一张名片给她。看时,上写着某某报记者丁了一。这个笔画极简单的姓名,平常在报上看到就有很深的印象,所以一见面,便点头道:“久仰久仰。”李女士见人对她丈夫一阵恭维,心中甚是高兴,便向丈夫道:“华小姐到中学去教书,真是屈就,人家现任大学教授。”丁先生笑道:“那是供给我一条新闻了。我原来是每两天有一次学人的特写,颇苦于找新鲜的材料。我要访问访问华先生,来写一篇特写了。”华傲霜笑道:“我哪里配算学人呢?”丁了一道:“这倒不必客气。华先生在城里,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可以去拜访吗?”她道:“我在城里是路过,简直没有一定的寓所。”丁先生将手表抬起来看了一看,笑问道:“现在有工夫吗?找个地方请华先生吃顿便饭。”她笑道:“我们都是穷书生,丁先生也无需客气。明天也许我不回学校去,我打电话来约丁先生会谈吧。”丁先生还想约一个固定的时间,但是他的夫人,只管向他丢着眼色,他想到其中或另有原因,只好不向下说了。大家上了码头,点头分手。
华傲霜站在马路边,看到丁先生替李女士提着旅行袋,并肩走去。她心里有一个感想,觉得一部分人在抗战期间结婚,那是增加了累赘,可是也有一部分人因为结婚,得着很大的帮助,像这位李女士和丁先生不就是吗?两个人都能够挣钱,都还吃的是一碗干净饭。看她先生直迎接到江边上,绝不止偶然这一回,感情应当是很好,这也可见得只要彼此投机,这中年的夫妻,也可以像青年夫妻一般甜蜜。她站在路上,对了这一对走去的中年夫妻,很是出了一会神。然而这出神的态度,很是容易给予过路人一番注意,因为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个十字路口转角所在。一个女人只管向了马路尽头望着,谁都要看她一眼。她发觉了有人盯住了自己的脸看,立刻掉转身,照着面前的马路走去。她这样走去,是毫无意识的。走了一截路,自己总问着自己,要向哪里去?但城里除了旅馆,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前天在旅馆所受的那一夜凄凉,实也不愿再受。论时间,这时天还不过四点钟,大可以坐晚班长途汽车回大学去。只是前日随口向苏伴云订了一个约会,若不和他打一个照面,他恐怕会老在家里等着的,未免有意和人开玩笑。再说,那丁了一先生约着自己谈话,那分明是要在报上写自己,登上一段访问记。虽然这一日的记载,未必就增加了自己若干身份,可是在这个日子,登上这么一段,却也不坏。若要回去,就把丁先生这个约会也耽误了。这样一考虑之后,就决定了在重庆住下。不但是住下,而且还是去投那家感到环境甚为凄凉的老旅馆。
在旅馆里放下了旅行袋,约莫坐了五分钟,自己沉思了一下,向茶房要了一盆洗脸水,洗了一把脸,重新抹了一次雪花膏,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将皱纹牵扯得平了,便走出旅馆来,直向苏伴云寄寓的那家公馆走去。她觉得苏先生有了前日那个面订的约会,他总会在家里等着的,不想到了那里,门户里一打听,那听差说:“苏先生是吃过午饭就出去了。这一程子,他喜欢看京剧,总要到晚上十点钟以后才回来。”她一看这地方,是个中西合参的大房屋,隔了院落向里面看去,有几层屋脊,料着这里面是很深的。听差说是不在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再向下打听,只得在门户里利用那小桌上写挂号簿的劣等笔墨,写了一张字条。告诉苏伴云,自己特来奉访不遇。明早八时至九时,请到某某酒家饮早茶。她留下了这个纸条,料着他不会不去。次日早上七点半钟,就在旅馆起来,忙着梳洗了一阵,一过八点就上馆子里等着。谁知这一次却没有猜准,直到九点半钟也不见苏伴云来赴约,心想除了他昨晚不曾回到他的寓所,没有看到那张条子,不然,没有他不来之理。自己虽不难再到那里去访问一下,然而自己是个在大学校教书先生,不管是教授或是讲师,总是相当有地位的人。再说到自己又是一位大小姐,世上绝没有任何大小姐,去追着男子来履约的。最好的办法,是在城里再住一天,让他回家看到了那张字条,他自动地来找我。可是恰又不曾告诉他自己是住在旅馆里的,他又何从来找呢?
自己在这馆子里座位上,也不能久坐,付了茶账,正待起身走去。却听到身后有人道:“巧极了!巧极了!”回头看时,正是昨日约了通电话的丁了一先生。他走向前笑道:“今天早上,有这里一个约会,我不能不来,我又愁着华先生打电话到报馆去了,我接不着,在这里遇着了,那就很好。华先生要走吗?可否再坐二十分钟。”华傲霜虽然并没有急于要走的理由,可是她站着,将脚颠了几颠,表示踌躇的样子,微笑道:“恐怕没有什么可以奉告的,上午我恰又有一点事。”丁了一就将她原来坐的那把椅子拖了一拖,笑着点头道:“就只谈二十分钟,免得我专诚下乡去请教。”华傲霜回头看旁边一副座位上,还有几个青年人向这边望着,料着是丁先生的同伙。人家还在等着呢,似乎也不容拖延丁先生的时间。就只好依了他的话,坐下来和他谈了二十分钟。说话时,看丁了一那一份静心,料着他有一篇精彩的文字写出,自己也相当高兴。虽然要会的苏先生不曾会到,有了这件事,也就自己增加不少兴趣了。谈后,把会晤苏先生的意思,自行取消,在旅馆取了旅行袋,就搭长途汽车回家了。
过了二十小时,报上果然有一篇特写,题目是《小姐教授华傲霜》。这一个‘小姐教授’的名词,猛然看来,似乎有点俏皮,但这样称呼,毋宁说是她最愿意听的话。至于这新闻的内容,是根据华小姐的谈话,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对之处。因之她看过这张报之后,就把这段新闻剪了下来,寄给苏伴云,寄报的函内,附了一张信笺,略说新闻记者这样捧上一段,颇觉受之有愧,但社会上对于教书匠,依然十分重视,这也觉得教书事业不可为而可为了。此外她并没有在信上说什么话。这封信到了苏伴云手上,他却有一点不解,说到这段新闻,在重庆城区的人看重庆的报,自早早地知道了,何况彼此是个初交,并无痛痒相关的关系,又何劳将报上这段新闻特地报告了来?那天她留了一个纸条子来约会,只因看戏回来过晚,第二日早上起得迟,没有去赴这个约会。而她在信上倒没有提起。他揣度了一会,却因时已在晚饭以后,要去看王玉莲的《凤还巢》,且放下一边,立刻就到戏馆子里去。
事情恰是巧:玉莲送他的座位,常有一个老看客坐在左右,久而久之,也就相识了,这人便是丁了一。这晚他又来了,两人恰好相邻地坐着。因戏台上垫了一出乏味的滑稽戏,苏伴云便找了他谈话道:“丁先生,贵报昨天登了一篇特写,写的是我的朋友,是你写的吗?”丁了一点头笑道:“是我写的,这位老小姐是内人的同事。”苏伴云笑道:“那么,这篇文章有点秀才人情在内了。”他道:“那倒不,我因为她是一个老处女,颇有可取之处,所以特地为她写上一篇。”苏伴云笑道:“有可取之处?你觉得她是哪一点可取呢?”丁了一笑道:“似乎苏先生对她很熟,知道得很多吗?”苏伴云点点头道:“这位老密斯,有些地方是值得人同情的,可是也有些地方过于矫情,我就觉得……”说着他笑了一笑。丁了一道:“苏先生觉得她怎么样?”苏伴云笑道:“觉得她还是可以予以同情。”说着他就昂了头去看台上的戏。丁了一看到他这副情形,仿佛这里面有些新闻,便道:“这位老密斯,有没有一点罗曼斯呢?”苏伴云道:“照说,任何一个人,都有点罗曼斯。可是这位老处女,性情孤僻得很,我和她还认识不久,不知道她过去的事。你们新闻记者,正好向她打听,为什么你不向她访问一下呢?”丁了一道:“中国人的习惯,那究竟与欧美不同。在外国当新闻记者,遇到这样一位小姐,你就径直地问她,有没有爱人?那也不要紧。若是在中国,你要对一位小姐问她有没有罗曼斯,那不是找耳光挨吗?”苏伴云道:“据我猜想,她还没有爱人。她究竟是中年人了,不能不为有个归宿,也就因了这个缘故,她心情颇为苦闷。由苦闷而变到性情孤僻,那或者也是理所必然。”丁了一笑道:“这样说来,苏先生究竟予她以同情的成分居多。”苏伴云点点头道:“也不妨这样地说吧。”
说到这里,台上的王玉莲已经出场,这是两人来看戏的主要目的,自是把话停止了。两人把戏快看完了,丁了一道:“苏先生和王小姐认识,可不可以介绍我到后台去和她谈谈?”苏伴云道:“这当然可以,你也替她写上一篇吗?她可是社会上极熟的面孔。”丁了一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和苏先生的谈话,这都是新闻圈外的新闻,我们现在搜罗起来将来有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上一用。”苏伴云道:“你这话,我有点不懂。”他笑道:“譬如说吧,华小姐有一天和人结婚,老处女出嫁,不能不算新闻了。那时候有用得着的参考资料,我就可以加进去。”苏伴云摇着手道:“那可使不得。你将来新闻上这样加上一笔,她的朋友苏某人,就向她表示过同情,那岂不是大大的笑话?”丁了一笑道:“当新闻记者的,当然也不会那样笨。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若是华小姐有一天和苏先生结婚呢?那么,这样的伏笔,今日就不可少,甚至我还可以详细一点写出,就说这话是和苏先生在戏馆子里看戏的时候说的。”这时戏已完了,戏馆子里的人纷纷地向外走。苏先生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哪里有这样一回事情?”丁先生道:“也正为不会有这样一件事,所以我说这是新闻圈外的新闻,然而圈子外的新闻,有时也可以写到圈子里来的。你相信不相信?”苏伴云点点头道:“相信相信。我们赶快上后台,去晚了,王小姐就走了。我知道她每晚唱完了戏,要赶回去吃一顿丰盛的消夜的。”丁了一道:“这样说,苏先生也就和王小姐很熟了。”苏伴云笑道:“那么,你以为这又是圈外新闻。”这样说着,两人已是向台后走去。
丁先生随在苏先生身后,自是怕他有所顾虑,因道:“请苏先生放心,我绝不会把圈外的新闻随便拉入圈内。”苏伴云对这话,也只有报之以微笑。他们走进后台,伶人都已卸下了戏装,纷纷在洗脸穿衣服。在角落里有一块旧布景,拣了一个小屋,里面一盏电灯,光亮充足,兀自隔着这布景的白布,透出一团光圈来。苏伴云对于后台情形,也不十分熟悉,见布景隔间的口上,有一个男子伏在小桌上正在捆束一个大白布包袱,他也没有感到有不可向前之处,口里说着王小姐,有一位新闻记者来访你了。人就径直地走向了前。待他看到王玉莲时,倒不由得猛地向后一退。这里有张三屉桌子,上面放了搪瓷面盆和大镜子,她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紧身卫生衣,下身穿短衩儿,正弯了腰在洗脸。苏伴云心里不觉地喊着,这才是圈外新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