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之后,华小姐已在这家旅馆的房间里安眠了。以时间论,这是十点三刻,经年住在乡下的人,是应该入睡的。然而她今天相当兴奋,又喝了很多的茶,实在睡不着。无奈这晚电灯在停电的例行公事之外,又在“扯拐”(川语捣乱之谓。电灯时明时灭,也谓之扯拐)。茶房引客进房,给她预备下一盏陶器壶式菜油灯。这壶嘴子极小,最适合旅馆老板的要求,只能插下一根灯草心。在乡下尽管用的是菜油灯,一到这繁华的都市里来,这菜油灯光,就让人看着闷得受不了。而况这又是一根灯草!因之这间小屋子里,只觉昏黑得仅看到人的轮廓。她若是不睡,闷坐,既无事可做,这昏暗的屋子,也坐不住。所以只有展开被子睡了。睡的这张木床,只在木板上铺了一层薄棉絮,用一方名叫床单的灰布罩了。上面盖的一床被,连里面棉絮,总共称起来,也不过二斤,睡下也无温暖可以享受。因之和衣睡下了,把自己带着的旅行袋做了枕头,高高地枕着,睁开双眼望了屋顶。这正是一间小楼房,是用竹片夹壁割来的大房间一隅,好像一截甬道。屋子里除设下的这张小木床,就是一张两屉桌。人坐在床上,可以伏在桌上写字,所以也就不必再有什么椅凳。四壁连上面的望板,都是白粉糊裱的,然而这白粉的颜色,变成灰色了。桌子横头有一扇窗户:不知原是用什么纸代了玻璃,那玻璃的代用品,如今已不存在,却是用旧报纸作为它的代用品。那种黄黝的纸,印上模糊的字,阴暗的气氛,增加了这屋子一种穷荒的现象。桌上除了那盏酒杯大油壶灯,顶在指粗的七寸陶器灯柱上,此外有一把灰瓷壶,大可盛水一加仑。虽有两只小杯子,颜色一样,容量却是一加仑的百分之一。在这个甬道式的房间里,除了壁上突出来的几颗钉子,此外是别无所有了。
华小姐从咖啡座饭馆、电影院回来,对于这个房子,实在感到乏味。回想着刚才过去的一番旖旎风光,越觉令人留恋。假如女人有个家,何必这样留恋那片刻的旖旎风光?更又何必住这样的荒寒旅馆?她正如此想时,却听到叮当一阵响,看时有两个小猫似的耗子,爬上了桌子。后面一个,接连着前面一个的尾巴,从容不迫地经过,将那只仰着的茶杯子给打翻过去了。她嘴里唆了一声,那两个耗子才哧溜地顺了桌子腿下去。她看到耗子如此胆大,真怕耗子会跑到床上来,越是不敢睡稳,睁着眼,糊里糊涂地想心事。直等那油灯的油点干,灯头缩得成了红豆,屋子完全黑了,这才模糊地睡去。仿佛中自己坐着凯旋的江轮,东回南京,和苏伴云挽着手膀子,在甲板上散步,看三峡的风景;那江风阵阵地吹来,吹得衣服飘飘然,身上凉飕飕的,自己想着凉得不可忍受,提防感冒,便要下舱去穿衣服。猛地醒来,却是一梦,薄被盖了身上半截,周身寒冷。睁眼看时,床头的纸窗户闪进了一片灯光,电灯已不“扯拐”,正是街头的路灯,正对了这窗户送一些恩惠来。但屋子里依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手上虽带了一只表,但因为没有光线,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静静地躺着,渐渐地听到许多人说话,又听到有人叫口令,接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跑了过来,这是市区各街上壮丁在山城的街上下早操。那么,天快亮了。想着出了一会神,再也不能睡了,只好坐起来等着天亮。
慢慢地屋子里有些昏白色,打开窗户来,伸头向外看着,却见楼下满街被雾气所弥漫,那路灯有三两点金黄色的光,在白雾里亮着。叫了两声茶房,依然不见有人答应。她没得法子,将被子盖了两条腿,又坐在床上。直静坐到七点多钟,等着茶房起来了,胡乱要了些水漱洗过了,再也不管是否到了过江钟点,提着旅行袋就走出那旅馆来。回头看了一看这旅馆大门,心里想着,这种旅馆生活,领略过一回,实在用不着再领略第二回了。
自己这样想着,提着旅行袋低了头走。忽然有个人叫道:“华先生,早!”看时,是自己的一个女学生,身上穿着青呢大衣,颈脖子上围了花绸手巾,胁下夹着一个很大的扁平手皮包。从这装束上,证明了她不是一个普通穷学生。华小姐站住了脚,对她周身上下打量着。她笑道:“华先生你不认得我,我是经济系二年级生章瑞兰。”华傲霜道:“我认得的,你怎么进城来?”她道:“我家就住在城里,有两个女同学约了我,请她们早上吃广东馆子里的早点。华先生也这样早。”她笑道:“我要到南岸去教书,昨日就住在城里。”章小姐道:“先生一定没有吃早点,一路去好吗?”华小姐道:“你们同学在一处,有了我就不自由了。”章瑞兰笑道:“这两个女同学,对华老师都是很推崇的,并没有外人。”华小姐最爱听人家说崇拜她,因问道:“是你同班的学生吗?”章瑞兰便横身拦了她的去路,笑道:“一路去吧。华先生见了她们,你就知道了。”她在这荒寒的旅馆住了一宿,早上起来热茶也没有喝到一口,嘴里颇是乏味。既然学生这样坚持地邀请,也就不必固拒。笑道:“若果是没有什么外人的话。”章小姐笑道:“就是两个女同学,绝没有外人。”华先生看到学生的态度是相当地亲切,于是就随着她一路走向广东馆子里来。
不要看时间早,那寻觅享受的人,居然不少。广大的一个茶厅里,二三十个座头,差不多都坐满了。在人丛中,两位青年姑娘站起来,向这里招着手。章小姐约的两位同学已经先到了。这两位女生,果然是华先生的学生,一个穿紫呢大衣,一个穿灰背大衣,在一见面之后,就让华傲霜记起了她们的姓名。穿紫呢大衣的是刘玛丽,另一个是米露丝。前者是某公司总经理的小姐,后者和章女士同是银行家的小姐。她们家学源渊,都学的是经济,在学校里是有名的“八大千金”中的三位。她们三人,不知是哪一位发起过,要找自己补习英文。自己怕人家讪笑接近有钱小姐,当时以没有工夫婉谢了。这类小姐,念书根本是一时高兴,婉拒之后,也没有再来谈过。这时见面,倒让华小姐想起了前事,有点难为情。那两位小姐见老师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座。坐下来,章小姐先代说了:“华先生要到南岸去教书,在半路上遇到,我把她硬拉了来。”米小姐提着茶壶,就向华先生面前杯子里倒茶。因笑道:“我们屡次想到华先生家里去请教,可是商量之下,又怕太冒昧了。我们总没有去得成。”华先生笑道:“那必然是你们疑心我的脾气不好,没敢去。”米小姐斟完了茶,从容地坐下,先望了两位同学,然后笑道:“那倒不是。”章小姐立刻接了嘴问道:“华先生要吃点什么?还是面?还是粥?”华先生将筷子夹了碟子里一只小包子,举了一举,笑道:“我已在吃了。”章小姐道:“这是干点心,吃一点带汁水的不好吗?”华先生笑道:“我不像你们年轻姑娘,可以狼吞虎咽,早上我根本不大吃东西。”
刘玛丽小姐个子小小的,个性也像她这个人,还带了几分孩子气,便望了她身子颠了两颠,笑道:“华先生,说我们是年轻姑娘,你不也是的吗?”华傲霜道:“我也年轻吗?你看我多大年纪?”她说着话,手里举了一杯茶,送到口边,慢慢地呷着,望了她们。刘小姐两只手扶了桌子沿,身体向前俯着,继续地颠了两颠,笑道:“我看华先生,至多二十八岁。”华傲霜听了这话,真是吃了一剂提神散,只觉透心凉,笑道:“我还没有三十岁?你们的眼力太差了。”章瑞兰笑道:“我也是这样看法。”华先生笑道:“你们想想,我大学毕业之后,又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我怎能够没有三十岁呢?”米小姐笑道:“华先生是战前一两年毕业的吧?如今抗战七个年头了,你教了七年书,算你二十岁大学毕业,不是没有过三十岁吗?”华傲霜笑道:“我是小姐,我知道小姐的脾气,对于年龄,不大肯说实话。我却无需如此,我是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不整整三十了吗?”刘小姐道:“华先生是外国算法,还是照下江算法,大概虚岁吧?”章小姐道:“华先生属什么的?”华小姐倒没有考量,因道:“我属大耳朵的。”刘小姐道:“不能够,我也属猪,华先生不会大我一轮。”华小姐凝神想了一想,笑道:“不,我属长耳朵的。”刘小姐道:“属兔的,那就对了,我大姐也属兔的,今年二十九岁。华先生终于是没有超过三十岁啊。”华傲霜笑道:“实不相瞒,我太不出老,到学校里去教书,先生的年纪和学生相差不多,怪不方便的,因之我一向是多说六七岁年纪。可是人家也像你们一样,终究是不相信。”章小姐道:“下江规矩,生日是做九不做十。华先生是哪一天的生日?我们女同学来给你做三十岁吧。”华傲霜笑道:“早着哩,是阴历的十二月。”刘小姐道:“这样说,华先生现在是过着二十八岁的日子呢。”她笑道:“照阳历十足的年月算,可不就是那样。然而年轻有什么用呢?我既没有什么成就,快三十了,又不能求取上进。”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刘章米三位小姐,虽然是真的年纪轻,然而一个做了大学生的女孩子,什么不知道?华傲霜既是喜欢人家说她年轻,大家就跟着说她年轻。华小姐落在这青年群里,又给她们喜洋洋地说笑了半小时,把昨晚下半夜那些苦闷,都洗刷干净了。抬起手表来,看到已是过南岸的钟点,便站起来告辞,笑道:“今天叨扰你们,我不虚谦了。”章瑞兰笑道:“我们虽然读书不多,还解得孔子说,有酒食,先生馔。”华傲霜笑道:“好的,我明天上午回来,你们若是没有回学校的话,就再请先生馔一顿。”她这句话,说得声音高一点,未免惊动了隔座的人,看她一眼,但她并不曾介意,自向外面走去了。
刚出这馆子的大门,恰好苏伴云匆匆地向里面走,而且走的时候,还拿了一只挂表在手上看了一看,好像是按定了的时间赴约而来,却怕误了时间。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苏伴云一抬头,看到了她,便站住了脚,笑道:“巧遇巧遇!怎么向外走,已经吃过点心了吗?”她道:“遇到三个女学生,一定把我拉了来吃点心,我要赶向南岸去,不能耽误了。”苏伴云道:“我也是应一个朋友之约,谈一件类乎生意经的事情,我真很少起这样早。过南岸去,今天可以回来吗?”她道:“明天下午见吧。”他点着头道:“很好很好,我一定恭候。”但是他并没有说是候人,或者是候信,也没说定是几点钟。华小姐又不便自己代为解答出来,也只好点头一笑而别。她步行到轮渡码头,又过了半小时的渡,达到南岸目的地,已是九点半钟。所幸照这中学事先的通知,在码头边一爿小茶馆前,找到了学校接人的滑竿。当那三个滑竿夫坐在石坡子上面,被她问明了的时候,其中一个先过来,带了笑道:“硬是女先生,这乘滑竿好抬。”她了解他们的意思,欣慰着女先生的身体轻,可以少出许多汗。因之坐上滑竿,三个夫子轮流地抬着,很快地就到了学校门口。
这学校在一个山谷里,是一所庙宇改建的。庙基比庙外平地高得多,滑竿抬着女先生来了,在庙里办事的人,老远地就看到了。教务主任吴先生,颇以学校能请到一位大学教授来教书为荣,立刻和两位职员迎到校门口来。华傲霜下了滑竿,就引她到办公室里稍微坐谈了几句,敬了一玻璃杯温热的开水,问起来,上午是一点钟高二的课,并把读本送给她看了一看。华小姐翻了―翻英文书,随便说了四个字:“这没什么。”言外之意,就是说这很容易教,值不得介意。十点半钟,教务主任引着华先生上课,介绍了几句。学生听说这女先生是大学教授,先已起了一番敬意。及至她教起书来,把在教会学校教学的口音说了出来,又是逐字地讲解着,学生是相当满意。
吴先生在介绍过之后,虽已走出课室去,然而却悄悄地溜到窗户外面,偷看了两回,觉得她随便地讲着,果然毫不吃力,心里也表示十分满意。下课以后,他就在课室门口迎接着,笑道:“华先生,教得真好。”她又笑着说了四个字:“这没什么。”说毕轻松地笑了一笑。吴先生陪着她向教员休息室走来,因道:“这里有几位先生,我给华先生介绍一下。”她走进去看时,有两位穿旧西服的,三位穿蓝长衫的,都是中年男子,另外却有一个灰布棉袍罩着蓝毛绳短衣的女先生,长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横髻,鼻子上架着银丝眼镜。看去,也在三四十岁,倒是老气横秋的一副先生样子。教务主任首先就是将她介绍给这位女先生,她姓李,是教美术的。华先生很高兴地和她握着手,表示了一番亲热。其余几位男先生,大概都是学校里的专任教员,大家随便谈了几句话,就听得休息室外摇铃。李先生向华先生道:“我引你去吃饭吧,华先生初来,会找不着地方的。”那几位男先生倒不怎么客气,鱼贯地先行走出门去了。
华傲霜随在引导的人后面,走进了餐堂。这餐堂是属于教职员私有的,二三十人,分据了三张圆桌面。李先生将她引到靠里一张桌子边坐下。看这桌上的菜时,大圆桌子中心,摆七星图似的七只粗瓷敞口碗,盛了七碗菜。乃是两碗红烧白萝卜片,两碗青蒜叶炒红萝卜丝,两碗煮白菜,中间一只碗,却是煮豆腐。这显然是说,这碗菜,值钱贵重一点,却不能配成双碗。她这样打量着,就随随便便地坐下。那教务主任双手各端一碗饭,便递了一碗放到她面前,笑道:“恕我不恭敬,只是一只手。”她这才明白了,这也是自动餐,笑着点头道:“我是初次加入饭团,恕我疏忽。”她这样一谦逊,全桌上十个人,早已全数入座,扶起筷子来吃饭。她看这趋势,也不用得再客气了,立刻扶着碗筷追随各位先生之后。自己是吃惯了平价米的,当捧起饭碗来,看到那黄黄的饭粒之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及至动起筷子来吃,才嗅到一阵霉气味。随了这霉味,向着碗里注意,却又看到饭粒中夹杂了许多谷子。依着自己往日的习惯,必定缓缓地把碗里的谷子、稗子都一一地挑了出来,现在一筷子头挑起一个饭粑来,里面就有两粒谷子。把这谷子挑了出来时,全桌的人饭都吃了半碗。再看桌子中间那碗豆腐,至少吃去了三分之一。她这才明白,秀才们听着一声请,似得了将军令,这完全是写实的说法,于是也就不再挑谷子了,跟着大家一路吃饭。她早晨在广东馆子里吃了那样一顿好点心,肚子是相当的受用,这顿午饭,吃与不吃,已不会感到饥饿。如今在这种吃喝情形之下,便是不吃,也无甚关系,索性就缓缓地吃着,不预备再添饭了。但虽是如此,看看全桌的人,并没有谁挑选饭里的谷子与稗子,自己也不便再挑。这桌面既大,菜碗放在中心,那碗豆腐,又在中心的中心,凡是要吃那碗豆腐的人,都必须将身子微微起上一起,把手伸得长长地送出筷子去。但也唯其是豆腐不容易吃得,而全桌的人对于豆腐感兴趣,都很爱吃,因之在大家吃完第一碗饭的时候,这碗豆腐已首先吃光。
华先生是初到这学校里,自不便太自由,她不肯站起来去夹桌子中心的菜,所以只在靠近自己的红白萝卜碗里随意夹些萝卜吃吃。吃过了这碗饭,便是这红白萝卜也所剩无几。她自不再添饭了。当她放下筷子的时候,教务主任很惊奇地望了她道:“怎么着,华先生只吃一碗饭吗?我们的伙食,这个月相当的‘普罗’。”说到“普罗”这句话,他望着全座微笑了一笑。华傲霜摇摇头,笑道:“不是为此,今日早上吃得晚一点,又吃得多一点,所以中饭是吃不下去了。”那李女士比较地有训练,已在吃第二碗饭,碗里约莫还有小半碗饭,她将面前的粗瓷勺子舀了红烧萝卜碗底一些残汁,浸到碗里,把筷子将饭搅和着,也不再夹菜了,端起碗一阵扒着饭粒,立刻把饭吃完了。放下碗筷,向她笑道:“我们兼课的先生,随时在学校里吃客饭,未免增加同桌先生一层负担。”教务主任笑着点头道:“我明白,李先生的意思,以为有了临时加入饭团的人,就把我们名下的饭菜分润去了。其实不然,这张桌子,照例是预定有两位兼课先生的伙食。所以别张桌上的人,并不少于我们这一桌的人,倒是兼课先生不来,我们固定的人,是沾了光了。吃饭打算到此,当先生者,也可以说穷相毕露了。”于是同桌的人,都随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