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寶太監西洋記第六回 碧峯會衆生證果 武夷山佛祖降魔

詩曰:

瀼瀼秋露鶴聲長,靈隱仙壇夜久涼。

明月照開三島路,冷風吹落九天香。

青山綠水年年好,白髮紅塵日日忙。

休問人間蝸兩角,無何認取白雲鄉。

卻說飛喚捧了這個七言八句的詩兒,徑來回復碧峯長老的話。碧峯長老道:“雲谷在麼?”飛喚道:“雲谷早已不在雁蕩山了。”長老道:“哪裏去了?”飛喚道:“卻不知道他在哪裏去了,只是洞門上遺下的有幾行龜文鳥跡的字兒。”碧峯道:“那字是個甚麼詞兒?”飛喚道:“是個七言八句的詞兒。”碧峯道:“你可記得麼?”飛喚道:“記得。”碧峯道:“你念來我聽着。”好個飛喚,他就把那個七言八句的詞兒,一字字的朗誦,一句句的高談。碧峯長老聽着,把個頭來點了一點。飛喚道:“師父是個點頭即知,我弟子卻還坐在糨糊盆裏。”碧峯道:“他這個詩是武夷山的詩,多在武夷山去了。”飛喚道:“師父,我和你都到武夷山去走一走何如?”碧峯道:“要走就是個行腳僧了。”飛喚道:“昔日有個飛錫來南國,乘杯渡北溟的,豈不是個那謨?”碧峯長老看見他說個飛錫乘杯,都是些實事,心上也有點兒生歡生喜,說道:“你也思慕着南國北溟麼?”飛喚道:“莫論南國北溟,只這南膳部洲有五個大山,叫做五嶽,四個大水,叫做四瀆,我弟子還不曾看一看哩!”碧峯道:“你既要看那五嶽,也沒有甚麼難處。”飛喚道:“師父肯做一個領袖麼?”碧峯道:“且慢!”飛喚道:“怎麼且慢?”碧峯道:“你今日尋徒弟,尋得費了力;我今日個等你,等得費了神。我和你且在這個寶石山頭上坐一回來。”方纔說得一個“坐”字,長老已自蟠了腳,合了掌,閉了眼,收了神。師父如此,徒弟不得不如此。正是:德均平等,心合無生。卻待個飛喚閉了眼,定了神,好個碧峯長老,輕輕的張開口來念了幾句密諦,輕輕的伸出手來,丟了一個神通。頃刻之間,飛喚啐上一個定噴嚏,開眼來連聲叫道:“師父,師父!你好現化我弟子也。”碧峯長老只作一個不知不覺的,輕輕的說道:“怎麼叫做個現化你們?”飛喚道:“弟子已經遊遍了五嶽哩!”碧峯道:“敢是弔謊麼?”飛喚道:“看得到,記得真,怎的敢弔謊!”碧峯道:“你既不是弔謊,我且盤你一盤。”飛喚道:“請教。”碧峯道:“你既到東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齊天仁聖大帝金虹氏。”碧峯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看見他職掌的是人,世上貴賤高下之分,祿科長短之事;一十八重地獄,卷案文籍;七十五個分司,壽夭死生。”碧峯道:“看見山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俯首無齊魯,東瞻海似杯。斗然一峯上,不信萬山開。日抱扶桑躍,天橫碣石來。秦皇鬆老後,仍有漢王臺。”碧峯道:“你到西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金天順聖大帝,姓善名。”碧峯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人世上金、銀、銅、鐵、錫五寶五金,陶鑄坑冶,埴埏坯土臺,兼管些羽毛飛類,鳥雀鸞凰。”碧峯道:“看見山是甚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西入秦關口,南瞻驛路連。彩雲生闕下,松樹到祠邊。作鎮當官道,雄都俯大川。蓮峯徑上處,彷彿有神仙。”

碧峯道:“你到南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司天昭聖大帝,姓崇名裏。”碧峯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人世上星辰分野,九州十方,兼管些鱗甲水族,蝦鱉魚龍。”碧峯道:“看見山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曲磴行來盡,松明轉寂寥。不知茅屋近,卻望石樑遙。葉唧疑聞雨,渠寒未上潮。何如回雁嶺,誰個共相招?”碧峯道:“你到北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安天玄聖大帝,姓晨名萼。”碧峯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世界上江河海湖,溪澗溝渠,兼管些虎豹犀象,蛇虺昆蟲。”碧峯道:“看見山是甚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元氣流行鎮朔方,金枝玉樹爛祥光。包燕控趙奇形狀,壓地擎天秀色蒼。張果巖前仙蹟著,長桑洞裏帝符藏。夜深幾度神仙至,月下珊珊響佩擋。”

碧峯道:“你到中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中天崇聖大帝,姓惲名善。”碧峯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世界上地水火澤,山陵川穀,兼管些山林樹木,異卉奇葩。”碧峯道:“看見山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峻極於天一柱青,誕生申甫秀鍾英。石存搗臼今無杵,地鑿中天舊有名。萬壑風生聞虎嘯,五更日出聽雞鳴。當年武帝登臨處,贏得三呼萬歲聲。”

碧峯道:“這是南膳部洲五個大山,叫做五嶽;還有四個大水,叫做四瀆。你索性去看一看來倒好哩!”飛喚道:“今番再不去也。”碧峯道:“既是不去,我和你且轉到法會上去來。”飛喚道:“就請師父到武夷山去罷。”碧峯道:“會上要做圓滿,怎麼就去得?”飛喚道:“既如此,請回。”

碧峯長老一則是得了這個飛喚徒弟,二則是得了這根九環錫杖,你看他生歡生喜,轉到這個法會上來。師徒們兩個人一駝兒坐着,講的講,聽的聽,則見那風送好香,結而成蓋;月臨淨水,印以搖金。卻不覺得就是一更、二更、三更半夜。飛喚略把個眼兒盹一盹,碧峯長老就輕輕的伸起一個指頭兒來,到地上畫了一個圓溜溜的小圈兒。這個圈兒不至緊,又有許多的妙處。一會兒,長老咳嗽一響,把個飛喚吃了一驚,口兒裏亂說道:“咳、咳、咳!險些兒!險些兒!”碧峯道:“又胡話了。”飛喚道:“卻不是遊湖的話,卻是江、河、淮、濟的話。”碧峯道:“怎麼有個江、河、淮、濟的話?”飛喚道:“卻好又是師父現化我也。”碧峯長老又做個不知不覺的,說道:“怎麼又是現化你也?”飛喚道:“弟子已經遊遍了四瀆哩!”碧峯道:“你既是遊遍了四瀆,看見個甚麼神道來麼?”飛喚道:“看見江瀆之上,一個廣源順濟王,楚屈原大夫的是;河瀆之上,一個靈源弘濟王,漢陳平的是;淮瀆之上,一個長源永濟王,唐裴說的是;濟瀆之上,一個清源博濟王,楚作大夫的是。”碧峯道:“看見水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水:運行不息妙流通,逝者如斯本化工。動樂有機春潑潑,虛明無物劍空空。深源自出先天后,妙用原生太極中。尼聖昔形川上嘆,續觀瀾者越何窮。”

碧峯道:“你看了那個五嶽四瀆,心下何如?”飛喚道:“我心下還有許多解不脫的去處。”碧峯道:“是誰個捆縛你來?”飛喚道:“雖則不是個捆縛得來,卻不知這個五嶽要這等的高怎麼?”碧峯道:“聳高阜於漫山,橫遮法界。”飛喚道:“四瀆要這等的深怎麼?”碧峯道:“洶長波於貪海,吞盡欲流。”飛喚道:“那高山上的茂林修竹,滿地閒花,卻是怎麼?”碧峯道:“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飛喚道:“既是法身,又是般若,怎麼山又會崩,花又會謝?”碧峯道:“俗念既息,幻境自安,塵翳既消,空華白謝。”飛喚道:“那四瀆的水川流不息,卻是怎麼?”碧峯道:“川何水而復新,水何川之能故。”飛喚道:“也有個時候汪而不流,卻又怎麼?”碧峯道:“禪河隨浪靜,定水逐波清。”飛喚道:“既有這等妙處,怎麼教弟子在夢裏過了?”碧峯道:“豈不聞一夕之夢,翱翔百年;一尺之鏡,洞形千里?”這些話兒,都是碧峯長老點化這個飛喚徒弟,把個飛喚點化得如風捲煙,如湯沃雪。

碧峯長老看見這個弟子已自超凡入聖,又叫上他一聲,說道:“徒弟,你可省得了麼?”飛喚應聲道:“省得了。”碧峯道:“你省得甚麼來?”飛喚道:“我省得個空華三界,如風捲煙;幻影六塵,如湯沃雪。”碧峯道:“你果是省得了。只你的法名還有些不省得。”飛喚道:“弟子的法名有違正果,伏乞師父與我另取上一個如何?”碧峯道:“另取便是另取,只你自家也要取一個,我也和你取一個。”飛喚道:“請師父先說。”碧峯道:“我和你不要說。”飛喚道:“既是不說,怎麼得知?”碧峯道:“我卻有個處分。”飛喚道:“怎麼樣的處分?”碧峯道:“你取的法名,寫在你的手兒裏,我爲你取的法名,寫在我的手兒裏。”飛喚又笑了一笑說道:“這是個心心相證。”師徒們各各取上一副筆墨,各人寫上兩個字兒。碧峯道:“你拿出手來。”飛喚道:“師父也請出手哩。”碧峯就拿出一個手兒放在外面,說道:“我的手兒雖在這裏,卻要你的手先開。”飛喚道:“還是師父先開。”師父叫徒弟先開,徒弟請師父先開,兩家子都開出手來打一看,只見那兩隻手兒裏俱是那兩個字兒,俱是一般兒呼,俱是一般兒寫;俱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呼,卻不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寫。還是個甚麼兩個字,俱是一般兒呼,俱是一般兒寫?俱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呼,卻不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寫?原來是個舊法名的“飛”字一般兒呼,卻是個是非的“非”字,卻不是舊法名的“飛”字一般兒寫?原來是個舊法名的“喚”字一般兒呼,卻是個幻杳的“幻”字,卻不是舊法名的“喚”字一般兒寫?碧峯長老看見他的心印了徒弟的心,徒弟的心印了他的心,不知怎麼樣的生歡生喜,說道:“你今番卻叫這個非幻了。”這非幻是金碧峯的高徒弟,後來叫做個無涯永禪師。非幻道:“這兩個字卻是一般樣兒呼,怎麼一箇中取一個不中取?”碧峯道:“你豈不知,自性迷即是衆生,自性覺即是佛,慈悲即是觀世音,喜舍即是勢至,能淨即是釋迦,平直即是彌陀。”

道猶未了,這個非幻化身雖在東土,心神已自飛度在西天之上了,連忙的皈依叩禮。只見一個茶頭送將茶來,看見這個非幻小師父虔誠禮拜,他也自曉得他得了根宗,歸了正果,叫聲:“淨頭哥快取牀蓆兒來,裹着這個小師父。”淨頭說道:“怎麼樣兒,小師父要個席兒裹?”茶頭說道:“這個小師父今朝得了道了。”淨頭說道:“怎麼今朝得了道,又要席兒?”茶頭道:“你豈不聞‘朝聞道夕死’?”碧峯長老聽見,說道:“講的麼閒談?你和我到西園裏去看一看來。”茶頭道:“看些甚麼?”長老道:“你看那果樹上的果子,可曾熟麼?”茶頭道:“我方纔在園裏出來,只看見果樹滿園,果子滿樹。”長老道:“既如此,快些兒收拾做圓滿哩!”即時間收拾起法場,做下了圓滿。做到那七七四十九日,只見那天上一切寶蓮華雲,一切堅固香雲,一切無邊色樓閣雲,一切種種色妙衣雲,一切無邊清淨旃檀香雲,一切妙莊嚴寶蓋雲,一切燒香雲,一切妙曼雲,一切清淨莊嚴貝雲;只見這會上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優婆塞,一切優婆夷;又只見這四衆人等一切清淨法身,一切圓滿報身,一切千百億化身;又只見這三身之內,一切過去心,一切現在心,一切未來心;又只見這三心之內,一切本來寂淨,通達無涯的真智,一切自覺無明,割斷煩惱的內智,一切分別根門,識了塵境的外智;又只見四衆人等頭上頂的,一切以不思議爲宗的《維摩經》,一切以無任爲宗的《金剛經》,一切以法界爲宗的《華嚴經》,一切以佛性爲宗的《涅槃經》;又只見四衆人等,手裏捧着的一切金輪寶,一切白象寶,一切如意寶,一切玉女寶,一切主藏寶,一切主兵寶,一切紺馬寶;又只見清中湛外,駐彩延華,一切銀色世界,一切金色世界,一切寶色世界,一切妙色世界,一切蓮花色世界,一切檐葡色世界,一切優曇鉢羅花色世界,一切金剛色世界,一切頗黎色世界,一切平等色世界。把這些四衆弟子,一個個身是菩提,一個個心如明鏡。就是茶頭、飯頭、菜頭、火頭、淨頭,也一個個罪花零落,一個個業果飄消;就是經猿談鳥,也自一個個六時來拜,一個個掌上飛餐;就是金毛獅子、無角鐵牛,也自一個個解脫翻身,一個個長眠少室。故此杭州城裏傳到如今,哪個處所不是善地?哪個人不是善男子?哪個人不是善女人?有一曲《贊佛詞》爲證,詩曰:

羣相倡明茂,四氣適清和。

凌晨將投禮,首宿事奢摩。

閃居太陽來,朗躍周九阿。

諸天從帝釋,旌拂紛婀娜。

修羅戢怨刀,波旬解障魔。

馥郁旃檀樹,彪炳珊瑚柯。

醍醐釀甘露,徐挾神飆過。

千葉青芙蓉,一一凌紫波。

流鈴相間發,寶座鬱嵯峨。

上有慈悲父,金頂繡青螺。

端嚴八十相,妙好一何多。

微吐柔細旨,雍和鳴鳳歌。

惠澤徹無間,哀響遍婆娑。

密跡中踊躍,大士亦隗俄。

獨解舍利子,迴心乾闥婆。

靈花散優鉢,智果結庵羅。

法鼓撞震方,慧燈異恆河。

方廣詎由旬,成道僅剎那。

冥心歸真諦,毋使嘆蹉跎。

卻說“碧峯會”上圓滿已周,長老說道:“你四衆弟子在這裏今日做了個圓滿,我貧僧也要伸一個敬。”四衆弟子齊聲念一句阿彌陀佛,說道:“蒙老爺超拔天堂,永不墮地獄,已自無量功德,怎麼敢受老爺的敬?”長老道:“不是別的,就是那四園之中果樹滿園,果子滿樹,這都是數年之中,我貧僧親手種的。你們到園裏面去,一人取一個,人人要到手,個個要到口,纔不枉了我貧僧種果的初心。”四衆弟子不敢違拗,齊齊的離了法會,進了西園。真個的果樹滿園,果子滿樹。挨次兒一人取一個,人人到手;一個咬一口,個個到口。其中滋味也有甜的,也有酸的,也有苦的,也有澀的。味雖不同,卻都是一般的得了正果。魚貫兒轉到會上來,只說是圓滿又圓滿,無了又無休,哪曉得碧峯長老帶着個非幻神僧,已別尋一個洞天福地去也。

正行之際,非幻說道:“師父,你把前日的詩兒再加詳細一詳細,卻不要錯上了門哩!”碧峯道:“你不看見這就是一個山?這個山總有三十六個峯頭,那前面一個秀削的就叫做個大王峯,又叫做天柱峯。當先原有個魏王子騫和張湛等一十三個人,都在這個峯頭下得道,就住在這個峯窩兒裏面。那裏面雖則是一個石室,卻別是一個天地,別是一個日月星辰,別是一個山川嶽瀆。峯頭上有一樣檜柏異竹,有一樣仙橘仙李,有一樣長生芝草奇花,故此他的詩上說道:‘洞中靈怪十三子。”非幻道:“這一句是了。那‘天下瑰奇第一山’在哪裏?”碧峯道:“那一句又是合而言之。”非幻道:“怎叫做個合而言之?”碧峯道:“總說這個山碧水丹崖,神剜鬼削,龍驤虎踞,馬驟蜺蟲尊,是普天之下第一個山。”非幻道:“棹曲浩歌蒼靄外’,這在哪裏?”碧峯道:“這山下溪流九曲,繚繞之玄,有一等蘭舟桂棹,來往其間,長嘯浩歌,山谷震動,卻不是‘棹曲浩歌蒼靄外’?”非幻道:“又怎麼叫做個‘幔亭高宴紫霞間’?”碧峯道:“大王峯轉過北一首,有一個幔亭峯,是秦始皇時候,玉帝爲太姥魏真人武夷君設一座虹橋跨空,上面建立的是幔亭,彩屋中間鋪設的是紅雲煙,紫霞褥,請些鄉里人來飲酒,名字叫做個曾孫酒。唱的是賓雲曲,舞的是搦雲腰。後來這些男女們在橋上吃過酒來的,都活了二三百歲,故此叫做個‘幔亭高宴紫霞間’。”非幻道:“師父既是認得這個山,這個山還叫做個甚麼名字?”碧峯道:“昔日有個仙人住在山上,自稱武夷君,故此這個山叫做個武夷山。”非幻道:“山便是武夷山,卻不知徒弟在哪裏。”碧峯道:“且下來再作道理。”

好個碧峯長老,說聲上就是上,說聲下就是下。收了金光,恰好到了那六曲溪流的左側一個小小峯頭之上。那峯頭上的石頭都生成是個仙人的手掌,紅光相射,紫霧噴花。碧峯心裏想道:“這個仙人遺掌,十指春蔥,也都是個般若哩!”叫聲道:“非幻,你看見這幾片仙掌石頭麼?”非幻聽見師父呼喚,連忙的近前頂禮。碧峯擡頭看來,只見是兩個非幻在前面站着。碧峯心裏想道:“這卻又是個小鬼頭來賣弄也。”心兒裏雖則曉得是個小鬼頭,卻終是慈悲爲本,方便爲門,面上卻沒些兒火性,微開善口,叫聲:“非幻!”他兩個齊齊的答應上一聲:“有!”碧峯道:“哪個是真非幻?”他兩個人齊齊的答應道:“我是真非幻!”碧峯道:“是真非幻過左。”兩個人齊齊的過左。碧峯道:“是真非幻的過右。”兩個人齊齊的過右。碧峯道:“是真非幻的,把那前面的仙人掌都掮將來。”

掮這仙人掌不至緊,一掮掮出許多的妖魔鬼怪來了。怎麼就掮出許多的妖魔鬼怪來了?原來這六個仙人掌是六塊石頭,只是形狀兒像個仙人的手掌,上面又有些掌紋兒,一個方頭約有千百斤之重。長老吩咐一聲道:“是真非幻時,你將仙人掌來。”只見六塊石頭,就是六個非幻,掮將來了。這六個非幻,卻比頭裏的又多了四個。長老坐在峯頭之上,高張慧眼,只見這六個之中,有兩個是人,卻有四個是鬼。碧峯心裏想道:“‘渾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待我與他一個頂門針。”叫聲道:“把個仙人掌掮上來些!”只見六個非幻掮着六個仙人掌,徑直走到面前來。好長老,拿定了這根九環錫杖,照前還他一杖。這一杖打得個山鳴谷應,鶴唳猿啼。只有兩個非幻站在面前,那四個非幻,一個一跟頭,都做個倒栽蔥,栽在那瀑布飛泉的裏面去了。

長老看見走了四個,還有兩個,心兒裏就明白了,叫聲:“非幻!”他兩個人又來齊聲的答應。長老微開善口,輕輕的呵上了一口氣,只見一陣清風劈面來,罪花業果俱石水剝。可可的是兩樣的人,一個是非幻,一個不是非幻。雖則一個是,一個不是,卻兩個都不會說話。長老心裏曉得,這都是妖氣太重了,又呵上一口氣與他。只見一陣清風劈面來,師父徒弟都明白。非幻心裏才明白了,看見是個徒弟,心裏又着惱,又好歡喜,說道:“你做這等個神頭鬼臉怎的?”雲谷道:“不是我做這個神頭鬼臉來,其中有好一段緣故。”非幻道:“且不要說甚麼緣兒,師祖,在上面。”雲谷聽見“師祖”兩個字,就有三分鬼見愁,連忙的磕頭禮拜。拜了師祖,又拜師父,方纔像個法門弟子。這雲谷是金碧峯的小徒孫,後來叫做個無盡溥禪師。非幻把個雁蕩山看詩的事故,武夷山找尋的緣由,細說了一遍。雲谷滿口只是一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碧峯道:“你方纔有甚麼一段好緣故?”雲谷道:“弟子自別了師父,實指望踏遍紅塵,看山尋水,松林聚石,竹徑搖風,哪曉得個好事多磨。”碧峯道:“磨磨折折,金頭玉屑。卻甚麼事磨折?”雲谷道:“這個山自古以來,有個鈐記。”碧峯道:“甚麼鈐記?”雲谷道:“鈐記說是:溪曲三三綠,峯環六六青。三三都見鬼,六六盡埋精。”

碧峯道:“原來鬼怪這等多也。”雲谷道:“多便多,還有一個大得凹的。”碧峯道:“方纔掮仙人掌的可就是他?”雲谷道:“方纔的只當個怪孫兒。”碧峯道:“那大的還在山上,還在水裏?”雲谷道:“就在這九曲溪流裏面。”碧峯道:“怎見得?”雲谷道:“時常變做個船兒在水面上,有等的生黨人兒不曉得,誤上了他的船,就着了他的手。他若是出來時,遇晴天便烏風黑雨,遇陰雨便就雨散雲收,神通廣大,變化無窮。弟子在這裏受他的氣,也有年把了。”碧峯道:“他自在水裏,與你何干?”雲谷道:“他水裏不得手,又變化到崖上來。”碧峯道:“你方纔怎麼又下手師父哩?”雲谷道:“不是下手師父也。只因這個老怪時常間帶着些兒大精小怪,或變做我的師父,或變做我的師兄,是我弟子連番與他賭個勝,鬥個智,賽個寶,顯個神通。哪曉得今日裏果真師父、師祖來也。”碧峯道:“怎麼今日不曾見他出來?”雲谷道:“他有數的,來便來七七四十九個日子,去便去七七四十九個日子。今日這些小怪受了搪突,一定前去報知他了。只在四十九日後,他纔出來。”碧峯道:“你可探得他的根腳兒着?”雲谷道:“卻不曉得他的根腳是怎麼樣的。”好個碧峯長老,叫聲非幻站着左壁廂,叫聲雲谷站着右壁廂,自家口裏念動幾句真言,宣動幾句密語,片時間,有許多的文文武武、紅紅綠綠、老老少少、長長矮矮的人來了,也不知是個人,也不知是個神;也不知是個神,也不知是個鬼也。非幻問聲道:“來者何人?”那些來的看見了這個長老坐在峯上頭,金光萬道,那邊的小長老紫霧騰空,嚇得他一個個挨挨札札,怕向前來。非幻又說聲:“來者何人?各道名姓。”那些來者卻纔一字兒跪着。一個說道:“東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西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南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北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中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日遊神參見。”一個說道:“夜遊神參見。”一個說道:“巡山邏候參見。”末後有一個老又老、矬又矬、跛也跛的跛將來,說道:“本境土地之神參見。”長老道:“土地之神跪上些。”那土地又跛也跛的跛將上來。長老道:“你山裏有個甚樣的精怪在這裏麼?”土地回覆道:“若論小精小怪,車載斗量;若論半精半怪,籠貫箱張;若論大精大怪,雖則只是一個,卻也狠似閻王。”長老道:“他怎的這等狠哩?”土地道:“不管他狠事,他一家兒都是些兄弟兵。”

卻不知這個怪有個甚麼兄弟兵,卻不知後來碧峯長老怎麼樣降服他的兄弟兵,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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