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三賢異七聖,青眼慕青蓮。
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
上人飛錫杖,檀越施金錢。
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煙。
寒空法雲地,秋色淨居天。
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
妖魔空費力,慧目界三千。
卻說國師說道:“口說無憑,取出來你看便見。”老爺道:“怎麼取來便見?”國師叫過非幻禪師,取出鉢盂,討些無根的水來。即時間水到,國師把個指甲兒盛了一指甲兒水,照着那七十二個王神姑彈了一彈。只見七十二個王神姑撲地裏一聲響,撲地裏化作滿天飛。天師心裏想道:“摹不是國師還有些興道滅僧的舊氣,故意兒斷送了我的功勞。”國師早已就知其情,又把一指甲水,照着天上飛的一彈。只見輕輕的飛將下來,漫頭撲面,卻就是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二位元帥吩咐旗牌官起來一看,只見都是些甲馬替身。二位元帥心下才明白,只有天師心下十分不準信,橫眉直跟填胸怒,目瞪癡呆不作聲。國師道:“天師,你不準信,即刻子那妖婦又要過來討戰。”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將王神姑又來討戰。”元帥道:“這等一個婦人,千變萬化,就費了這許多的氣力,下西洋的怎麼是了!”國師道:“元帥寬心,此婦不足爲慮。”衆將官心裏不服,都說道:“這和尚又來說個空頭大話。只好天師有許大的法力,只好天神天將有許大的神通,尚然拿他不住,怎麼說得個不足爲慮。”元帥道:“天師費了這許多心事,又成一空。須得國師設一妙計,不知國師肯麼?”國師道:“要擒西洋女將,除非還是張天師去得。”天師道:“貧道請下了這許多天神天將,尚然擒他不住,怎麼貧道又去得?”國師道:“天師不必多謙,貧僧相贈一件寶貝,就可擒拿得他。”天師道:“既蒙國師見教,貧道何敢推辭,明日情願出馬。”國師道:“天師,你明日出陣,也不消大小官兵,也不消旗幡執事,也不消令牌、草龍,只用貧僧相贈的寶貝,手到擒來,如探囊取物。”天師心上大喜,暗想道:“佛力廣無邊,一定有個妙用在那裏。”說道:“弟子既承尊教,今日先請出寶貝來罷。”國師道:“我就交付與你。”口便說道:“我就交付與你。”手卻不慌不忙,慢騰騰地到那左邊偏衫袖上,取過那一掛念珠來,數一數,只有一百單八顆。原日海龍王送來之時,卻有三百六十顆,佛門中止用一百單八,故此只有一百單八顆。舉起來遞與天師。天師接了,心裏想道:“這和尚有好些不足之處。既是許下我一件寶貝擒取妖婦,怎麼又只與我一掛數珠兒?終不然對着那個妖婦去念佛也!”沒奈何,只得直言相告,說道:“國師見賜這掛數珠,還是何處所用?國師道:“這就是擒拿王神姑的寶貝兒。”天師道:“這個寶貝只有恁長,只有恁大,怎麼拿得王神姑潑婦住哩!”國師微微的笑了笑,說道:“你真是個癡人,你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三寶老爺又說道:”天師只管放心,國師自有個妙用。”彼此分別。
只是天師回到玉皇閣,費了好一番尋思。怎麼費了好一番尋思?欲待仍舊的帶了官兵執事,帶了符水草龍,卻又違拗了國師體面,不好看相。欲待果真的不帶官兵執事,不帶了符水草龍,卻又恐怕有些差錯,於自家身上不安詳。尋思了半夜,看看天色已明,王神姑又來討戰。天師只得遵依國師的指教,一人一騎,單刀出馬。臨行之時,國師卻也在中軍帳上,問天師道:“貧僧與你的寶貝,帶在哪裏?”天師道:“帶在左邊臂膊上。”國師道:“阿彌善哉!你怎麼掛它在臂膊之上?你也承受它不起。你也難爲你的子孫。”天師心裏想道:“拿了幾顆數珠兒,真才就當個寶貝。”沒奈何,只得上前去問一聲道:“這寶貝還是帶在哪裏纔好?”國師道:“須帶在頸項上,方纔消受得它起。”天師連忙的取出來,帶在頸項之上。天師已然出陣,國師又叫回來,叮囑他說道:“天師此去,但見了王神姑,不可與他講話,竟自把個寶貝兒望空一撇,便就擒拿了他。”天師道:“雖是擒他,卻不合出陣之時,又叫我轉了一轉。”國師道:“轉了一轉,也只是費些周折。擒拿的事,一準無移。”天師竟行而去。
王神姑看見天師單人獨騎前來,他心上就有些犯疑,暗想道:“他每日領兵帶將,今日隻身獨自而來,想必是有個甚麼寶貝兒來拿我也。”他一心只在提防天師,不想天師卻又倒運,看見個王神姑眼睜睜的再不動手。王神姑道:“你這牛鼻子道士,又來做甚麼?敢是自送其死麼?”天師道:“我今番特來擒你的真身。再若饒你,誓不回兵!”王神姑心裏一想:“此人若沒寶貝,焉敢說此大話。自古道:‘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好個王神姑,把個雙飛日月刀虛晃了一晃,竟撥轉馬就走。天師卻纔想起來,說道:“國師吩咐我不可與他講話,不想我慣了這張嘴,多講了幾句話,把個王神姑驚走了。這如今沒奈何,只得趕他下去。”王神姑看見天師趕下陣來,你看他不慌不忙,口裏唸了幾聲,把個指頭兒照着地上指了一指。指一指不至緊,那塊地上就變成了三丈四尺闊的一條大澗,他自家的馬一躍而過。天師大怒,罵說道:“潑賤婢,偏你的馬就是馬,難道我騎的就是驢兒!”把個青鬃馬猛地裏加一鞭,實指望小秦王三跳澗。哪曉得是個觸藩羝羊,進退兩難,連人連馬,都失在澗底下去了。那條澗卻好又是個淤成的稀爛涅泥,那個馬陷得住住的,方纔揚起前蹄來,後面兩個蹄子又陷下去了;方纔跳起後蹄來,前面兩個蹄子又陷下去了。天師大驚,說道:“此事怎麼是好?陷在這裏不至緊,倘撞遇着那個妖婢一箭射來,吾命也難保。”正然吃驚,猛聽得劃喇喇一聲響,原來又不是條澗,卻又是天連水,水連天,一望汪洋,茫然萬頃。天師愈加吃驚,心裏想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明明的陷在一條溝澗之中,卻又落在海里,想應是個海笑麼?”天師細看了一番,水面雖是寬闊,卻也不深。不深不至緊,左傍卻還有些邊岸。天師跨下馬來,牽着馬沿岸而走。走一步,報怨一聲,說道:“都是這個和尚害了我也。若有個令牌、符水,卻不遣下個天將,也得救助於我。”走兩步,報怨兩聲,說道:“這都是這個和尚害了我也。若有個草龍,卻不騎上天去,這如今到了好處。”一面走,一面報怨。正行之際,遠遠的望見一座高山,心裏想道:“巴着一個山,權且躲一會,再作道理。”及至去到那個山身邊,原來是個一刀削成的山,四壁陡絕,饒你要上去,沒有個路徑。天師站了一會,只見山頂上有一個樵夫,一手一條尖擔,一手一把鐮刀,口裏高歌自得。歌說道:
巧厭多忙拙厭閒,善嫌懦弱惡嫌頑。
富遭嫉妒貧遭辱,勤曰貪婪儉曰慳。
觸目不分皆笑蠢,見機而作又言奸。
不知那件投人好,自古爲人處世難。
天師聽了,心裏想道:“這個原來是個避世君子,歌這一首嘆世情的詩兒,盡有些意思。這莫非是我命不該絕,就有這等一個救命王菩薩來也。”天師高叫道:“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那人只做個不聽見的,一面口裏歌,一面腳下走。天師又想道:“放過了這個,前面怎麼又能夠有個人來搭救於我?”盡着氣力,高聲大叫道:“山上君子救人哩!”只見那樵夫聽見了,連忙的放了尖擔,歇下鐮刀,弓着背,低着頭,望下面瞧一瞧,問說道:“那海里走的是甚麼人?”天師道:“吾乃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官封引化真人張天師的便是。”那樵夫又問道:“你可是下西洋取寶的張天師麼?”天師道:“不敢,便是。請問君子,今日爲何海水連天?”那樵夫道:“天師,你還不得知,今日是個海笑之日。”天師道:“海笑不至緊,我大明國的寶船也不見在那裏。”那樵夫道:“你這行道士好癡哩!你把個海笑只當耍子。今日海笑,連我的爪窪國一國的城池,一國的百姓,俱已沉沒於海,何況你那幾只寶船。”天師聽了一憂,又還一喜。何爲一憂?眼見的這高山不能上去,救此殘生,這不是一憂?何爲又還一喜?若在寶船之節,此時俱爲海中之魚鱉,這卻不又是一喜?卻又高叫道:“君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我上山,恩當重報!”樵夫道:“這個山大約有四十多丈高,四面壁陡,絕無路可尋,怎麼能夠救你上來?”天師又看了一看,問說道:“君子,你那尖擔上是甚麼東西?”樵夫道:“尖擔上都是些葛藤。”天師道:“沒奈何,你把那葛藤接起來,救我上山罷!救我上山,決不忘恩負義。”
那樵夫倒也有些意思,連忙的取出葛藤,細細的接起頭來,一丈一丈,放了三十九丈八尺五寸,止差得一尺五寸多長,卻接不着個天師。天師道:“君子,你放下尺來多長,就接着我了。”樵夫道:“你這行道士不知世事,我手裏只有一尺多長,都要放將下來與你,我卻不是個兩手摸空?我兩手摸空還不至緊,卻反不送了你的性命?”天師道:“救人要緊,快不要說出這等一個不利市的話來。”樵夫看了一會,反問天師道:“你腰裏系的是個甚麼?”天師道:“我係的是一條黃絲絛兒。”樵夫道:“你把那個絛兒解下來,接着在葛藤上,卻不就夠了?”天師道:“有理,有理!”連忙的把自己的絛兒解將下來,接在樵夫的葛藤上。接上見接,一連打了四五個死紇糹達。這也不是接樵夫的葛藤,這正叫做是接自家的救命索哩!那樵夫問道:“接的可曾完麼?”天師道:“接完了。”那樵夫道:“我今番拽你上山來,你把個眼兒閉了吧,卻不要害怕哩!”天師道:“我性命要緊,怎麼說個害怕哩?只望你快拽就足矣!”
那樵夫初然間連拽幾拽,一丈十丈,盡着氣力拽了二十餘丈,到了半中間,齊骨拙住了不動手,把個天師掛着在半山中間,不上不下。天師道:“君子,相煩你高擡貴手,再拽上一番。”樵夫道:“我肚子裏餓了,扯拽不來。”天師道:“半途而廢,可惜了前功!”樵夫道:“啐!爲人在天地之間,三父八母,有個同居繼父,有個不同居繼父。我和你邂逅相逢,你認得我甚麼前公?還喜得不曾拽上你來,若還拽你上山之時,你跑到我家裏,認起我的房下做個後母。一個前公,一個後母,我夫婦二個卻不都被你冒認得去了罷。”天師心裏想道:“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個樵夫明明的把個語話來相左。”沒奈何只得賠個小心,說道:“君子,你見差了!我前面的功程俱廢了,不是前公、後母的前公。”樵夫道:“你這個道士,原來肚裏讀得有書哩!”天師道:“三教同流,豈有個不讀書的。”那樵夫道:“你既讀書,我這裏考你一考。”天師道:“但憑你說來。”那樵夫道:“也隻眼前光景而已。你就把你掛在藤上,打一個古人名來。”天師想了一會,說道:“是我一時想不起來,望君子指教一番罷。”那樵夫笑了一笑,說道:“你這等一個斯文之家,掛在藤上,卻不是個古人名字,叫做滕文公。”天師道:“有理,有理!”那樵夫道:“我還有一句書來考你一考。”天師道:“君子,你索性拽我上山去再考罷。”樵夫道:“但考得好,我就拽你上山來。”天師道:“既如此,就願聞。”樵夫道:“且慢考你書,我先把個棗兒你吃着,你張開口來,待我丟下來與你。”天師心裏想道:“王質觀棋,也只是一個棗兒。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我今日不幸中之幸,也未可知。”連忙的張開個大嘴來。那樵夫把個棗兒一丟,丟下來可可的中着天師的嘴。天師把個嘴兒答一答,原來是個爛臭的涅泥團兒,連忙的低着頭,張開嘴,望下一吐。把個樵夫在山上笑一個不止,說道:“你這行道士,你既讀書,這就是兩句書,你可猜得着麼?”天師心上二十分不快,說道:“哪裏有這等兩句臭書。”樵夫又笑一笑道:“你方纔張開嘴來接我的棗子,是個‘滕文公張嘴上’。你方纔張開嘴來望下去吐,是個‘滕文公張嘴下’。這卻不是兩句書。”天師道:“既承尊教,你索性拽我上山去罷!”那樵夫道:“你兩番猜不着我的書謎兒,我不拽你上山來了。”天師道:“救人須救徹,殺人須見血。怎麼這等樣兒?”那樵夫道:“寧可折本,不可餓損。我且家去吃了飯來,再拽你罷。”那樵夫說了這幾句話,揚長去了。
天師又叫了幾聲,樵夫只是一個不理。天師說道:“倒被這個樵夫閃得我在半山腰裏,上不上,下不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擡起頭來望着上面,只見陡絕的高山,又不得上去。低着頭來望下面,只海面上的潮頭約有四五丈高,風狂浪大,又不敢下來。一旦解下了藤,離地有二十多丈之遠,跌將下去,卻不跌壞了,怎麼是好?低着頭再看了一會,只見那匹青鬃馬,已自淹死了在水裏,滿口都是些白沫,四隻腳仰着,朝天滾在浪裏,一浪掀將過來,一浪掀將過去。天師心裏想道:“雖說是那樵夫坑我,卻又得樵夫救我。不然,此時我和青鬃馬一般相似了。”沒奈何,只得掛着在藤上。正然掛得沒奈何,只見五萬的土黃蜂一陣來,一陣去,你來一針,我去一針。天師道:“這正是黃蜂尾上針。叵耐這小蟲兒也如此無禮。”一隻手拽着藤,一隻手撲上撲下。幸喜得一陣大風,烏天黑地而來,把些黃蜂一過兒吹將去了。黃蜂便吹了不至緊,又把個天師吹得就是個打鞦韆的一般。這邊晃到那邊去,那邊晃到這邊來。正叫做: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風過後才然平穩些,恰好的藤上又走下兩個小老鼠兒來,一個白白如雪,一個黑黑如鐵。白的藤上磨一磨牙,黑的藤上刮一刮齒。天師罵聲道:“你敢咬斷了我的藤,我明日遣下天神天將來,把你這些畜類,打做一鍋兒熬了你。”只見那兩隻小老鼠恰像省得人講話的,你也咬一口,我也咬一口,把個葛藤二股中咬斷了一股。天師道:“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又被打頭風。我已自不幸掛在藤上,誰想這個鼠耗又來相侵。我尋思起來,與其咬斷了藤跌將下去,莫若自己解開紇繼跳將下去,還有個分曉。”轉過頭來照下一看,天師心裏連聲叫苦也,連聲叫苦也。怎麼連聲叫苦?原來山腳下水面上有三條大龍,一齊張開口來,一齊的毒氣奔煙而出。兩旁又有四條大蛇,也是一齊張開口來,也是一齊的毒氣奔煙而出。把個天師心裏只是叫苦,卻又無如之奈何,只得自寬自解,吟詩一律。詩曰:
藤摧墮海命難逃,蛇鼠龍攻手要牢。
自己彌陀期早悟,三途苦趣莫教遭。
肥甘酒肉砒中蜜,恩愛夫妻笑裏刀。
奉勸世人須猛省,毋令今日又明朝。
看看的日已平西,天師道:“這樵夫多應是不來了,要我吊在這裏,怎麼有個結果?”正在愁苦處,只聽得鑾鈴馬響,鼉皮鼓敲,天師道:“今番卻有個過路的君子來也。既有馬聲,想必是個慈悲方寸,我的解手卻在這一番了。”道猶未了,只聽見馬蹄響處,有個人聲問說道:“山上吊的是甚麼人?”天師仔細聽來,卻是王神姑的聲口,心裏想道:“我先前騎了青鬃馬,挎了七星刀,尚然被他耍了。何況如今吊在藤上,豈能奈何於他?吾命休矣!不如閉着雙眼,憑他怎麼處罷了。”王神姑又問道:“山上吊的是個甚麼人?”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又說道:“吊的甚麼人?你說個來歷,我且救你上山來。”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又說道:“你再不開言,我把這條葛藤割斷哩!”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把個雙飛日月刀放在藤上磨一磨,說道:“我今番割斷哩!”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果真的把個葛藤割上幾刀,大約三股中去了兩股半,那個藤吊得咭咭響。天師心裏想道:“割斷了藤,不過只是一個死。他雖有些妖術,不過一個女流之輩。我雖暫時困屈,到底是個堂堂六尺,歷代天師,豈可折節於他。”正叫做跌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緊緊的閉了雙眼,也只當一個不聽見。
王神姑看見天師左不聽,右不聽,無計可施,心裏想道:“這天師名下無虛,至死不變。強哉!矯哉!我豈敢加害於他。不免現出了這一段機關,看他何如,再做後段。”口裏念念聒聒,唸了一會,說道:“你這吊着的人,我本待救你上山來,你再也不開口。我如今去了,看你幾時上山來。”說一聲去,只聽得鑾鈴馬兒漸漸的響得遠,鼉皮鼓兒漸漸的敲得輕。天師原來本是閉了眼的,聽知他去了,把個眼皮睜開來。原來一天兇險皆成夢,萬斛憂愁總屬虛。哪裏有個山,哪裏有個海,哪裏有個藤,只是自己一條黃絲絛兒,自己吊在一棵槐樹上。天師心上好惱又好笑,說道:“怎麼就胡說了這一場?我自己便罷,怎麼青鬃馬也會胡說?明明白白的淹在水裏。”只見起眼一瞧,青鬃馬自由自在在荒草坡前。天師連忙的解下絛來,牽過馬來,飛身上馬,竟奔寶船而歸。
正行之際,早有一個人一騎馬,一口飛刀攔住馬頭,高叫道:“哪裏走?你這牛鼻子,早早下馬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師起頭一瞧,只見是個王神姑。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大叫一聲道:“潑賤奴,你奈何得我夠了。這如今我和你狹路上相逢,不你便我。”把青鬃馬一夾,把七星劍一擻,直取王神姑。王神姑大怒,罵說道:“你這行牛鼻子好無禮。中生好席人難度,寧度中生不度人。我方纔放了你,你如今就變臉無情。”連忙的舉刀相架,你一劍,我一刀,你一上,我一下,你一來,我一往,兩家子大戰了五六回。天師雖然受了一日悶氣,他那一股義勇英風,哪裏放個王神姑在心上!王神姑看見天師十分英勇,劍法又精,心裏想道:“此人道學兼全,文武俱足,不是等閒之輩,我這裏怎麼奈得他何?況兼天色已晚,不是廝戰之時,莫若再把那話兒來會他一會。”口裏唸了幾聲,指頭兒照着地上一指。指了一指不至緊,那塊地上依舊的變成了三丈四尺闊的一條深澗,依舊的把個天師連人帶馬,一轂碌掀翻在深澗裏面。天師大笑了三聲。怎麼又大笑了三聲?天師說道:“我這如今是個唱曲兒的,唱到二犯江兒水了。”道猶未了,只見座下青鬃馬口裏就講起話來,大叫道:“張天師,你不如趁早些下馬投降於我,我還有個好處到你。你若還說半個不字,我教你這個淤泥之中直沉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天師大怒,說道:“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哪裏有個馬弄人之理!”也顧不得甚麼青鬃馬,舉起七星寶劍來,照着馬頭上撲地一聲響,就是一劍。原來哪裏是馬講話,而是王神姑閃在馬頭上裝成的圈套,恰好釣這一劍掀聲王神姑的頭上。本是溝又深,天又黑,王神姑膽子又大,略不提防,可可的就吃了一虧,左邊額角上去了一塊大皮,血流滿面,不會開言。天師也在黑處,只說是砍了馬,及至王神姑蘇醒之時,口裏罵道:“我把你這個牛鼻子,教你就撈了我這一刀。”天師心裏才明白,曉得傷了王神姑,懊悔道:“何不再還他幾刀,斷送這個禍根,豈不爲美。”
卻說王神姑心懷深恨,將欲下手天師,曉得天師是天上的星宿,下手不得。將欲彼此開交,這一刀的酸氣又不得出,終是要出氣的心多,狠狠說道:“一不做,二不休。這個牛鼻子,我也不奈你何!我且把你的巾帽衣裳剝了你的,再作道理。”天師連人帶馬,陷在淤泥之中,憑他鬼弄。果真的一撇,撇過一頂九樑巾去了。天師道:“你恁的無禮,我明日拿住你之時,碎屍萬段,剮骨熬油。我教你那時悔之晚矣!”王神姑道:“你還口硬哩!我且把你的衣服剝了去,看你何如。”果真的一掀,掀起那領雲鶴氅來。彼時已自黃昏將盡,月色微明。掀起了這件雲鶴氅來不至緊,只見天師頸膊上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王神姑看見,吃了一驚,心裏想道:“怪不得這個牛鼻子嘴硬,原來有這等一件寶貝在身上。卻一件來,他既是有這等一件寶貝,怎麼這一日再不動手於我?事有可疑,不免拿他過來,或好或歹,教他舉手無門。”好個王神姑,一面想定了,一面雙手就過來,把個天師頸膊子低下一撈,一撈撈將過去。原來是一掛數珠兒,數一數只得一百零八顆。拿在手裏,只見數珠兒毫光紫氣,愛殺人也。王神姑心裏又想道:“這定是件寶貝,是個戰勝攻取的傢伙。待我且掛將起來,卻不落得一個贏家常在手?”他看見天師掛在頸脖子底下,他也把個數珠兒掛在頸脖子底下。哪曉那一掛數珠兒是個活的,劃喇一聲響,一個個就長得鬥來大,把個主神姑壓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滿口只叫道:“天師,你來救我也!”
畢竟不知這個數珠兒怎麼會長,又不知天師可曾救他,旦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