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寶太監西洋記第八十六回 天方國極樂天堂 禮拜寺偏多古蹟

詩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黃。

十年依蓐食,萬里帶金瘡。

拂露陳師祭,衝風立教場。

箭飛瓊羽合,旗動火雲張。

虎翼分營勢,魚鱗擁陣行。

功成封寵將,力盡到貧鄉。

雀老方悲海,鷹衰卻念霜。

空餘孤劍在,開匣一沾裳!

卻說阿丹國國王金冠黃袍,腰繫玉帶,腳穿皮靴,拜見二位元帥,深謝不殺之恩,元帥見以賓禮。國王奉上金葉表文一道,又奉上降書一封。元帥不曾拆書,只見禮物裏面有一個瓷花瓶兒,又不曾封號,瓶口上有一股生氣。王爺心上就犯疑,指着瓶兒說道:“那個瓶兒是甚麼?”王爺威嚴之下,番王凜凜然,敢說甚麼誑話,從直供招說道:“瓶兒有好些話講。”王爺道:“你講來。”番王道:“昨日卑末同了大小官員查盤庫藏,只聽見隔壁有個人聲氣,是總兵官叫做去摩阿,近前一看,原來是個人,一頭子就鑽到這個瓷花瓶裏面去了。拿起來看,卻又不見個人。問他甚麼事體,他又一一的答應。卑末問他願去願留,他又說道願同獻上元帥。卑末一時不省得他的始末緣由,只得依他所言,獻上元帥。唐突之罪,望乞恕饒!”二位元帥心裏都明白了,曉得是個黃鳳仙坐在裏面,卻要替他尋個出路,才見得妙。問說道:“國王你可曉得他是個甚麼人?”番王道:“卑末卻有所不知,只是他自家曾說道,是七百年前的金母,七百年後的銀母。”王爺道:“這就是了。他曾有個金娃娃、銀娃娃在我的船上,故此他要到我船上來。”王爺叫聲左右的開了艙門,放出那兩個娃娃來。黃鳳仙坐在瓶裏,曉得王爺是個出活他,他就念動真言,捻動妙訣。一聲響,兩個娃娃都站在元帥面前,都有七尺之高,三尺之圓。一個黃澄澄火光閃爍,一個白盈盈寶霧氤氳。番王看見,老大的驚恐:“世上有此異事?金娃娃、銀娃娃都是會走的。”瓶兒分明在面前,王爺卻自己不叫,卻又吩咐番王叫他出來。番王叫聲道:“瓶裏大哥,你出來罷。”道猶未了,一聲響,一個黃鳳仙跳將出來。王爺道:“你說是瓶裏大哥,依我說還是樑上君子。”三寶老爺不要相見,生怕番王別生議論,把個頭搖一搖,說道:“你領你的娃娃下艙去罷。”黃鳳仙默會其意,一手一個金娃,一手一個銀娃娃,竟自進去了。唐狀元接着說道:“做得好法哩!”黃鳳仙道:“都是你吹滅了我的燈,險些兒送了我的殘生。”唐狀元道:“作興你到瓶裏坐,豈有不好之理!”黃鳳仙道:“你可曉得生也是這一瓶,死也是這一瓶。”

卻說番王心裏想道:“這元帥都是洪福齊天的,一個金母、一個銀母,都要奔到他處來,這豈是偶然,我們怎麼是他的對手!”即時遞上禮物,元帥叫左右的先取過書來,拆封讀之。書曰:

阿丹國國王昌吉刺謹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徵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恭維元老,聿奉天威。旗影雲舒,似長虹之下指;劍鋒電轉,疑大火之西流。斷蛇豕之羣,絕蚊蚋之響。某無知蠻貊,妄觸藩籬;自分萬死之無逃,詎意再生之有路;荷蒙更始,與以維新。安堵居然,似入新豐之市;首丘依爾,忻瞻故國之墟。敬勒短函,用伸眷矚,願寬洪造,不盡欽承。書畢,番王遞上禮單,只見單上計開:

金鑲芙蓉冠四頂,金鑲寶帶二條,金鑲寶地角二枚,遊仙枕一對(枕之而寐,則九洲三島皆在其中,奇物也),貓睛石二對(大三錢許),各色鴉呼俱上十,鴉鶻石十枚,蛇角二對,赤玻璃一十,綠金睛一十,青珠十枚(俱圓,大至徑寸),珍珠百顆(俱大顆),玳瑁、瑪瑙、車渠俱百數,琉璃百副,琥珀盞五十副,金鎖百把(中有人物、鳥獸、花草,制極精巧),麒麟四隻(前兩足高九尺餘,後兩足高六尺餘,高可一丈六尺,首昂後低,人莫能騎,頭耳邊生二短肉角),獅子四隻(似虎,黑黃無斑,頭大口闊,聲吼如雷,諸獸見之,伏不起),千里駱駝二十隻,黑驢一隻(日行千里,善鬥虎,一蹄而斃),花福祿五對,金錢豹三對,白鹿十隻(純白如雪),白雉十隻,白鳩十隻,白駝雞二十隻(如白福祿),綿羊百隻(大尾無角),卻塵獸一對(其皮不沾塵,可爲褥,價亦高),風母一對(似猿,打死,得風即活,若以菖蒲塞鼻,則死不復活矣),紫檀百株,薔薇露百瓶,赤白鹽各百擔(赤如火,白如銀),羊刺蜜百桶(草名,上生蜜),阿勃參十斛(油宜塗癬疥,大效,價極貴),庵羅十斛(果中極品,俗名香蓋),石慄十斛(生山石中,花開三年方結實,土人尤愛惜之),龍腦香十箱(狀如雲母,色如冰雪),鑌鐵百擔(剖礪石中得者,中有自然花紋,價倍於銀),哺嚕口黎(錢名,赤金鑄之,王所用,重一錢,底面俱有紋)。

進已貢畢,復具金銀、色緞、青白花瓷器、檀香、胡椒、米麪諸品,各色果實、牛羊雞之類,止無豬鵝,地方不出故也。奉上元帥,聊充軍庖。元帥道:“當此厚禮,何前倨而後恭也?”番王道:“前日相忤,非卑末之罪,多因是兩個總兵官無禮,故致如此。”元帥道:“總兵官叫做甚麼名字?”番王道:“一個叫做來摩阿,一個叫做去摩阿。”元帥道:“賢王自家也有些不是,你豈不知我們出師之時,奉行天命,以禮而來,豈是來摩阿的?我們到一個國,降書降表而去,豈是去摩阿的?”番王欠身施禮,說道:“卑末有罪,伏乞元帥原宥!”無帥道:“講過就是,何罪之有!”一面取過中國土儀回敬番王,下及大小番官,無不周遍。

番王拜謝回國,盛排筵宴,請上二位元帥飲薔薇露當酒,相敬極歡。元帥道:“盛筵中不設豬肉何如?”番王道:“敝國俱奉回回教門,禁食豬肉,故此絕不養豬,亦不養鵝,先代流傳如此。”元帥道:“貴國中氣候常暖,可還有冷時麼?”番王道:“四時溫和,苦無寒冷之日。”元帥道:“貴國中何爲一年?”番王道:“以十二月爲一年。”元帥道:“何爲一月?”番王道:“見新月初生爲一月。”元帥道:“何爲春夏秋冬四季?”番王道:“四時不定,自有一等陰陽官推算,極準,算定某日爲春,果有草木開放;算定某日爲秋,果有草木凋零。大凡日月交蝕、風雲潮汛一切等項,無不準驗。”元帥道:“適來經過的街市上,盡好熱哄哩?”番王道:“街市上無物不有,書籍彩帛,市肆混堂,熟食什物,俱各全備。”元帥道:“國富民饒,足徵賢王之治。”番王道:“卑末俱奉回回教門,無苛斂於民。民苦無貧者,僅僅上下相安而已,敢望天朝萬萬?”

元帥道:“賢王俱奉回回教門,回回可有個祖國麼?”番王道:“極西上有一個祖國,叫做天堂極樂之國。”元帥道:“去此多遠?”番王道:“三個多月日纔可到得。”元帥道:“我們可得到麼?”番王道:“二位元帥來此有幾十萬裏之外,豈有這兩三個月日的路程就到不得的?”

元帥道:“中途可還有哪個國麼?”番王道:“小國這一帶都是極西之地,天盡於此,苦沒有甚麼國。就是天堂國,卑末們都不曾過往。”

王爺道:“待我問個杯卜可是到得麼?”怎叫做個杯卜?王爺一手取出戒手刀來,一手舉起飲薔薇露的杯來,對天祝告說道:“到得天堂,一刀杯兩段;到不得天堂,一刀空直上。”祝告已畢,丟下杯去,一刀挑上來,可可的一刀杯兩段。番王道:“人有善念,天心從之。杯卜大吉,元帥指日可到。”道猶未了,把門的番官稟說道:“朝門外有三個通事,四個回回,自稱奉天堂國國王差遣,齎着麝香、瓷器等項物件爲禮,遠來迎接大明國徵西元帥老爺。”這一報不至緊,把番王吃一驚,就像做個夢驚醒過來,不知是真是假,連二位元帥也不敢準憑,天下有這等一個湊巧的?說這國就是這個國,說這人就是這個人,眼目前還不爲奇,萬里之外怎麼能夠應聲而到?過了半晌,王爺道:“報事的可報得真麼?”把門的道:“列位爺爺在上,敢有報不真的?”番王道:“一定是真,好場奇事。”

元帥吩咐叫他進來。進到堂上,果然共是七個人,都生得人物魁肥,紫膛顏色。元帥道:“你們都是甚麼人?”通事說道:“小的七個中間,有三個通譯番書,名爲通事;四個是國王親隨頭目。”元帥道:“你國王是哪一國?”通事道:“俺國王是天堂極樂國。”元帥道:“你們到這裏做甚麼?”通事道:“小的們奉國王差遣,特來迎接元帥老爺。”元帥道:“你們國王怎麼得知我們在這裏?”通事道:“敝國有個禮拜寺,是俺國王的祖廟,禱無不應,事無不知。自從去年一個月月初生之夜,有一對絳紗燈自上而下,直照着寺堂上,一連照了六七夜。番王不知是何報應,虔誠禱告祖師爺爺。祖師爺爺託下一個夢,說道:‘那一對絳紗燈,是天妃娘娘所設的,導引大明國的寶船來下西洋。寶船在後面稽遲,紗燈籠卻先到了這裏。爾等好着當差人先去迎接,好在阿丹國相遇。’國王得夢之後,即時差下我們前來迎接,一路上訪問,並無消息。昨日纔到這裏,果是阿丹大國,神言不虛。”

元帥道:“你們是旱路而來?你們是水路而來?”通事道:“小的是從旱路而來。”無帥道:“來了多少日子?”通事道:“也不曉得多少日子,只是月生了七遭。”元帥道:“月生七遭,卻不是七個月?”阿丹王道:“旱路迂曲,水路則折半足矣!”元帥道:“你們手裏拿的是甚麼東西?”通事道:“拿的是些麝香、瓷器之類,少充賀敬,聊表國王之誠。”元帥道:“麝香也罷,瓷器怎麼得來?”通事道:“有個千里駱駝馱將來。”

元帥問了一個的實,卻纔曉得天妃娘娘之顯應,天堂國王之至誠,滿心歡喜。即時傳令旗牌官,請七個使客上船款待。元帥辭謝阿丹王,收拾開船。七個來人仍舊要從旱路而去。元帥道:“水行逸而速,陸行勞而遲。你們從船便。”道猶未了,寶船已自一齊開岸,趁着順風,照西上直跑。來人雖欲陸行,不可得已。一程順風,更不曾停阻。

行了三個多月,忽一日天堂國通事到中軍帳下磕頭,稟說道:“七日之內可到天堂本國。”元帥道:“七日以後的事,怎麼七日以前就知道?”通事道:“本國依城四角造塔四座,各高三十六丈,其影倒垂天海,七日路外一覽可見。小的適來看見影,故此曉得七日之內可到本國。”再行兩日,滿船上都看見天妃娘娘的絳紗燈,稟知元帥。元帥道:“前後之言,若合符節,可見得維神有靈,維我大明皇帝有福。”再行幾程,搭至七日上面,藍旗官報道:“前面卻是一個國。”道猶未了,通事來稟說道:“到了敝國,請元帥傳令收船。”

國王親自迎接,帳上相見。國王人物魁偉,一貌堂堂,頭戴金冠,身穿黃袍,腰繫寶嵌金帶,腳穿皮靴,說的都是阿刺比言語。跟隨的頭上纏布,身上長花衣服,腳下鞋襪,都生得深紫膛色。元帥厚待國王,謝其迎接,不辱禮儀。國王唯唯,禮拜甚恭。

三日後,二位元帥請同國師、天師、列位公公、大小諸將,親造其國。只見風景融和,上下安貼,自西以來,未之有也。國王迎接進城,盛設筵宴,大饗諸將。只是不設酒,回回教門禁酒故也。元帥道:“大國名天堂麼?”國王道:“敝國即古筠衝之地,名爲天堂國,又名西域。回回祖師始於敝國闡揚教法,至今國人悉遵教門,不養豬、不造酒,田頗肥,稻頗饒,居民安業,風俗好善。卑末爲民上者,不敢苛斂於民。下民也無貧難之苦,無乞丐,無盜賊,不設刑罰,自然淳化,上下安和,自古到今。實不相瞞列位所說,是個極樂之國。”元帥道:“無懷氏之民與!葛天氏之民與!”元帥道:“大國有禮拜寺,在那一廂?”國王道:“在城西,離城有半日程途。”元帥道:“前日蒙天妃娘娘顯燈,蒙祖師老爺託夢,我們要親自去拜謁一番,少伸謝意。”國王道:“卑末奉陪。”

到了禮拜寺,只見寺分爲四方,每方有九十間,每間白玉爲柱,黃玉爲地。中間纔是正堂,正堂都是五色花石壘砌起來。外面四方,上面平頂,一層又一層,如塔之狀,大約有九層。堂面前一塊拜石,方廣一丈一尺,是漢初年間從天上掉下來的。

堂門上兩個黑獅子把門,若行香進謁的,素行不善,或是賊盜之類,黑獅子一口一個,故此國中再無賊盜。堂裏面沉香木爲樑棟、柝科之類,鍍金椽子,一年一鍍,黃金爲閣霈,四面八方都是薔薇露和龍涎香爲壁。中間坐着是回回祖師,用皁苧絲罩定,不見其形。面前懸一面金字匾,說道:“天堂禮拜寺。”每年十二月初十日,各番回回都來進香,贊唸經文,雖萬里之外都來。來者把皁苧絲罩上,剜割一方去,名曰香記。其罩出於國王,一年一換,備剜割故也。堂之左是司馬儀祖師之墓,墓高五尺,黃玉疊砌起來的。墓外有圍垣,圓廣三丈二尺,高二尺,俱綠撒不泥,空石砌起來的。堂左右稍後有各祖師傳法之堂,俱花石疊砌而成,中間俱各壯麗。寺後一里之外,地名驀氏納,有麻祖師之墓。堂上毫光日夜侵雲而起,如中國之虹霓。墓後有一井,名爲阿淨糝,泉甚清冽,味甘。下番之人取其泉藏在船上,若遇颶風起時,以此水灑之,風浪頓息,與聖水同。說不盡的古蹟。二位元帥、天師、國師、列位公公、大小將官遊玩不盡,各官禮拜伸謝。

卻說三寶老爺原是回回出身,正叫做回龍顧祖,好不生歡生喜,贊唸經文,頂天禮拜。馬公公道:“今番卻好吟詩。”王公公道:“咱們一竅不通的,只好告免罷了。”王爺道:“有其誠,則有其神。神聖既在,嘿相於我,我們何敢說個甚麼詩,褻瀆於他。”國師只是唸佛。天師道:“遊不盡的山,行不盡的路,請回船罷。”辭了禮拜寺,回到船上。國王進上書表,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天方國國王筠只裏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徵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惟七緯經天,六合異照臨之下;八紘紀地,火爐同覆載之間。卓彼中華,冠裳人物。蠢茲夷裔,左衽侏亻離。慨聲教之遠迷,敢遐荒之自絕,惟神我告,用識天威。惟我神將,幸沾聖化。翹首熙隆,合湛露唏陽之雅;捫心感戴,續卿雲覆旦之歌。某不任激切屏營之至。

國王道:“愧不能文,聊陳下悃而已。還有不腆之儀,貢上天王皇帝。”元帥道:“既承盛美,不敢不恭。”接過單來,只見單上計開:

天方圖一幅,天方國圖四景畫四幅(按花草美人:花草以晴雨爲卷舒,美人按樂聲能舞),夜光璧一端(暗室視之,如秉燭然),上清珠一對(光明潔白,可照一室,視之有仙人、玉女、雲鶴之狀搖動於中,水旱兵革,禱之無不驗),木難珠四顆(碧色,木難鳥口中結沫所成),寶石、珍珠、珊瑚、琥珀,金剛五百(似紫石英,百鍊不消,可以切玉),玻璃盞十對,降真香百匣(燒之能引鶴),唵叭兒香,麒麟一對,獅子四對,草上飛一對,駝雞五十隻,橐駝一百隻,羚羊一百隻,龍種羊十隻(以羊臍種土中,溉以水,聞雷而生,臍屬土中,刀割必死,俗擊鼓驚之,臍斷,便行齧草,至秋可食,臍內復有種),卻火雀一對(似燕,置火中,火滅,其雀無傷,因浴沙水受卵,故能然),狻猊一對(生七日,未開目時,取之易調習,稍長則難馴伏,以其筋爲琴絃,一奏餘弦皆斷;取一滴乳,並他獸脬同置器中,諸乳皆化爲水),名馬五十匹(高八尺許,各爲天馬),金滿伽一千文(番錢,各重一錢,金有十二成),梨一千(重五六斤),桃一千(重十斤)。

進貢禮畢,又呈上金銀、米麥、牛羊、雞鴨及各果品,及各色緞、檀香、麝香、瓷器之屬,奉充軍餉。元帥道:“受之有愧。”國王道:“第愧不腆。”元帥一面排筵款待,也不設酒,一面收拾回敬國王,其左右頭目、大小番官、一切通事,各各俱備。國王盛感元帥大恩。元帥傳令開船,國王辭謝而去。既去之後,復又來求見。元帥道:“賢王有何見諭?”國王道:“特來請二位元帥,寶船還向哪一邊行?”元帥道:“還往西行。”國王道:“敝國就是西海盡頭的路。卑末並不曾聽見西邊還有甚麼去路,就是滿國中長老,並不曾傳聞西邊還有甚麼國土。元帥還往西行,也須要一番斟酌。”元帥道:“地有三千六百軸,怎麼就盡於此?”國王道:“區區管見,固盡於此,但憑元帥尊裁。”元帥道:“多謝指教。只是我們之行,還不可止。”國王又辭謝而去。

寶船開洋,無曉無夜,往西而行。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渺渺茫茫,悠悠盪盪。一日又一日,不覺得百日將近。一月又一月,不覺得三月以來。二位元帥心上都有些費周折。怎麼費周折?將欲前行,天堂國王已經說道:“前面沒有甚麼國士。”果真的來了這些日子,不見有些下落。將欲不行,卻又來到這個田地,半途而廢。有此兩端,故此都費周折。王爺說道:“老公公在上,我們離京已經五六年多,不知征剿幾時纔是住手,不如趁着此時回去也罷。我想化外夷人,一時征剿不盡,又兼大小諸將,年深日久,漸漸的年邁力衰。明日到了個進退兩難之地,反爲不美。”老爺道:“老先生之言,深爲有理。只是一件,當原日萬歲爺差遣我們之時,頭行牌上寫着是‘撫夷取寶’。花費了多少錢糧,捱延了許多歲月,‘撫夷’兩個字,或者無歉;‘取寶’兩個字,放在哪裏?雖有些小進貢寶貝,怎抵得個傳國玉璽?爲今之計,不得不向前去。”王爺道:“只怕前面無益有損,悔之無及!”老爺道:“這個長慮最是,我和你不如去請教天師,看是何如?再不然之時,又去請教國師,看是何如?”王爺道:“既如此,請便同行。”

同見天師,坐還未定,老爺就把個前程的事,細講一番。天師道:“貧道心上也在籌度,不得個長策。”王爺道:“煩天師問一個卜何如?”天師道:“卜雖決疑,我和你疑已深矣,非卜所能決。貧道有一個八門神數,姑容明早看下,或吉或兇,專來奉稟。”王爺道:“怎叫做八門神數?”天師道:“先把八門排下在玉皇閣上,次後奏一道牒文,達知玉帝,懇問前程。玉帝發落下來,就下在那個門上:下在吉門上,則吉;下在凶門上,則兇。這叫做八門神數。”王爺道:“這個是好。玉帝是萬神宗,禍福無差,明早專候。”

二位元帥到了明日早上,東方纔白,曙色朦朧,天師已自來到了中軍帳上,二位元帥說道:“好早也!兇吉何如?”天師出口就說道:“凶多吉少。”二位立時吃了一驚,連忙的問道:“怎見得凶多吉少?”天師道:“牒文竟照驚門上落下來,未及落地之時,復往死門上撞將去。幸喜得還是景門擋住,看還有可救。死而後救,這卻不是凶多吉少麼?”王爺道:“來了這些年數,徵了這些國數,以學生愚見,不如回去罷。”三寶老爺說道:“非我不肯回去,怎奈傳璽不曾得來。原日白象馱璽陷入西番,正在這個西洋地面。”天師道:“這如今事在兩難,不如去問國師一聲。”老爺道:“咱兩個正要去問他。”見了國師,又把前程的事,細說一遍,都說道要國師做個主張,國師道:“阿彌陀佛!三軍之命,懸天一帥,行止都在元帥身上。貧僧怎麼有個主張?”三寶老爺道:“非咱不肯前進。只是天師牒上凶多吉少,因此上就沒有了主張。”國師道:“若有甚麼兇吉事,這個一則天師,一則貧僧,還須一定要逢凶化吉,轉禍成祥。”二位元帥大喜,說道:“若能夠逢凶化吉,轉禍成祥,憑他甚麼陰司鬼國,也走他一遭。”雲谷站在一邊說道:“前唐狀元倒不是走到鬼國裏面去了?前面是個鬼國也未可知。”後來果真的走到陰司鬼國,這幾句話豈不是人心之靈,偶合如此!

二位元帥得了天師之數,本是一憂;得了國師之言,又成一喜,放心大膽,一任前去。又去了兩個多月,先前朝頭有日色,晚頭有星辰,雖沒有了紅紗燈,也還有些方向可考。到了這兩個月之後,陰雲慘慘,野霧漫漫,就像中朝冬月間的霧露天氣,只聽見個聲氣。這個時候,不由你不行。掌定了舵,前面還是直西,若左了些,便不知道是哪裏;右了些,也不知道是哪裏。再加個轉過身,越發不知去向,哪敢轉過身來?

兢兢業業,又走了一個多月。只見前哨船撞着在個黃草陡崖下。藍旗官報到中軍帳,元帥道:“既有陡崖,一定是個國土。且住下船,再作區處。”即時傳令,大小寶船一齊收住。這時候,正是:雲暗不知天早晚,雪深難辨路高低。一會兒烏雲陡暗,對面不見人,伸手不見掌,想是夜得來了。過了一夜之時,又有些朦朦的亮,想是天明瞭。二位元帥坐在中軍帳上,傳令夜不收上岸去打探。夜不收不敢去。老爺道:“着王明去。”王明道:“天涯海角都是人走的,怕它甚麼霧露朦朧!”一手拿着隱身草,一手一口戒手刀,曳開步來就走。走到十數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走,又走到十數多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又走,走到十數多里路上,天愈加亮淨了。雖則有些煙雨霏霏,也只當得個深秋的景象,不是頭前那樣黑葳葳的意思。王明道:“這莫非又是我王明造化來!棄暗投明,天公有意。”

畢竟不知造化還是何如,天意還是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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