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天仗宵嚴建羽旄,春雲送色曉雞號。
金爐香動螭頭暗,玉佩聲來雉尾高。
戎服上趨承北極,儒冠列侍映東曹。
太平時節難身遇,郎署何須笑二毛。
這詩單道的是早朝的。
卻說僧道賭勝,過了明日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早已在午門見駕。朝廷爺和文武官議了國事,宣上天師,付了他一道欽旨,又付了他一面金牌。萬歲爺道:“南京前往五臺山有多少程途?”天師道:“有四千六百里。”萬歲爺道:“你怎麼曉得這個程途?”天師道:“臣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道途遠近,無不周知。”萬歲爺道:“你今日去,幾時回朝?”天師道:“臣今日去,明日回朝。”萬歲爺道:“四千多里路程,怎麼得這等的快?”天師道:“大凡欽差官,旱路驢一頭,要登山度嶺;水路船一隻,要風順帆開。小臣既不是旱路,又不是水路。”萬歲爺道:“莫非卿家有個縮地的法麼?”天師道:“也不是縮地法,臣騎的是條草龍,騰雲駕霧,故此限不得路程。”萬歲爺道:“既如此,快去快來。”天師辭了聖上,出了午門,諷動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至半天之中,竟往五臺山文殊寺而去。卻說碧峯長老坐在法臺上講經,早已就知其情了,即時按住經典,離了法臺,心裏想道:“這個天師盡有二八分鏤鎪我也。我和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怎麼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只有一件,我若是去,不像個和尚家的勾當;我若是不去,佛門又不得作興。”沉吟了一會,設了一計,叫聲:“家主僧上來,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有一面金牌,欽差的就是張天師,特來此中取我進朝,去下西洋取其國璽。天師心懷不良之意,我設一個妙計搪抵天師。你們大小和尚依計而行,不可違拗,誤事不便。”衆和尚齊聲念上一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子們誰敢執拗。”長老對家主僧附耳低聲說道:如此如此。長老起身便走,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說道:“師父也教我們一教,卻好回覆天師的話語。”長老道:“你兩個跟我來也。”一個師父,一個徒弟,一個徒孫,慢搖慢擺,一直襬到那海潮觀音殿裏去了。師父坐在上面入定,徒弟坐在東一首入定,徒孫坐在西一首入定。正是:
蕭寺樓臺對夕陰,淡煙疏霧散空林。
風生寒渚白蘋動,霜落秋山黃葉深。
雲盡獨看晴塞雁,月明遙聽遠村砧。
高人入定渾閒事,一任縱橫車馬臨。
卻說張天師收了雲霧,卸卻草龍,落將下來,撇過五臺山,竟投文殊師利的古寺而來。才進得寺門,天師高聲叫道:“聖旨已到,和尚們快排香案迎接開讀。”只見走出一干僧人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長長矮矮,一個人一個白瓢帽,一個人一身麻衣,一個人腰裏一條草索,一個人腳下一雙草結的履鞋,大家打夥兒擡着佛爺爺面前的一張供桌,就是佛爺爺座前的花瓶,就是佛爺爺座前的香爐,迎接聖旨。天師大怒,罵說道:“你這和尚家,這等意大,你們終不然不服朝廷管罷。”衆和尚說道:“怎麼說個不服管的話?”天師道:“既是服管,你寺裏還有一個爲首的僧人叫做個金碧峯,怎麼不來迎接?你們這些衆和尚,怎麼敢這等披麻帶孝出來?”衆僧說道:“欽差老爺息怒,實不相瞞,金碧峯是我們的師祖師父,我們是他的徒子徒孫。”天師道:“他怎麼不來迎接聖旨?”衆僧說道:“他前日來到南京,和欽差老爺賭勝,受了老爺許多的氣,回來本寺,轉想轉惱,不期昨日三更時分,歸了西天。”天師道:“你看他這等的胡說!他是個萬年不能毀壞之身,怎麼會死?”衆僧說道:“欽差老爺不信,現今停柩在方丈裏面。”天師心上卻有幾分不信,拽起步來,望方丈裏面竟走。
走進方丈門來,果真的一口棺材,棺材蓋上釘了四個子孫釘,棺材頭上搭了一幅孝幔,棺材面前燒了一爐香,點了兩枝蠟燭,供獻了一碗齋飯。天師見之,大笑了一聲,說道:“金碧峯不知坐在那裏,把這個假棺材反來埋我哩!”衆僧道:“棺材怎麼敢有假的?”天師道:“既不是假的,待我打開來看着。”說聲:“打開來看着。”嚇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覷。天師心下越加狐疑,叫聲:“着刀斧過來。”連叫了兩三聲。衆僧人沒奈何,只得拿刀的奉承刀,拿斧子的奉承斧子。天師叫聲:“開棺!”沒有哪個和尚敢開。天師叫着這一個開,這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弟,敢開師父的棺材?”叫着那一個開,那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孫,敢開師公的棺材?”天師看見你也不開,我也不開,心裏全是疑惑,自家伸出手來,舉起個斧子。好個天師,兩三斧子,把個棺材劈開來了。開了看時,佛家有些妙用,端的是個金碧峯,條條直直,睡在裏面。天師道:“敢是活的睡在裏面謊我們?”伸隻手到裏面去摸一摸,只見金碧峯兩隻眼閉得緊如鐵,渾身上冷得冷如雪,果真是個死的。天師心上又生一計,說道:“怕他敢是個閉氣法?我若是被他籠絡了,不但辜負了數千裏而來,且又便饒了他耍着寡嘴。我不如索性加上他一個楔,免得個他日噬臍,悔之無及!”
只見衆和尚說道:“欽差老爺,你眼見的是實了,俺們師父果真是個死屍麼?”天師面上鋪堆着那一片假慈悲來,說道:“我初見之時,只說是個假死,哪曉得真個是他死了。他今停柩在家不當穩便,我和你埋了他罷。”衆和尚說道:“怎麼要欽差老爺埋我們的師父哩?”天師道:“你們衆人有所不知,你師父在南京與我賭勝之時,蒙他饒了我的性命,我卻無以報他活命之恩,是我就在法壇之下大拜了他四拜,拜你老爺爲師。今日你們的老爺歸天,我該有一百日緦麻之服。我有服的師弟,肯教他暴露屍骸,死而不葬?故此你們也趁我在這裏,大家安埋了他,豈不爲美!”天師是個欽差,他說的話哪個敢執拗?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衆和尚說道:“但憑欽差老爺。”內中有個不開口的,各人有各人的忖度。天師道:“你這個禪寺,可有一所祖隴麼?”衆和尚道:“有一所祖隴。”天師道:“在哪裏?”衆和尚道:“就近在山門左側百步之內。”天師道:“傍祖安葬,這也是個人情之常。”衆和尚道:“但憑欽差老爺就是。”天師道:“我與你三五個知事的,先到祖隴上定個向,點個穴,誅個茅,破個土,築個坑,砌個壙。你衆人在寺裏,照依每常舊例出殯而來。”天師領了幾個和尚,先到祖墳上去了。其餘的這些和尚,在寺裏敢違背了天師的號令?只得擡出柩來,哭了幾聲師父,動了幾下響器,列了幾對幢幡,張了一雙寶蓋上來。
卻說天師到了那祖墳上,親自點了一個穴,直點在祖墳後高岡之上。衆和尚道:“恐怕忒上了些,於天罡有損。”天師道:“碧峯老爺他不比甚麼凡僧,埋得高,才照得西天近。”及至築坑砌壙,天師站着面前,吩咐工人方圓廣闊止用三尺,直深卻用一丈。衆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個坑卻築得有些不尷尬。”天師道:“你們有所不知,碧峯老爺是個聖僧,葬埋之法自與凡僧不同。”及至紖棺入土,天師又揭開棺材來,看了長老的屍首,他便親手紖着,把個棺材頭先下,棺材腳向上,倒豎着在那坑裏。衆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卻不是個倒埋了?”天師道:“你們都是些俗人之見,有所不知。把他的兩腳朝天,卻不是踏着雲,躡着霧,輪動就是天堂?若是兩腳朝地,起步就蹉了地獄。我這個都是葬埋聖僧之法,載在典籍,你們莫嫌知事少,只欠讀書多。”衆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裏好笑,其餘的心裏吃惱。好笑的心上解悟,說道:“天師空費了這一段心機。”吃惱的不曾解悟,說道:“天師不該這等樣兒待我師父。”怎麼家主僧心上解悟?原來碧峯長老預先曉得天師到來,預先曉得天師來時有個不良之意,故此叫過家主僧來,附耳低聲,教他見了天師,只說是師父死了;又曉得天師不肯準信,教他到山門之外鄰居家裏,借了一口壽材,停柩在於方丈之內;又曉得天師一定要開棺驗屍,又教他把師父的九環錫杖,安在裏面;又曉得天師要倒埋他,教他不要違拗,憑他怎麼樣兒處分。這都是將計就計,佛爺運用之妙。
碧峯長老領了一個徒弟,又一個徒孫,坐在海潮殿上,高張慧眼,瞧着那個天師那麼鬼弄鬼弄,猛然間大發一笑,說道:“喜得我還是一個假死,若是真死,卻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卻待何如?”長老道:“自古說得好,大丈夫頂天立地,終不然頂地立天。”雲谷道:“我和你怎麼樣兒處分他?”長老道:“有個甚樣兒處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見了聖上,教他個一籌不展,滿面羞慚。”好個碧峯長老,金光一聳,帶着徒弟徒孫,直衝南京,來見聖上。
張天師還不解其中的緣故,倒埋了碧峯,服了這口氣,心上老大的寬快。即時間出了文殊寺,離了五臺山,諷起真言,宣動神咒,跨上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在半天之中,竟轉南京而來。
卻說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
月轉西山回曙色,星懸南極動雲霄。
千年瑞鶴臨丹地,五色飛龍繞赭袍。
閶闔殿開香氣杳,崑崙臺接佩聲高。
百官敬撰中興頌,濟濟瑤宮上碧桃。
卻說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碧峯長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個徒子、徒孫安頓在會同館裏,自家竟到午門外來聽宣。只見萬歲爺和那文武百官,商議了幾宗國事,裁定了許多朝政。黃門官奏道:“前日在雲路丹墀裏面和張天師賭勝的和尚,戴着瓢帽,穿着染衣,一手鉢盂,一手禪杖,站在午門之外,口口稱道聽宣。”聖旨道:“宣字輕了些。不可說宣他,只可說請他。”當駕官傳旨道:“請長老進朝。”那長老照舊時大搖大擺,擺將進朝,見了聖駕,也不行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舉了一舉。朝廷待他比初見時老大不同,着實是十分敬重他了,請到金鑾殿上,賜他一個繡墩坐下,稱他爲國師,說道:“朕有金牌淡墨,差着天師前到國師的大剎禪林,可曾看見麼?”長老道:“說起天師來,一言難盡。”萬歲爺道:“怎麼叫做一言難盡?”長老道:“天師雖則是受了欽差,齎了旨意,捧了金牌,來到貧僧荒寺。這都是萬歲爺的鈞命,他也是出於無奈。若還他的本心,到底是個敬德不服老。貧僧深知其心,是貧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他開了貧僧的棺,驗了貧僧的屍,他就趁着這個機會兒,把貧僧倒埋了,才下山來。”萬歲爺道:“這個怎麼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猶未了,黃門官奏道:“張天師在午門外聽宣。”長老道:“萬歲爺,着臣另坐在那裏,且看天師進朝怎的繳旨,怎的回話。”聖旨道:“叫當值的引這個國師到文華殿上打坐,另有旨來相請。”長老去了,方纔傳下旨意,宣進天師。只見天師頭戴三樑冠,身穿斬衰服,腰繫草麻絛,腳穿臨江板,做個哭哭啼啼之狀,走進朝來。萬歲爺明知其情,故意問他說道:“天師,你這重服還是何人的?若論憲綱,除是父母的嫡喪,見朕乞求諭葬,乞求諭祭,方纔穿得重服進朝;若是外孝,再沒有個戴進朝來之理!”天師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師的。”萬歲爺道:“怎麼師父也有這等的重孝?”天師道:“天地君親師,人生於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爲着家師,戴此重孝。”萬歲爺道:“是哪一位令師?朕聞得卿是家傳的本事,並不曾從遊着甚麼令師。”天師道:“就是前日賭勝的金碧峯家師。”萬歲爺道:“你兩家誓不兩立,豈有個從他爲師之理?”天師道:“自從前日賭勝,蒙他饒了臣的六陽首級,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爲師。”萬歲爺道:“金碧峯是你的師,你戴的是金碧峯的孝,終不然金碧峯有甚麼不測之變?”天師道:“金碧峯歸到五臺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歸去了。”萬歲爺道:“你去時可曾見他面麼?”天師道:“去遲了些,不曾得相見。”萬歲爺道:“你怎麼樣盡個禮兒?”天師道:“小臣說那一切拜哭之禮,俱屬虛文。自古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今日碧峯家師已死,臣無以爲情,只得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親自定的向,點的穴,誅的茅,破的土,築的坑,砌的壙,安葬了他,然後迴轉南京,今日見駕。”萬歲爺道:“金碧峯和你驟面相識,今日無常,你倒殯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顯爵,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祿,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卻怎麼樣兒相待朕來?”天師哪曉得萬歲爺的意思,只要奉承得萬歲爺喜歡,高聲答應道:“萬萬年龍歸滄海,即如待師父一同。”萬歲爺道:“似這等說起來,連朕也要倒埋了!”天師聽知得“倒埋”兩個字,把那連燒四十八道飛符的汗,又嚇出來了。
萬歲爺道:“天師,你也不要吃驚,只有一件,沒有了這個和尚,怎麼得這個傳國璽歸朝?”天師道:“沒有了這個人,委是難得其璽。”萬歲爺道:“別的和尚可去得麼?”天師道:“除了金碧峯之外,再沒有這等一個僧人。”萬歲爺道:“你昨日到五臺山去了,又新到了一個和尚,也道你不合滅僧,也要與你賭勝。”天師心裏想道:“這莫非是我命裏犯了和尚星劃度?不是劃度,怎麼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朝着聖上問道:“這新來的和尚,現在哪裏?”聖上道:“現在文華殿打坐。”天師道:“宣來與臣相見何如?”聖上道:“你再不可又與他賭甚麼勝。”天師道:“謹遵明旨,再不敢有違。”
金鑾殿上傳下一道旨意,徑到文華殿宣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遠遠的走將來,這天師遠遠的就認得了。卻認得是個甚麼人?原來是天師的家師,已經倒埋了的。天師認得是個金碧峯,羞慚滿面,冷汗沾衣,心裏想道:“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會起來?”長老看見天師,問道:“天師,你這渾身重孝,爲着哪個來?”天師無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樑冠,脫了斬服,解了孝絛,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圍了軟帶,合着掌,望長老盡禮,也學僧家打個問訊。長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麼不拜我?”天師道:“弟子低頭便是拜。”長老道:“徒弟倒埋師父,得其何罪?”天師滿口只說:“是,不敢,不敢!”長老道:“倒埋還是報德,還是報仇哩?”天師道:“今後弟子再不敢胡爲,望乞赦罪。”
聖上道:“國師請坐,朕有一事請問。”長老坐下了,回覆道:“願聞。”聖上道:“國師俗姓金,禪號碧峯,可是哩?”長老道:“是姓金,是號碧峯。”聖上道:“朕常見出家人鬚髮落地,國師何爲落髮留髯?”碧峯長老道:“貧僧落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萬歲爺聽見他這兩句話,心下老大的重他,卻就把個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說道:“朕請國師進朝,有一事相說。”長老道:“悉憑聖旨。”萬歲爺道:“朕有傳國玉璽陷在西洋,曾有陰陽官奏朕,說道:‘帝星出現西洋。’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國璽,須煩國師下海去走一遭,國師肯麼?”長老道:“須是天師纔去得。”天師道:“還是國師纔去得哩!若論小臣祖宗傳授的,不過是些印劍符水,止可驅神役鬼,斬妖縛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須索是斬將搴旗,爭先陷陣,旗開取勝,馬到成功,纔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麼去得!”長老道:“貧僧是個軟弱法門,就只會看經唸佛。況且領兵動衆,提刀殺人,卻不是個和尚乾的勾當。”聖旨道:“怎麼要國師領兵統衆,提刀殺人?只求國師前去,大作一個主張便足矣。”長老道:“既是隻要貧僧做個證明功德,貧僧怎敢有違。只是天師也躲不得個懶。”聖上道:“天師也要去。”天師道:“小臣去了,龍虎山中沒有了人。”長老道:“天師之言差矣!豈不聞‘爲國忘家不憚勞’?”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把個天師就撐得他啞口無言,只得應聲道:“去,去。”聖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長老道:“十萬八千有零。”聖旨道:“此去西洋從旱路便,從水路便?”長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國並沒有旱路,只有水路可通。從水路便。”聖旨道:“此去路程,國師可曉得麼?”長老道:“略節曉得些。”聖旨道:“國師曉得路程,還是自家走過來?還是書上看見來?”長老道:“貧僧是個遊腳僧,四大部洲略節也都是過來。”聖上聽見他說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驚異地說道:“走遍四大部洲有何憑據?”長老道:“有一道律詩爲證。”聖旨道:“律詩怎麼講?”長老道:
踏遍紅塵不計程,看山尋水了平生。
已經飛錫來南國,又見乘杯渡北溟。
花徑不知春坐穩,松林未許夜談清。
擔頭行李無多物,一束詩囊一藏經。
聖旨道:“國師既是記得這些路程,可略節說來與朕聽着。”長老道:“天師也是曉得的,相煩天師說罷。”天師道:“我已曾說過來。”聖旨道:“雖說過來,朕久已忘懷了。”長老道:“口說無憑。貧僧有個小經摺兒奉上朝廷龍眼觀看。”聖旨道:“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上朝廷。
聖上接着,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一個經摺兒盡是大青大綠妝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兒,注着某山。綠的是水,水就有行小字兒,注着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兒,注着是某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兒,注着某海。一個圈兒是一國,圈兒裏面有行小字兒,注着某國。一個圈兒過了,再一個圈兒,一個圈兒裏面,一行小字兒,注着某國某國。畫兒畫得細,字兒寫得精。龍顏見之,滿心歡喜,說道:“國師多承指教了!萬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聲:“近侍的,你接着這本兒,把路程還念一遍與我聽着。”長老道:“還是貧僧來念。”聖上道:“從上船處就說起。”長老道:“上船處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轉過來就是金山。”聖上道:“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長老道:“便是。過了金山,就出孟河;過了孟河,前面就是紅江口;過了紅江口,前面就是白龍江;過了白龍江,前面卻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萬歲的錦繡乾坤浙江、福建一帶;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過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兩廣、雲貴地方;左手下是交趾。過了交趾,前面就是個軟水洋;過了軟水洋,前面就是個吸鐵嶺。”萬歲道:“怎麼叫做個吸鐵嶺?”長老道:“這個嶺生於南海之中,約五百餘里遠,周圍都是些頑石坯。那頑石坯見了鐵器,就吸將去了,故此名爲吸鐵嶺。”聖旨道:“水底下可有這個吸鐵石麼?”長老道:“這五百里遠近,無分崖上水下,都是這個吸鐵石子兒。”聖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卻怎麼過去?”長老道:“也曾自有個過的。”聖上道:“多謝國師,但不知那個軟水洋還是怎麼樣兒的?”長老道:“這軟水洋約有八百里之遠,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載筏,無論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這個水,其性軟弱,就是一片毛,一根草,都要着底而沉。”聖上道:“似此軟水,明日要下西洋,卻怎麼得過去?”
卻不知這個軟水還是過得去,還是過不得去;卻不知碧峯長老有擔當過這個軟水,沒有擔當過不得這個軟水,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