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君子雍容揖遜行,射將觀德便多爭。
一枝貫蝨諸人羨,百步穿楊衆口稱。
后羿仰天烏殞落,薛仁交陣馬飛騰。
邊城今見胡塵靜,多感將軍手段精。
卻說一個唐狀元,一個姜老星,兩家對陣,取弓在手,搭箭當弦。唐英道:“我做個靶子,你射來。”番將道:“俺做個靶子,你射來。”唐狀元道:“恭敬不如從命,恕僭了。”取弓搭箭,對着番官口撲咚一箭過去。番官把個左眼瞪了一瞪,那枝箭望左邊地下去了。唐英道:“好蹺蹊,我的箭焉得偏左?”急忙的射過第二箭去。那番官把個右眼眨了一眨,那枝箭右邊地下去了。唐狀元道:“好古怪,怎麼我的箭會偏右?”第三箭看得清,去得輕,多管是結果了番官也。哪曉得番官把兩隻眼齊瞪了一瞪,那枝箭兒竟望馬前地下去了。唐英心裏想道:“這冤家不是頭了。”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只見番官道:“今番該俺射你了。”唐英道:“且慢。”番官道:“你射了俺三箭,應該俺射你三箭,怎麼說道且慢?”唐英道:“我南朝人不進軍門便罷,若進了軍門,從三歲五歲就學個復箭法。”番官道:“怎麼叫做個復箭法?”唐英道:“是你方纔眼瞪左,箭落左;眼瞪右,箭落右;眼雙瞪,箭落馬前。這卻不是個復箭之法?”番官道:“原來你也曉得些。”唐英道:“此等何足爲奇。”番官道:“還有甚麼奇的?”唐英道:“我南朝還有三枝箭,莫說是你眼不曾見,就是你耳也不曾聞。”番官道:“好胡謅哩!有個甚麼三枝箭,眼不曾見,耳不曾聞?”唐英道:“我南朝這三箭,非是我誇口所說,頭一箭射天,就射得天叫;第二箭射山,就射得山崩;第三箭射石頭,就射得石頭粉爛。”番官聽知,大笑了一聲,說道:“好胡謅!自古到今,哪裏有個天會射得叫哩?”唐英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番官道:“既是做出來便見,俺也不要你射山,俺也不要你射石頭,你只把個天射得叫來與俺聽着。若是射得天叫,俺即時下馬投降,舉國降書降表,送上寶船,不費你絲毫之力。若是射不得天叫,你卻下馬投降於我。軍中卻無戲言。”唐英道:“你不要走,待我射來與你看看。”番將道:“怎麼我走?正要看你射天。只怕你射天天不叫,教你入地地無門。”原來軍伍中隨身有三繃箭,第一繃是狼牙棗子箭,第二繃是一寸二分闊的鏟馬箭,第三繃是響撲頭箭。唐狀元心聰計巧,叫一聲:“我射的天叫,你看來。”此時正是西南風,他卻把馬勒在東北上,望空着力一射。撲頭箭原是響的,迎着風越加聲響,只聽得半空中呼呼的好響哩。那姜老星到底是個番國裏的人,有三分稚氣,聽得聲響,只說真個射得天叫,擡起頭來瞧着上面。哪曉得唐狀元鬧中奪趣,暗裏偷情,急忙的取出第二繃一寸二分闊的鏟馬箭,照着番官鎖喉一箭,把個斗大的頭就是切葫蘆的樣子,一剷剷將下去。唐狀元綽了這個番頭,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還。早已有個藍旗官報與寶船上總兵官知道。唐狀元算下西洋第一功,喜酒彩旗,金花色緞,南船上歡聲動地。卻可憐小西番報上番王說道:“禍事臨門,一來不小。”番王唬得魂不附體,問道:“怎麼禍來不小?”小番道:“剌儀王出馬,卻被南朝一個甚麼唐狀元砍了頭去,五千名番兵盡爲齏粉。”左丞相孛鎮龍笑了一笑,說道:“砍了姜老星,今番又多個大頭鬼了。”番王道:“好丞相,國事通不知,只曉得鬼打鈸。俺如今江山不穩,社稷不牢,早知有此災禍,當初只是寫一道降書降表,萬事皆休。”卻又是三太子在傍說道:“勝敗兵家之常。伯王百戰百勝,一敗而失天下;漢王百戰百敗,一勝而得天下。豈可以此小挫,頓失大事?伏乞父王寬解。”番王道:“既如此,作急傳下旨意,責令各總兵官,誰領兵前去與朕分憂?”道猶未了,只見班部中閃出一位青年小將,年方二十,約長八尺,眼橫秋水,頭戴金盔,身着皁袍,腰垂玉帶,啼啼哭哭,跪伏金階奏道:“俺王在上,末將不才,願領一支番兵,前退南朝人馬,活捉唐英,碎屍萬段,以報父仇。”番王起頭看來,乃姜老星忽刺二公子姜盡牙。番王素知他父子們本領高強,心中大喜,遞酒三杯,少壯行色。臨行又叮囑道:“南人文武全才,智勇雙備,你務必小心。”姜盡牙道:“不斬南將,誓不回朝。”
即時點齊軍馬,奔出關來,黃草坡前擺開陣勢,高叫道:“你們巡船小校,探事兒郎,早早報與總兵官知道,教那甚麼唐狀元出來受死。”唐英知道,一馬一槍,離船相敵。姜盡牙道:“來將何人?通名與俺。”唐英道:“你豈不知我唐狀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這黃口稚子,從何而來?”番將道:“俺是姜總兵二公子姜盡牙的便是。甘羅十二爲丞相,豈不是稚子乎?”唐英道:“稚子乳臭,來此何干?”姜盡牙道:“殺父之仇,不得不報。”聲猶未絕,一張金湛斧飛來,直奔唐英。好唐狀元,掣槍急架,兩下交鋒三十餘合,不分勝負,番將心生毒計,把個金湛斧晃了一晃,敗陣而去。唐英仗了破竹之威,英追他下陣,心中暗喜,連忙的褪了頭上金盔,抖亂了青絲細發,念動真言,宣動密語,喝聲道:“疾風不到,等待何時!”只見西南上狂風大作,四面八方飛砂走石,亂打將來。起初只有石子兒大,次後就有雞卵般粗,就把個唐狀元披頭散髮,甲卸盔歪,竟投寶船而去。
坐猶未穩,小番將又來討戰。中軍帳傳出將令:“誰領兵出戰?”只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原來是徵西副將軍右先鋒劉蔭,挎刀上馬;只見班部中又閃出一員大將,原來是徵西中營大都督王堂,綽槍上馬:
兩員將將似金剛,兩頂盔盔攢鳳翅,兩領甲甲掛龍鱗,兩件袍袍腥血染,兩條帶帶束玲瓏,兩張弓弓彎秋月,兩繃箭箭插流星,兩匹馬翻江攪海,兩般兵器取命攝魂。
那番將須則是小小的年紀,仗了些妖兵,倚着些邪術,哪怕甚麼南朝的將軍。正叫是初生兔兒不識虎。看見兩個將官下來,他便舉斧相迎,口裏說道:“適來唐狀元且大敗而去,何懼於汝乎!”劉蔭道:“這等一個小番,胡敢放開這大口,敢說這大話?”王堂道:“秤錘雖小壓千斤,我和你也要提防他些。”劉蔭道:“甚麼提防?只是蠻殺他下去。”那一個小番胡,怎麼當得這兩個大將,一上手就是走。二將趕下去,他便褪下了金箍,抖散了頭髮,念動真言,諷動密咒,喝聲“風”,就是風,果然的就是飛砂走石,劈面抓頭。
卻說這兩個將軍又比唐狀元不同,偏不怕風,偏不怕砂灰,偏不怕石子兒,迎着風,頂着砂灰、石子兒,只是一個殺,把個姜盡牙直殺得沒有個存身之地,只得望前而走。走了這等一會兒,風清氣朗,兩員大將卻又一併砍殺將去。姜盡牙殺慌了,卻又褪下金箍,抖散頭髮,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喝聲“風”,又是一陣風,飛砂走石,劈面抓頭。這兩個將軍又迎着風,又頂着砂灰、石子兒廝殺,殺得個姜盡牙沒有存身之地,又只得望前而走。三回四轉,殺的殺得轉精轉神,只是金箍褪得煩瑣了,頭髮抖得煩瑣了,咒語念得煩瑣了,神通都不靈驗,口嘴都不準信。姜盡牙慌了,落草而走。
這兩位將軍盡力趕將前去,看看的趕上,約有一躍之地,王堂伸長了手,狠着還他一槍,實指望結果了小番胡。哪曉得斜刺裏又有一個小番胡橫刀躍馬而出,舉刀架住長槍,王堂道:“來者何人?”小番道:“俺乃姜總兵三公子姜代牙的便是。你南朝人好心歹哩!前日既傷俺父,今日又欲傷俺兄,這冤家不可結盡罷!”王堂道:“順天者存,逆天者亡。我天兵西下,你何敢謀動干戈,擋吾去路!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劉蔭道:“哪聽他的胡言,我和你只曉得殺。”一槍一刀,這個姜代牙也不擋手,連戰了兩回,撥轉馬便走。趕上去一槍,姜代牙把個旗兒望左閃,一槍戮一個空。趕上去一刀,姜代牙把個旗兒望右閃,一刀砍一個空。劉蔭道:“小番奴,你既是這等會撮空,你站着不走,我就說你是個好漢。”姜代牙道:“站着不走,有何難處!俺便站着,看你何如俺哩!”好個姜代牙,即時站着。劉蔭對面站着偏左,王堂對面站着偏右,站成一個品字的模樣,王堂先試一槍,姜代牙旗兒左閃,一槍戳一個空。劉蔭再砍一刀,姜代牙旗兒右閃,一刀砍一個空。一槍空,百槍空;一刀空,百刀空。姜代牙心裏想道:“似俺有如此撮空之法,哪怕他南朝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其奈我何!”哪曉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猛空裏一個黑麪閻羅王舉起一把狼牙棒,照着頂陽骨上喀一聲響,早已打得個腦蓋天靈俱粉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姜代牙又在面前褪箍唸咒,他跑着念就好,卻又是站着念,早被這個黑麪閻羅王舉起那根狼牙棒,照着鼻樑骨上喀一聲響,早已打得個烏珠凹骨盡分開。原來這個黑麪閻羅王現任徵西前哨副都督,姓張名柏,按上方黑煞神臨凡。九尺之軀,千斤之力,面如塗漆,聲若巨雷,鐵作襆頭,硃紅抹額,烏牛角帶,深皁羅袍。手中使的狼牙棒,本是鐵梨木做的杆子,周圍有八十四根狼牙釘,故此叫做狼牙棒。就有八十四斤多重。他正在勒馬巡河,聞說番將費嘴,故此怒發雷霆,前來助陣,一棒一個,打發了兩個番官過作。劉蔭、王堂稱羨不盡,一齊金鐙響,都唱凱歌歸。
卻說小西番又報上番王說道:“禍事又來了,禍事又來了!”番王又吃了一驚,說道:“甚麼禍事又來了?”小番道:“所有姜二公子姜盡牙、姜三公子姜代牙,卻被南朝帶來的黑麪閻羅王一捶一個,俱已捶成肉泥了。”番王道:“好悶死人也。若是早寫降書降表,怎至於此。”正是:悶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番王叫聲:“三太子在哪裏?”三太子應聲道:“有!”番王道:“今朝禍事臨門,你與俺去解着。”三太子道:“爲臣死忠,爲子死孝。做孩兒的便行,何懼之有!”一邊裝束,一邊上馬。
只見一個小女子渾身掛孝,兩淚如麻,跪着三太子的馬前,奏道:“不勞太子大駕親征,婢妾不才,情願領兵出陣,上報國家大恩,下報父兄之仇。”番王道:“你是個甚麼人?”女子道:“婢妾是剌儀王姜老星忽剌之女,二公子姜盡牙、三公子姜代牙之妹,叫做姜金定是也。妾父兄俱喪於南將之手,誓不共戴天,望乞我王憐察。”番王道:“你是個女子之身,三把梳頭,兩截穿衣,怎麼會掄槍舞劍,上陣殺人?”姜金定說道:“木蘭女代父徵西,豈不是個女子?妾自幼跟隨父兄,身親戎馬,武藝熟嫺,韜略盡曉。更遇神師傳授,通天達地,出幽入冥。”番王道:“也自要小心些。”姜金定道:“若不生擒僧人,活捉道士,若不拿住唐英、張柏,火燒寶船,誓不回朝。”即時領兵前去搦戰。
早已有個藍旗官報上寶船,說道:“西洋一夷女聲聲討戰,不提別人,坐名武狀元唐英、前哨裏張柏出馬,定奪輸嬴。”三寶老爺聽知夷女討戰,笑了一笑,說道:“這個番王是個朽木不可雕也。”王尚書道:“怎見得是個朽木不可雕也?”三寶老爺道:“有婦人焉,朽人而已。”尚書道:“倒不要取笑。只一個女子敢口口聲聲要戰我南朝兩員名將,也未可輕覷於他。”傳下將令:“誰領兵戰退西洋夷女。”道猶未了,班部中一連閃出四員大將來:第一名武狀元唐英,第二名正千戶張柏,第三名右先鋒劉蔭,第四名應襲王良。三寶老爺道:“割雞焉用牛刀,一個女人哪裏用得這四員名將?”王爺道:“他既坐名要此唐、張二將,只着此二將出馬便罷。”軍令已出,誰敢再違?唐狀元單槍出馬,遠遠望見門旗開處,端坐着一員女將:
面如滿月,貌似蓮花,身材潔白修長,語言清冷明朗。舉動時威風出衆,號令處法度森嚴。密拴細甲,豈同繡襖羅襦;緊帶鑾刀,不比金貂玉佩。上陣柳眉倒豎,交鋒星眼圓睜。慣騎戰馬,鳳頭鞋寶鐙斜登;善使鋼刀,烏雲髻金簪束定。包藏斬將搴旗志,撇下朝雲暮雨情。
果好一員女將也。他看見南朝大將勒馬而來,便問道:“來將留名!”唐英道:“你豈不聞我唐狀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這女將還是何人?”姜金定道:“吾乃姜總兵之女姜金定是也。”唐狀元高聲罵道:“你這潑賤婢,焉敢陣前指名廝戰!”捻一捻手中槍,飛過去,直取姜金定。只見姜金定柳眉直豎,鳳眼圓睜,斜撇着櫻桃小口,恨一聲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殺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怎麼與你甘休!”掣過那日月雙刀,擺了一擺,竟奔唐狀元身上而去。兩家大殺一場,有一篇《花賦》爲證:
山花子野露薔薇,一丈蓮蛾眉綿縐。玉簪金盞肯甘休,劈破粉團別走。水仙花旗展千番,鳳仙花馬前賭鬥。只殺得地堂萱草隔江愁,金菊空房獨守。
兩家大戰多時,不分勝負。姜金定要報父兄之仇,心生巧計,把個雙刀空地裏一撇,敗陣而走。唐英喝道:“好賤婢,哪裏走!”把馬一夾,追下陣去。那女將見唐英追下陣去,按住了雙刀,懷袖取出一尺二寸長的黃旗來,望着地上一索,勒馬在黃旗之下轉了三轉,竟往西走了。唐英笑了一笑道:“此爲惑軍之計。偏你轉得,我就轉不得?”勒住馬,也望着黃旗轉了三轉。轉了三轉不至緊,就把個唐狀元捆縛得定定的:帶馬往東,東邊是一座尖削的高山阻住;帶馬往南,南邊是一座陡絕的懸崖阻住;帶馬往西,西邊是一座突兀的層嵐阻住;帶馬往北,北邊是一座險峻的峭壁阻住。四面八方,俱無去路。唐英心裏想道:“這樁事好古怪!怎麼一行交戰,一行撞到山窖裏來了?這決是些妖邪術法。不免取過降魔伏鬼的鞭來賞他一鞭,看是何如。”卻就盡着力奉承他一鞭。只見忽喇一聲響,響裏面有斗大的青石頭掉將下來。唐英道:“似此青石頭,真個是山了。我總兵官又不知我在這裏受窘。”正叫是裏無糧草,外無救兵。心中驚懼,沒奈何又是一鞭。
卻說姜金定在於雲頭之上,看見這個唐英左一鞭,右一鞭,說道:“似這等打壞了我的山,怎麼好還我的祖師老爺去?”連忙諷動真言,宣動密咒,只見唐英一鞭打將去,那石頭的線縫裏面都爆出火來。唐英大驚,心裏想道:“四面俱是高山,又無出路,倘或燒將起來,倒不是個藤甲軍的故事?”
這唐英吃驚還不至緊,早有藍旗官報上寶船來,說道:“武狀元唐英與夷女姜金定交戰多時,姜金定敗陣,唐英趕下陣去,只見熱烘烘一股黃氣升空,唐狀元不知下落。”此時姜金定吶喊搖旗,又來討戰。三寶老爺道:“有此異事!刀便刀劈了,槍便槍刺了,捉便活捉了,怎麼一個人不知下落?此必是個妖邪術法。快差哪員將官出陣,擒此妖婦,救取唐狀元。”
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狼牙棒張柏來,提棒出馬,誓擒妖婦,救取唐狀元。姜金定看見寶船上另是一員將官出來,即時勒馬迎敵,問道:“來將留名!”張千戶哪有個心腸和他通名道姓,只是一片狼牙釘鑿翻他。姜金定一則是力氣不加,二則是武藝不高,三則是要佯輸詐敗,好弄邪法,故此蕩不得手。你看狼牙棒張千戶大展神威,有一篇《花賦》爲證:
一丈蔥曬紅日,十樣錦剪春羅。金梅銀杏奈他何,鳳尾雞冠笑我。紅芍藥紅灼灼,佛見笑笑呵呵。菖蒲虎刺念彌陀,夜落金錢散夥。
只一交馬,姜金定便自敗陣而走。張柏自料雙臂有千斤之力,坐下馬有千里之能,這一根狼牙棒有百斤之重,假饒他強兵猛將,也須讓我三分,何況一女子乎!實指望趕他下去,一狼牙棒結束了他的終生。哪曉得這一個妖婦袖兒裏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長的白旗來,望地上一索,勒馬在白旗之下轉了三轉,望北而去。張柏大罵道:“潑賤婢哪裏走!”放開馬趕去,只在白旗之下打一轉。這一轉卻不是有心跟隨他轉,只爲趕他下陣,卻就轉了這一轉。猛聽得忽喇一聲響,把個千里馬陷住了,不能前進。張千戶起頭一看,只見天連水,水連天,四面八方都是這等白茫茫的。張千戶心裏想道:“好古怪,一行廝殺,一行陷在水裏,這卻不是個水淹七軍麼?”把個張千戶只是激得暴跳如雷。
南陣上早有個藍旗官報上寶船上來,說道:“千戶張柏與夷女交戰多時,夷女敗陣,張千戶趕下陣去,只見白澄澄一股白氣騰空,張千戶不知下落。”此時姜金定吶喊搖旗,又來討戰。三寶老爺道:“這都是個術法,一個人錯誤,第二個人豈容再誤。快差一員將官出陣,擒此夷女,救取兩員大將來。”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回子鼻,銅鈴眼,威風抖抖,殺氣漫漫,全裝擐甲,綽衣上馬,竟奔陣前,要捉夷女姜金定,救取南朝兩員大將。
姜金定對着馬便問道:“來將何人?”大將應聲道:“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威武副將軍片西右先鋒劉蔭的便是。你是何人?”夷女道:“我是刺儀王姜老星忽剌之女,姜盡牙、姜代牙之妹姜金定便是。”劉蔭道:“汝何等尤物,敢播弄妖邪,陷我南朝大將?”姜金定道:“敗兵之將各自逃生,他與我何干!”劉蔭道:“胡講,趁早把我南朝二將送上船來,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教你碎屍萬段,立地身亡。”姜金定大怒,掣過日月雙刀,分頂就砍。劉先鋒舉起繡鳳雁翎刀一杆,劈手相迎。砍的砍得快,迎的迎得兇,倒也一場好殺,有一篇《花賦》爲證:
大將軍芭蕉葉,西夷女洛陽花。繡球團兒掛着花木瓜,攀枝孩兒當耍。火石榴張的口,錦荔枝劈的牙。濃桃郁李漫交加,撇卻荼縻滿架。
大戰多時,姜金定敗陣而走。劉先鋒殺得性如烈火,況兼坐下一匹五明馬急走如飛,不覺的跑下陣去。猛然間想起夷女邪術之事,好一個劉先鋒,知己知彼,知進知退,勒住馬折轉回來。那姜金定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長的青旗,照着劉先鋒的腦後一撇撇將來。颼地裏一陣狂風,烏天黑地,走石揚沙,就颳得劉先鋒雙目緊閉,不敢睜開。及至風平灰靜,睜開眼一看時,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些酸棗茨樹,週週圍圍,重重疊疊,不知所出,劉先鋒心裏暗想道:“分明是這個妖婦的術法,我這等英雄好漢,豈有束手待斃之理?”舉起那一杆繡鳳雁翎刀,照着那酸棗茨蓬兒着地一掃。那茨蓬裏五萬的毒蛇排頭而出,都要奔着這個先鋒身上來。劉先鋒道:“與其惹火燒身,不如靜以待動。”沒奈何,只得息怒停威,再作區處。卻說應襲王良看見劉先鋒不見回陣,早知其計,綽短槍,披細甲,放馬前去,見了姜金定,高聲罵道:“潑賤婢!你既沒個堂堂六尺之軀,又沒個三略六韜之妙,但憑着些旁門小術,敢淹禁我上國大將軍,我教你剮骨碎屍,疊爲齏粉。”姜金定道:“小將軍不須怒發,且看你手段何如?”王良罵道:“潑賤婢!你豈不曉得我應襲王良百戰百勝。”姜金定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王良喝一聲道:“照槍!”喝聲未絕,一槍早已刺到姜金定面前。姜金定急忙裏舉起日月雙刀,左遮右架。一個一杆槍,一個兩口刀,槍來刀往,刀送槍迎,好一場殺。有一篇《花賦》爲證:
滴滴金搖不落,月月紅來的多。芙蕖香露溼干戈,鐵線蓮蓬踢破。掛金燈照不着,水晶蔥白不過。繡球雙滾快如梭,十姊妹中惟我。
兩家大戰二十多回,不分勝負。姜金定又是詭計而行,敗陣下去。王良料他是計,不去趕他。姜金定看見王良不趕他,說道:“今番是小將軍輸了。”王良道:“你敗陣而走,怎麼算是我輸?”姜金定道:“你不趕我,便是怯陣,卻不是你輸麼?”王良道:“你今番一尺二寸的法兒行不得了。”姜金定道:“一個一杆槍,一個兩面刀,憑着手段廝殺,說甚麼一尺二寸長的法兒。”王良道:“你只在陣上廝殺,不許假意的丟身,便見你的手段。”姜金定道:“你既是要當面硬殺,你看刀來。”撲通一聲響,日月雙刀早已飛在王良的面前。王良連忙的舉槍相架,兩個裏又戰了二十多合,不分勝負。姜金定把個雙刀晃了一晃,卻又敗陣而走。王良勒住了馬,又不去趕他。姜金定看見王良不趕,他詭計又行不得,卻又跑馬上陣來。王良罵道:“潑賤婢輸了兩陣,有何面目又上陣來?”姜金定道:“雖是我輸,你卻不敢趕我,終是怯陣,也算不得嬴。”王良道:“你既是本領高強,再和我對面硬殺幾十合。”姜金定道:“對戰的本事,我已自看見了,莫若你先丟身敗陣,待我趕來。”王良道:“我便敗陣,任你趕來。”
不知王良怎麼敗陣,姜金定怎麼趕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