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獨臥南窗一夢賒,悠然枕上是天涯。
十洲三島山無險,閬苑蓬萊路不差。
詩句精神池畔草,文章風骨筆頭花。
少年忠孝心如火,幾謁金門幾到家。
卻說王爺道:“雖是話長,你也大略些說與我聽着。”王明道:“昨日小的承了老爺軍令,不敢有違,即時一根隱身草,閃進城去。進城之後,找到百夫人宅上,街衢屈曲,經過一頭茂盛的林叢,只見一個大蟲飛到面上來,一口就咬住個鼻子,咬得小的昏昏沉沉,就要瞌困。小的心裏卻明白,想說道:‘元帥老爺軍令在身,怎麼敢在這裏瞌困?’連忙的口裏說道:‘你是個甚麼蟲咬着我?我有元帥的印信批文在這裏,你可怕麼?’那蟲倒是個靈蟲兒,就會說話,答應道:‘你既是個奉公差的,我饒了你罷。’小的又多了個嘴,問它道:‘你是甚麼蟲兒?’靈蟲兒說道:‘我的事也一言難盡。’小的說道:‘你也說來。’靈蟲兒說道:‘維我之來,嘿嘿冥冥,非虺非螫,元狀元聲。不寢而夢,不醉而醒;不疾而疲,不嘆而呻。若浮雲而未墜,若負重而莫勝。入人之首,倏焉如兀;欲仰又俯,求昂反屈;若南郭子俯幾而坐,北宮子喪亡而出。入人之目,若炫五色;注睫欲逃,回瞬成黑。如昌黎之昏花,步兵之眼白。入人之手,如摯如維。將掉臂而徒倚,欲撫掌而離披;墜何郎之筆,落司馬之杯。入人之足,如糾如纏;欲舉武如超乘,比寸步於昇天。李白安能脫靴於內陛?謝安何以曳履於東山,至若青緗浩牘,玉簡陳編,誦不能句,讀未終篇。惟我一至,令人茫然。如右軍之坦腹,靖節之高眠;又若汪洋奧義,佶屈微言,凝思佇想,欲採其玄。自我一至,忽然汗漫。如尹文之坐玄,達摩之逃禪。凡此之類,倦態不一,實我之故,伊誰之失!’是小的說道:‘依你所言,你卻不是個瞌睡蟲兒麼?’蟲兒道:‘是也,是也。’他又問小的是個甚麼人,小的道:‘我是個枕頭。’蟲兒道:‘你怎麼是個枕頭?’小的道:‘你撞着我,卻不是個瞌睡撞着枕頭。’那蟲兒笑起來,一把扯住小的說道:‘我正要個枕頭。’小的心上用得它,就將計就計,許下它一個枕頭,帶着它找到百夫人宅上。驀進百夫人房裏,只見百夫人正在那裏欲睡未成。是小的對蟲兒說:‘這不是一個嬌嬌刮刮、白白淨淨一個好枕頭也。’那瞌睡蟲兒也曉得有些意思,一溜煙就溜在他的鼻子裏面去了。百夫人害了個瞌睡,鼾鼾的一片響,哪裏會醒!是小的乘其方便,撈將他這兩件東西來了。”王爺即時取過二千兩銀子,賞賜王明。
王明馱了這一百二三十斤銀子,走出帳外來,劈頭撞見個旗牌官,都來報事。又撞見個唐狀元、黃鳳仙,也來報事。唐狀元問王明從哪裏來,王明卻把個取百夫人兩件寶貝、王爺賞賜銀子各樣事,細說一遍。唐狀元道:“王爺叫我們五鼓聽令,若是幹功,也會有賞。”夫妻一對,即時走上帳前,拜見王爺。王爺即時把那條紅錦套索、幌心鈴兒,交與黃鳳仙,又吩咐他幾聲,說道:“如此如此。”又叫過唐狀元來,吩咐他幾聲,說道:“如此如此。”
到了天色黎明,番王領了左右頭目,大小番官,一齊坐在西門樓上,看百夫人出陣,功展何如。守到天明,哪裏見個百夫人出來?只見城下遠遠的兩個人,兩騎馬,來得從從容容,走到城門之下。只見左邊馬上是個男子,烏紗帽、大紅袍、黃金帶、皁朝靴,衣冠濟楚,文質彬彬;右邊馬上是個女人,金絲冠兒、大紅袍兒、官綠裙兒、紅繡鞋兒,眉彎柳綠,臉帶桃紅。兩個人齊齊的擡起頭來,看一看城上。番王一向心上疑百夫人在陣上賣國,今日之時卻又不見個百夫人出來,卻又看見城下兩騎馬兩樣的來人,心上越發犯疑,叫左頭目問城下道:“你們是甚麼人?”唐狀元受了王爺妙計,答應道:“我是大明國一個徵西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蒙你百夫人新訂良緣,做我偏房次室,約了今早成親,故此特來迎接。”黃鳳仙受了王爺吩咐,高叫道:“我就是唐狀元的金紫夫人。連日和你百夫人敘話,蒙他許下嫁我丈夫,佳期約在今早,故此特來迎接。列位若不準信之時,現有他的三丈多長、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搖得響的一個幌心鈴兒,昨日已經交付在我處,約定今早只是成親,再不廝殺。”唐狀元又說道:“列位若不準信之時,你看我們滿營中都是花紅掛彩,都是鼓樂齊鳴。”道猶未了,城外一聲炮響,各營裏鼓樂喧天。
番王聽知這兩席話,滿心準信,高叫道:“潑賤婢,敢這等苟求快活!我已三五日前看破他了,都是你們衆人和他遮蓋!今日噬臍,悔之何及!”叫左右快去捉他過來。一會兒左右們捉將百夫人來了。原來百夫人吃了瞌睡蟲兒的虧,一覺睡到日高三丈,還是這等魂夢昏昏,到了番王面前,只得雙膝跪下。番王大怒,罵說:“好賤婢,好個唐狀元的偏房次室,偏你要受快活,偏我的國把你賣麼?”叫左右的:“拿刀來!等我親自剮他一百刀,看你去做偏房次室不做!”百夫人越發不曉得風在哪裏起?雨在哪裏落?連聲叫道:“好屈也!好屈也!”番王又叫拿刀來。百夫人道:“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怎麼平白地只要殺我?”
番王怒氣填胸,只是不得個刀到手。左右頭目卻把個唐狀元說的前緣後故,細細的與他說一遍。百夫人情屈難伸,放聲大哭,說道:“天下有這等的冤枉事情!我丈夫死肉未寒,我怎麼許他偏房次室?假饒我要嫁人,銀眼國豈可少了我的丈夫?況兼甚唐狀元,我不曾看見他的面;甚麼大明國,我不知道在哪個東西南北?我怎麼有這段情由?”番王怒氣不息,罵說道:“潑賤婢,你還嘴強!你既是不曾得看見他,怎麼紅錦套索、幌心鈴兒兩件寶貝,都先交在他處?卻又睡到這等日高三丈,還不睜開眼來?”
百夫人被說得啞口無言,委是睡在牀上不曾早起來;起來之時,止摸着九口飛刀,不見了紅錦套索、幌心鈴兒。正叫做屈天屈地,有口難分。哪裏曉得是王爺妙計,兩着雙關。百夫人只得長聲啼哭,哭一聲百里雁,喊一聲天,喊一聲冤,叫一聲屈,哭得悽悽慘慘江天冷,任是猿聞也斷腸。左右頭目哭得心酸,說道:“這個中間決有些甚麼冤枉。”沒奈何,再三稟告番王:“饒他一命罷。”
番王看見百夫人哭得厲害,況兼又是左右頭目再三勸解,意思也罷。百夫人又哭又說道:“只是饒我死,我心事終是不明,放我出城去殺一陣,把那冤枉人的賊精,不是他,就是我!我死在沙場上心事就明。只是我死之後,不可令百氏無後!家有弱嗣,望二位老爺善爲撫養。我夫妻兩個死在九泉之下,感恩不淺。”左右頭目說道:“你怎麼說出這許多的閒話?你只出城去殺一陣來,就見你的心事,勝敗非所論也。”番王道:“甚麼心事?只好去洞房花燭夜罷了!”左右頭目都說道:“決沒有此情。小臣兩個情願把兩家人口,做個當頭,放他出城而去。倘有成親之事,小臣兩家人口,願受其罪。”番王道:“既如此,你兩家各供上一紙狀來,我才肯放他去:“左右頭目各自供一紙,如虛甘同受罪,番王應允。百夫人挽刀上馬,大開城門,放他出去。
百夫人騎在馬上,這一肚子冤枉,再沒處發泄,咬牙切齒,恨上兩聲。只見城門外果真一個頂冠束帶的少年,自稱唐狀元,和他拱手。他正然怒發雷霆,又只見昨日那廝殺的女將,也是挽角穿袍,笑吟吟的叫聲道:“二娘子,你來也。”百夫人卻纔曉得是這兩個人坑陷他!恨上兩聲,罵上兩聲,恨不得一刀就了結一個。把馬一夾,那馬走如飛。把九口飛刀盡着平生的氣力,飛舞而起,一直殺上前來。前兩騎馬轉身就走。前面兩騎馬走得緊,後面一騎馬趕得緊。走的走,趕的趕,不覺的一霎時就趕過了一層敵樓,一霎時又趕過了第二層敵樓。看看的趕上,早已又到了第三層敵樓。
百夫人狠起來,飛一刀上前去,一刀砍下一邊馬腿來。百夫人有了興頭,又夾起馬趕向前去,前面就不見了那兩個人。那騎馬不知又是甚麼緣故,一轂碌跌翻在地上,把個百夫人一跌跌將下來。百夫人正在怒髮衝冠,勢如破竹,走發了性子,撇開馬就是兩隻金蓮,步路而走,還指望照舊是這等其快如飛。哪曉得走不過三五丈之遠,也是一轂碌一個倒裁蔥,跌翻在地上。一聲梆子響,兩邊遊擊將軍,一片的鉤耙繩索,一會兒解到中軍帳上,一會兒砍下一個頭來。唐狀元領了頭,到西門外豎起根竿子,懸着這個頭,高叫道:“銀眼國國王及大小官員人等知悉,早早的開門納降,遲者與此同罪!”唐狀元號令已畢,回覆王爺。
老爺道:“怎麼王老先生昨日就曉得今日百夫人會死?”王爺卻把個王明取過紅錦套索、幌心鈴兒,各營搭彩,各敵樓上細樂,各遊擊鉤耙,各旗牌官掃沙安鐵菱角,唐狀元夫妻冠帶,事事細說一遍。老爺滿心歡喜,說道:“今日之功,奇哉!奇哉!王明是個抽車之計,唐狀元是個反間之計,搭彩鼓樂都是些插科打諢,鐵菱角、鉤耙繩索纔是下手工夫。卻還有一件,原來要滴溜圓的石子兒漫街,已自就算定了是今日之用。長慮卻顧有如此。”王爺道:“我因百夫人一日會跑千里遠路,故此把個圓石子兒漫街。圓石子兒分外光滑,怎麼起得步去?漫街之計,特令人不知。昨日卻掃開沙來,安上鐵菱角,任他踹在石子兒上,石子兒滑他一跤;任他踹在鐵菱角上,鐵菱角鑿他一跤。故此百夫人趕將來,馬就馬倒,人就人倒。這也只當是個地網天羅,死死兒關住他的。”
道猶未了,一面傳令諸將帳前頒賞。唐狀元夫婦各賞銀五十兩,各遊擊各賞銀七十兩,各營各都督各賞銀三十兩,各旗牌官各賞銀二十兩。簪花掛彩,不在話下。
三寶老爺道:“今番卻好安排筵席麼?”王爺道:“夜不收曾說是還有一個甚麼引蟾仙師,只怕他又來費嘴。”老爺道:“只在今日就見定奪。怎麼今日就見定奪?若是沒有那個仙師,今日一定開門納城;若是果有那個仙師,今日一定關上城門,之乎也者。”差人看來,果是關上城門,城中不見有些甚麼動靜。老爺道:“這番狗敢這等倔強無禮,明日拿住之時,剮了做一萬塊。”
卻說番王看見西門外豎起竿子,掛起百夫人的頭來,卻纔曉得百夫人是個真心實意,屈死了忠良。連忙的把兩張供狀交還了左右頭目,汗顏歸朝。左右頭目說道:“事至於此,不如開門納款,還得個乾淨。遲則禍來不小,欲解無由。”番王道:“起初不曾投降,得到如今卻是遲的。前日仙師,臨行之時,留下一個木魚兒在這裏,說道:‘你國中若有大難,你就敲我的木魚兒,我自然下來救你。’今日如此大難,不免求仙師一番。”左右頭目說道:“仙師曾說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曾說他會死。”頭目道:“木從繩則直,人從諫則聖。前日仙師之言,主上不聽。今日百夫人之言,主上不聽。你莫怪小臣們所說,有眼不識忠良,有耳不聽忠諫,國破家亡,想在目下。”番王道:“你兩個人這等埋怨,你各人自去罷!我自有處。”左右頭目果真的收拾去了。
番王道:“我只要求我的仙師,要你們做甚麼?”即時謹焚真香,對天禱告。禱告已畢,拿出木魚兒來輕輕的敲了三下。響聲未絕,一朵祥雲冉冉的下來,雲裏面坐着一個引蟾仙師。按下雲頭,進到殿上。番王扯着磕頭就是拜,仙師即忙還禮,說道:“主上,你今日怎麼行這個大禮?”番王道:“御兄在上,寡人今日國中被此大難,控訴無門。望乞御兄廣開方便,和我救拔一番。”仙師道:“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果中御兄之言,已經死了。”仙師道:“敵人連輸連走,正所以長他的驕,滿他的氣,他公然不知。驕矜自滿,驕兵必敗,欺敵必亡,焉得不死。百夫人何如?”番王道:“百夫人倒盡忠而死。”仙師道:“他那三件寶貝,這如今都在哪裏?”番王道:“飛刀隨陣喪失,套索、鈴兒,都是未死之先,送了中朝。”仙師道:“也沒個送中朝之理,想是被他們設計取將去了。左右頭目在哪裏?”番王也是個狡獪的,就裏一個小小的謊兒,說道:“左右頭目不堪提起。”仙師道:“怎麼不堪提起?”番王道:“他兩個每每主張我去投降,我說還有御兄在上,不曾稟告得,怎麼擅自投降?他兩個就使起性子來,說道:‘今日也御兄,明日也御兄,當此大難之時,御兄在哪裏?你既是求教御兄,我們不如各人去罷,且看你御兄,明日做出甚麼乾坤來!’故此他兩個拂袖而去,再三留他不住。”
番王這一席話,分明要激發個仙師。果真的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仙師就激將起來,說道:“這兩個人好沒來歷,何故小視於我?他說我不如,我偏然要做個大乾坤來他們看着。”到了明日,衣袖裏取出個經摺兒,掀了一掀,撳出一個畫成的觸角青牛。仙師噴上一口水,那隻牛就撲地一聲響,竟自走將下來。仙師穿起衣服,跨將上去,手裏一管沒孔的鐵笛,竟望西門上出去。番王道:“御兄,你不用些軍馬麼?”仙師道:“要他去抵槍?要他何用!”番王道:“你不用甚麼兵器麼?”仙師道:“要它去絆手?要它何用!”番王道:“你卻怎麼去廝殺!”仙師道:“這青牛就是我的軍馬,這鐵笛就是我的兵器。”
道猶未了,徑自出了西門,來到一層敵樓下。各營裏不曾得令,不敢出兵。仙師跨着個牛,直前而走三五十里之遠,只當得緣繩走索的,緣一遭繩,走一遭索。一會兒走到第五層敵樓之下,看見寶林山石崖上一行大字,着眼一瞧,只見是“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十個大字。仙師沉吟了一會。怎麼看見個字有個沉吟?原來引蟾仙師是天上一個紇搭星,紇搭星頭上就是個利名星,憑着你是甚麼紇搭的,利名星一牽就走。他沉吟之時,看見百里雁死在這裏,是“雁飛不到處”一句,已經準驗了。若是“人被利名牽”這一句,再若準驗之時,卻不這場功勞是個假的,故此費了這一會沉吟。弄做個沒興走,撥轉牛來,照着西門上又是這等急走如飛。一會兒又在西門上各敵樓下,還不見些動靜。走了一會,又望山腳下一去;過了一會,又望西門上一來。一日工夫,就走了三五轉。元帥只是個不傳令,各營裏只是個不出兵。一個仙師,一隻青牛,跑進城裏去了。
卻說二位元帥看見有個仙師又來出陣,也不傳令諸將,一竟請到天師。天師道:“容明日出馬,看是何如?”明日之時,天師整衣出馬,只見西門上走出一位仙師:
頭戴鹿胎皮,身披鶴氅衣。
青牛丹井立,鐵笛醮壇歸。
倒也好一位仙師,洋洋的滿面風光。天師道:“來者是哪一位仙翁?願通名姓:“仙師把個青牛夾一夾,走向前來;把個鐵笛兒擺一擺,像個要吹之狀,從從容容,卻說道:
仙翁無定數,時入一壺藏。
夜夜桂露溼,村村桃水香。
醉中拋浩劫,宿處有神光。
藥丹山■鳳,棋函白玉郎。
弄河移砥石,吞日傍扶桑。
龍竹裁輕菜,鮫絲熨短裳。
權栽嗤漢帝,橋板笑秦皇。
徑欲隨關令,龍沙萬里強。
天師聽罷,說道:“這是李義甫贈玄微先生的五言排律。以此觀之,仙翁莫非是玄微先生麼?”仙師道:“是也,又名引蟾仙師。既承下問,願聞道長大名?”天師道:“吾乃大明國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是也。”仙師道:“既是一個天師,豈不知天時?豈不知地利?何故提兵深入我西洋之中,滅人之國,絕人之嗣,利人之有,費人之財,是何理也?”天師道:“仙翁差矣!我二位元帥奉大明國朱皇帝聖旨,欽差撫夷取寶,果有我中朝元寶,理宜取回。如無,即有一紙降書,何至滅國絕嗣之慘。”
仙師道:“既不滅國絕嗣,怎麼殺了我國中一個百里雁,又一個百夫人,兵卒們不下五七百,這些人命都有何辜?一旦置之於死?”天師道:“這是他們不知天命,負固不賓,自取其罪。”仙師就惱起來,說道:“你說哪個不知天命?哪個自取其罪?”天師道:“像你這等助人爲惡,就是不知天命,就是自取其罪。”仙師把牛一夾,就是一鐵笛掀過來。天師也把馬一夾,就一寶劍掀過去。你一笛,我一劍;你一上,我一下。仙師也打不着天師,天師也打不着仙師。弄鬆了一會,各人散夥。仙師道:“你明日再來,看我的本領。”天師道:“貧道一定來相陪。”
到了明日,仙師相見,更不打話,坐在青牛背上,拿起根鐵笛來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聲道:“變!”那根鐵笛即時間變,一十、一百、一千、一萬,滿天都是鐵笛。又喝聲:“長!”那上萬的鐵笛一齊長起來,長有千百丈之高,拄天拄地。又喝聲:“粗!”那上萬的鐵笛一齊的粗起來,粗有三五丈之圍,無大不大。又喝聲:“來!”那上萬的鐵笛一聲響,又是一根鐵笛,掉將下來,拿在手裏。天師道:“這等的術法,有何所難!我也做一個看着。”拿着一口七星寶劍,喝聲道:“起!”那口寶劍自然騰空而起。喝聲道:“變!”那口寶劍就是變,即時間上十、上百、上千、上萬,滿空中都是些寶劍。喝聲:“長!”那上萬的寶劍就是長,即時間就長有千百丈之高,撐天撐地。喝聲道:“粗!”那上萬的寶劍也就是粗,即時間粗有三五丈之圍,遮天遮地。喝聲道:“來!”那上萬的寶劍一陣火光,一齊的掉將下來,還是一口寶劍,歸在天師手裏。
仙師道:“我要自己變化,一個變十個,一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你意下何如?”天師道:“這個不消了。分身之法,且莫說是貧道,就是貧道跟隨的小道童兒都是會的。”仙師心上有些不快活,說道:“你何視人之小也!既是你的小道童兒都會,你就叫他出來做一個我看。”天師笑一會兒,說道:“此何難哉!”叫出一個小道童兒來,年方十一二歲,頭髮兒齊眉,穿領毛青直裰,着一雙紅廂道鞋。天師吩咐道:“你做個分身法來。”那小道童兒且是慣熟,把個頭髮兒抹一抹,把個直裰兒抖一抖,口兒裏念一會,手兒裏捻一回,自己喝聲:“變!”即時間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雖然萬數之多,一樣的頭髮,一樣的直裰,一樣的道鞋。天師喝聲道:“長!”那萬數的道童兒就是長,就有十丈之長。天師又喝聲道:“粗!”那萬數的道童兒就是粗,約有五七尺圍之粗。天師看着仙師,問聲道:“可好麼?”仙師道:“也好。”“好”字未了,仙師手裏的鐵笛吹上一聲,只見一陣風突然而起:
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
鏡前飄落粉,琴上響餘聲。
一陣風漸漸的大,漸漸的狂將起來,翻天覆地,平地上卻站不住人。仙師的意思要颳倒那些道童兒,哪曉得上千上萬的道童兒,就是釘釘住了的一般,動也不動。過一時三刻,風兒漸漸的萎,天師卻纔丟下一道飛符,即時一朵祥雲從地而起:
若煙非煙,若雲非雲。
鬱郁紛紛,蕭索輪困。
那上千上萬的小道童兒,都站在雲頭騰空而起。天師道:“今番可好麼?”仙師道:“好便好,只是起得慢些。”天師道:“你還要怎麼快哩?”仙師道:“你欺我不會快麼?”牛背上鐵笛又是一吹,那條牛早已起在半天雲裏。天師跨上草龍,也自跟到半天雲裏。仙師拿着鐵笛,照着道童兒橫一撇,要做個筆鋒橫掃五千軍。天師伸起手接着,還是一個道童兒,分明是個粒粟直藏千百界。仙師看見天師不是個巧主兒,落下雲來,竟回本國而去。
天師輕輕的放了道童兒,拜見二位元帥,元帥道:“這仙師好一管厲害鐵笛也!”天師道:“那個鐵笛又沒有孔,又吹得響,又能呼風,又能變化,倒是個利嘴的。”三寶老爺道:“不如也叫王明去撈他的過來罷。”天師道:“這也通得。”老爺即時叫過王明來,吩咐道:“現今引瞻仙師那管鐵笛,你去撈他的過來。撈得之時,也照王爺舊例,賞銀一千兩銀子。”
王明應聲而去。心裏想道:“前日王爺賞我一千兩銀子,只當吹灰。今日老爺許我一千兩銀子,不知財氣何如?且走進城去,再作道理。”進了城門,轉東彎,抹西角,找到仙師的宮中,摸進仙師的居里。只見引瞻仙師端端正正在那裏,桌子上一枝燭,一爐香,一部《道德經》。王明擡頭瞧一瞧,仙師張着兩隻眼睛坐在那裏,卻又不見個鐵笛兒在哪裏,就是看見個鐵笛兒,卻也下手不得的。王明沉思了一會,無計可施。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計較,才撈得他的鐵笛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