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城闕宮車轉,山林隧路歸。
蒼梧寒未遠,姑射露先唏。
玉脂蛟龍蟄,金寒雁鶩飛。
老臣它日淚,湖海想遺衣。
卻說到了第二所宮殿,朱牌上寫着“悌弟之府”。崔判官領着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依前的仙樂,依前的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通天冠、雲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列位你可相認麼?”王明道:“其實失認。”判官道:“這列位都是善事兄長,能盡弟道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着:這一位姓姜,尊諱肱,令弟尊諱季江,適野遇盜,兄弟爭死。賊說道:‘賢哉二兄弟,不敢犯。’這一位姓鄭,尊諱均,令兄爲吏受賄,公傭工得錢帛歸,諷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這一位姓盧,尊諱操,事繼母尤謹,繼母生三弟,出就學,公爲執鞭趕驢,繼母卒,友愛三弟越加厚,後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書;這二位姓周,尊諱司,極能尊敬長上,待前輩如父母,待同輩如兄弟,一日過江遇風浪,舟獨全,土地菩薩說道:‘船上有個周不同,才保無事。’司字少一直,不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後官至司理少卿;其餘列位,大率都是盡弟道的,都在這個‘悌弟之府’。”王明道:“孝弟爲仁本,應知百福全。”
第三所宮殿,朱牌上寫着“忠節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着王明走上進去,依前的儀從、仙樂、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冠裳、朱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可相識麼?”王明道:“未及相識。”判官道:“這列位都是爲國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說幾位你聽着;這一位姓餘,尊諱闕。”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講這幾位老爺,我認得好些。”判官道:“你認得哪幾位?”王明道:“這邊是方正學老爺,這邊的周修撰老爺,這邊是陳清獻老爺。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爺,我都是認得的。”判官道:“親不親,故鄉人。你去探訪他們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個俗子武夫,怎麼好混擾他們?我和你出去罷。”判官領着王明就走。王明道:“原來這幾位老爺,都在這個陰司安享哩!正是:
雪霜萬里孤臣老,河嶽千年正氣收。”
第四所宮殿,朱牌上寫着“信實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着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相識麼?”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以實爲實守信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着:這一位姓朱,尊諱暉,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書左僕射;這一位姓範,尊字巨卿,千里之遠,不爽雞黍之約;這一位姓鄧,尊諱叔通,聘夏氏女爲婚,女以疾啞,或勸其更擇婚,公謂業已聘定,棄之如信何!諸公子多登第;其餘都是言而有信,篤實君子,都在這個‘信實之府’。”王明道:“須知一諾千金重,長舌何如苦食言。”
第五所宮殿,朱牌上寫着:“謹禮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着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相識麼?”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謙卑、遜順、守禮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着:這一位魯恭士,尊諱池,行年七十,不敢不恭,嘗說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學恭,以除其刑。’魯君歲賜錢萬貫;這一位姓王,尊諱震,年六十四壽終,閻君嘉其廉厚有德,增壽一紀,壽至七十六;這一位姓狄,尊諱青,坐客酗酒大罵,至取杯擲其面,公唯唯謝罪,執禮愈恭,官至樞密使;其餘列位,都是恭而有禮的,都在這個‘謹禮之府’。”王明道:“三千三百無非禮,小大由之總在和。”
第六所宮殿,朱牌上寫着“尚義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着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相認麼?”王明道:“不曾相認。”判官道:“這都是義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着:“這一位姓吳,尊諱達之,嫂死賣身營葬,從弟敬伯夫婦白鬻於人,反爲賣田十畝贖之歸,齊高帝聞其仗義,賜田二百畝;這一位姓楊,尊諱起汶,鄉人有孤子,被人強佔房屋,公義形於色,賣己田贖之,子孫代代貴顯。”道猶未了,王明道:“這個中間,我也認得幾位。”判官道:“你又認得哪幾位?”王明道:“左邊那一位,是萊州徐老爺,尊諱承珪,自小兒喪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並族人三十口甘藜藿,過了四十年。洪武爺名其鄉曰‘義感’。”判官道:“你還認得哪一位?”王明道:“右一邊那一位,是北海吳老爺,尊諱奎,嚐出己資,置義田千畝,以贍親戚朋友之貧乏者。洪武爺賞他冠,壽年百歲有奇。”判官道:“舅子也是通得儒,認得幾位好人哩!舅子,你還不認得這後一位的!是江州陳義門,九世同居,家徒七百餘口,南唐立爲義門。”王明道:“前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聲名赫赫昭天地,氣節凌凌泣鬼神。我們雖是個小人兒,未嘗不認得。”
第七所宮殿,朱牌上寫着“清廉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着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認得麼?”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說,我今番就認得好幾位哩!”判官道:“你認得哪幾位?”王明道:“我也略節說說兒你聽着。有一位是周進士,尊諱丹,門無私謁,吏胥不得爲奸,由縣丞擢考功主事;有一位是張學士,尊諱以寧,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於途,止襆被而已,有詩云:‘覆身唯有黔婁被,垂橐渾無陸賈金。’那一位是古尚書,尊諱樸,平生不事產業,案頭惟自警編一帙書,卒之日,無一錢尺帛遺子孫;那一位陳按院,尊諱仲述,平生稱爲清白御史,死無以爲殮。我認的這幾位老爺,你說可是麼?”判官道:“這個說得是,今番還有一府,你再認得幾位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宮殿,朱牌上寫着“純恥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着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你今番再來認一認兒。再認得幾位老爺,就算你也是個識者。”王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個識者。”判官道:“口說無憑,你說來我聽着。”王明道:“上面一位不是凌御史老爺?尊諱漢,鞠獄平怨,曾有德及於人,其人謝以黃金一錠,凌爺說道:‘快拿過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又一位不是王參政老爺?尊諱純,嘗持節撫諭麓川宣慰司,司官贈以金,王爺道:‘你愛我耶?還是羞我耶?’司官說道:‘願以報德。’王爺道:‘我本無德,而汝饋我以金,是重我之恥也!’堅執不受。又一位不是錢知縣老爺,尊諱本忠,清操苦節,有窗友以事相干,且雲可得百金。錢爺拒之門外,絕不與見。夫人問其故,錢爺道:‘嗜利之徒,恥與爲友。’”王明認了這幾次,又叫聲“姐夫”,說道:“我認下這幾位老爺,可是真麼?”判官道:“逼真是了。只是還有許多,你認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見的,有不相見的,怎麼認得全?”判官道:“就在面前那一個,是簡學士,恥華服之污體,終身布衣;奉觀察恥車徒之污足,徒步而行;範樞密使恥華堂之污居,蓽門桑戶;趙清獻恥僕從之污官,一琴一鶴。”道猶未了,王明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前朝的老爺,我怎麼會認得?”判官道:“認不得古人,你也算不得個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豈不聞: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不見今明月?”
判官道:“走盡了這些仙府,我和你還轉到罰惡行臺去瞧瞧來。”王明道:“罰惡行臺裏面,還是怎麼樣兒?”判官道:“也是八個分司,按不孝、不弟、不忠、不信、無禮、無義、無廉、無恥。都是一等惡人,都在那裏受着禁持,故此叫做罰惡行臺。”王明道:“既是惡人,不要去看他罷。自古道:‘見不善如探湯。’瞧他做甚麼!”判官道:“我和你轉到後面十八重地獄門前去,瞧一瞧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哪裏?”判官道:“另有一個所在,叫做女司。一邊是善,一邊是惡。一邊賞善,一邊罰惡。”王明道:“可看得麼?”判官道:“男女有別,等閒不敢叫開他的門,恐怕閻君曉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獄裏走一遭兒罷。”判官領頭,王明隨後。行了有三五里之遠,只見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慘淡,冷風颼颼,周圍一帶都是石頭牆,約有數仞之高。前面一所門,門都是生鐵汁灌着的。門上一面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寫着“普掠之門”四個大字。判官走到門上叫聲:“開門哩!”道猶未了,兩邊走出兩個小鬼來,都是牛頭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嶒,口裏連聲喝道,突突開了門,打一驚,說道:“今日造化低,撞着這等一個柴頭鬼?原來王明生得瘦削,夜叉只說道是捉得來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獄來,還嫌他瘦削兒,故此說道:“造化低,撞着這等一個柴頭鬼”。判官曉得他的意思,喝聲道:“胡說!這是我一個大舅,特來耍子的,那個說甚麼?”這正叫做是不怕你官,只怕你管。判官開了口,哪個夜叉再敢胡塗?判官一竟走進去,王明也跟定着他走進去。
一進門,就是第一重地獄,門上匾額寫着“風雨之獄”四個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裏面去張一張,只見裏面立着一根銅柱,把個有罪的漢子捆在銅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銅環,圍着銅柱環上,卻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銅環上打一鞭,風就呼呼的應聲而響,風響得大,環轉得快。環原是挨着人身上轉的,環上安得是刀,卻不環在轉、刀在刺,轉得快,刺得狠?一會兒環底頭一聲雷響,把個漢子打成齏粉,血流滿地。打死了之後,小鬼卻又到環上打一鞭。這一鞭是個退法鞭,響了一聲,雷收風靜,地上慢慢的旋起一個旋窩兒風來,左旋右旋,旋來旋去,把那些殘骸剩骨復手又是原身,依舊一個漢子。王明道:“這雷是甚麼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這風是甚麼風?”判官道:“這叫做冤孽風。”王明道:“這都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陽世上十惡不赦的。”王明道:“只過這個風雷之獄麼?”判官道:“你原來不曉得一些兒:但凡人死之後,見了十帝閻君,審問明白,果是善良,彩旗鼓樂,送進賞善行臺,按孝、弟、忠、信八個分班別類,該到哪一府的,到哪一府去受用。審問的果是造惡,發下十八重地獄,一重到一重,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這些苦,卻纔發到罰惡行臺裏面,也是分班分類,該到哪一司的,到哪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後,變爲牛、羊、犬、豕,生在世上,把人剝皮,把人炒骨,吃人穢污,受人打罵。”王明道:“到幾時纔是了日?”判官道:“惡有大小,罪有輕重。累世也有數目。若是十惡不赦的,歷百千萬劫,無了無休。”
到第二重地獄,門上匾額寫着“金剛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裏面去看一看,只見地上一扇粗石磨盤,約有八尺方圓。四面八方,八方上坐着八個大鬼,一個鬼雙手拿着一把鐵錘。四面上站着四個大鬼,一手又抓過一個漢子來,一腳一踢,踢到磨盤上。八個鬼齊齊的八錘,把個漢子打做了柿餃的樣子。甲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打做一個餅。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丁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打到臨了之時,另是一對小鬼來,說道:“只是做餅,倒便饒了他。”拿一個餅放在菸頭上薰了薰,原來還是原來,依舊又是個漢子。王明看見,心膽都寒,說道:“姐夫,你看裏面那個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豈不聞:人情似鐵非爲鐵,官法如爐卻是爐。”
到第三重地獄,門上匾額寫着“火車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小門兒裏去瞧一瞧,只見一輪車裝着幾個漢子。小鬼們嘴裏哨一聲響,那輪車飛擁而去。小鬼們呼一口氣,那車下的火噴將出來,車走得快,火燒得大,一會兒把個漢子燒得烏焦巴弓,做一塊灰燼之末。成了灰,卻又取過來灑上幾點水,原來不是原來,依舊是個漢子。車轉不了,漢子燒不了。王明道:“那輪車好狠火也!”判官道:“這叫是:不做無量罪不重,火不燒時人不知。”王明道:“每人又還原,這怎麼說?”判官道:“冤孽相纏,百千萬劫。”
到第四重地獄,匾額上寫着“溟冷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近前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裏一口清水圓池,一班小鬼站在兩邊,喝聲道:“唗!”一手一個漢子,丟到圓池裏面,就是一個大鮎魚,一張大闊口,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唗!”又是一手一個漢子丟下去,又是一個鮎魚吞將下去。丟十個,才滿一回。一回之後,滿地裏都是些鮎魚,悠揚跳躍,如醉飽之狀。上面小鬼卻又喝聲道:“唗!還我原人來。”一聲喝不至緊,就不見了這些鮎魚,另是一班金絲鯉魚,一尾魚銜着一個人,照池沿上一摜摜將上來,依舊又是那些漢子。王明道:“姐夫,那池裏魚都是教成的?”判官道:“魚因貪餌才吞鉤,造孽多般總是愚。”
又到第五重地獄,匾額上寫着“油龍之獄”。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裏面擺列着無數的將軍柱,柱頭上都倒掛着一條龍。柱底下都綁着是大個的漢子,漢子身上赤條條的沒有寸絲,小鬼們把柱頭上一獻,龍口裏就彪出泖滾的香油,一直照着漢子滿頭撲面澆下來,皮是綻的,肉是酥的,那些漢子止剩得一把光骨頭柴頭兒的樣子。到了光骨頭的田地,那些小鬼們走近前,一把骨頭上澆上一瓢滾水,原來又是原來,照舊還是一個漢子。王明道:“姐夫,龍口裏敢是香油麼?”判官道:“是泖滾的香油。”王明道:“姐夫,好狠也!”判官道:“從來作惡天昭報,事到頭來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獄,匾額上寫着“蠆盆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裏面一個深土坑,坑裏面都是些毒蛇、惡蠍、黃蜂、黑蠆。一干小鬼一手抓過一個漢子來,照坑裏一擲,坑裏那些蛇、蠍、蜂、蠆嗡一聲響,羣聚而來,嘬其血,串其皮,食其肉,了無人形。一手又抓過一個來,又是一擲,又是這等各樣毒物串皮食肉。抓過許多,擲着許多。直到末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上來!”手裏拿着一管小笛兒,吹上一聲響,果真的又是那些漢子走將上來。只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王明道:“那坑裏怎麼有這些惡物哩?”判官道:“天造地設的一般,不怕你走到哪裏去。”王明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說得這個話!惡人自有惡人磨,撞着冤家沒奈何。”
又到第七重地獄,匾額上寫着“杵臼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他看兒,只見小門兒裏面當堂安上一個大杵臼,約有數丈之寬。四圍站着四個小鬼,一個手裏拿着一副大碓杵。掀下一個漢子來,只聽見一齊杵響,須臾之間,打成一塊蒜泥的樣子。把個蒜泥捏成一個團兒,逐個兒放在左邊還魂架上。到了末後之時,架子一聲響,原來還是原來,照舊是個漢子。王明道:“姐夫,好狠杵臼哩!”判官道:“今日方知孫杵臼,從來不信有程嬰。”
又到第八重地獄,匾額上寫着“刀鋸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一看,只見小門兒裏面兩片板夾着一個人,或是男子漢,或是女人家。卻有一班小鬼,兩個鬼拽着一張鋸,從頭上鋸到腳跟下止。皮開肉綻,也有兩半的,也有三掛的,也有四截的,也有碎吡的。鋸到着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做好做歹,一個個的拿起來,用笤帚在渾身上掃一過,一個還是一個,男子是男子,女人是女人。只是那些刀痕血跡,到底有些。王明道:“姐夫,這個鋸解的又慘些!”判官道:“生前造惡無憑據,死後遭刑分外明。”
又到第九重地獄,還不曾走到門上,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吆喝道:“崔相公哪裏去哩?”王明轉頭一看,只見一個人生得是牛的頭,馬的臉,身上穿件青布長衣,腰裏繫條紅羅帶,腳下是雙黑皮皁靴,口裏吆喝道:“崔相公。你哪裏去哩?”判官道:“你吆喝怎的?”青衣說道:“閻羅爺有事相請。”道猶未了,又是一個豬頭狗臉的趕將來吆喝道:“閻羅爺有事相請,請你快些去哩!”道猶未了,又是一個驢頭羊嘴的趕將來,吆喝道:“崔相公,爺在廳上,有事請你,即忙就走哩!”崔判官看見來得兇,只得站着,問說道:“有甚麼緊事?一時就是三遞人來。”衆人說道:“我們只曉得奉着官差,哪裏曉得有甚麼事哩!”判官道:“堂上可有些甚麼人在那裏?”衆人說道:“堂上是轉輪王放出來的無罪之人。”判官道:“已經無罪,各自散去託生罷了,怎麼又轉到堂上來?”衆人說道:“在那裏告甚麼枉刀殺人的狀子。”判官道:“爺怎麼說?”衆人說道:“爺因是不得明白,故此相請相公,請查文簿,看他們果有罪,果無罪;殺人的果枉刀,不枉刀。”
判官道:“既如此,不得不去。只一件來,大舅,我如今閻君有召,不得相陪,自己再去細看一番罷。”王明道:“姐夫,你不在之時,我小弟也不去了。”判官道:“地獄共是一十八重,我和你纔看得八重,還有十重不曾看見。況兼前面正有判、燒、春、磨,正好看哩!”王明道:“舉一可例,其餘莫說,已自看過八重,小弟出去,也就告辭罷。”
一會兒,出了地獄,判官道:“進靈曜之府。”王明走出子城來。判官又叮囑道:“大舅,你還到我家裏等着我哩!”王明道:“不等你罷。”判官道:“我有一封家書煩你相帶,你怎麼不等我哩?”王明聽見說是家書,不得不等。一徑找到崔家,見了劉氏,王明道:“娘子,你今日做了我的姐姐。好個姐姐也!”劉氏道:“判官做了你的姐夫,還好個姐夫哩!”兩個閒談,不在話下。
卻說崔判官進了靈曜之府,直上第五殿見了閻羅王,行了禮,閻羅王說道:“這一干無罪之鬼,狀告枉刀殺人,卻不知他的有無虛實,你去細查一番,看他的真假,以便發落施行。”崔判官道:“查此不難,叫他們供出口詞來,我這裏拿個罪惡簿來一對,便見明白。”閻羅王說道:“此言有理。”即時傳令,着令這些告狀的逐一供出口詞。
常言道:“你是閻羅王,閻王出令,誰敢有違?”一干鬼齊齊的站在丹墀之下,輪班序次,一宗宗的訴上來。
第一宗一個老者。提着一個斗大的頭,哭哭啼啼,自稱是金蓮寶象國總兵官,名字叫做姜老星忽刺。臨陣之時,被南朝唐狀元所誤,一箭劃下了頭。屈死無辜,告唐狀元填命。
第二宗是兩個小後生。一個拎着一個腦蓋骨,哭哭啼啼,自稱是姜老星忽刺第三個公子,名字叫做姜代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閃在後面,不知不覺,一狼牙釘打碎了腦蓋骨。屈死無辜,告張狼牙填命;一個拎着一塊鼻樑骨,一雙烏眼珠,哭哭啼啼,自稱是姜老星忽刺第二個公子,名字叫做姜盡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所誤,一狼牙釘打斷了鼻樑骨,爆出一雙烏珠兒來,至今做個瞎鬼。屈死不甘,告張狼牙取命。
第三宗是五千個番兵結做一夥,也有沒頭的,沒眼的,沒鼻子的,沒手的,沒腳的,吆吆喝喝,哭哭嘶嘶,同口一辭,都說道:“是總兵官姜老星部下的番兵,臨陣之時,死了總兵官,被唐狀元亂刀砍死。一概屈死無辜,一概告唐狀元取命。”
第四宗是千百頭野水牛。一個一身水,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野水牛本是畜生,孽障未除,生長在金蓮寶象國,郊眠露宿,飢餐草,渴飲水,並不曾有甚麼罪惡。只因奉女將姜金定官差,哪曉得張天師逼勒我們下水,一任的響雷公,把我們活活的逼死於海水之中。屈死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五宗是千百頭犀牛。頭上角崚嶒,身上鱗落索,也是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一干犀牛,生長在水裏,與水族爲鄰,並無半毫過惡等,因承奉金蓮寶象國女將姜金定所差,被張天師借到那裏千百條長長大大的蜈蚣蟲,強鑽我們的鼻頭,活活的鑽死我們這一干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六宗是一干婦人,約有五百多個,都只是精着個頭,並沒有身子,一個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原是婦人身,只到夜晚間,頭會飛走,晚間飛去,明早飛來,並無差錯。多因女將姜金定差遣我們出城,也只是備數而已。被張天師叫下五方黃巾力士,撇掉了我們原身,致使頭不歸身。頃刻間,坑陷了我們五百口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七宗是一干柴頭鬼。
畢竟不知怎麼叫做柴頭鬼,不知這一干柴頭鬼訴個甚麼冤?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