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北風捲塵沙,左右不相識。
颯颯吹萬里,昏昏同一色。
船煩不敢進,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晝相匿。
兵氣騰北荒,軍聲振西極。
坐覺威靈遠,行看祲氛熾。
賴有天師張,符水申道力。
卻說天師拿了符章、寶劍,即時寫了一道符,就叫徒弟皎修拿了這道飛符,丟在船頭之下,看他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飛符丟下水去,只見水裏走出一個老者,身子矮鬆鬆,背上背斗篷,一張大闊口,江上呷西風。他接了這道飛符,一口就吃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沙,問他叫甚麼名字,也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下去,只見姓沙的老者一手接着,一口呷了。”天師道:“再寫一道符去。”即時寫了,又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靈官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靈官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裏走出一個白面書生,兩眼銅鈴,光頭禿腦,嘴是天庭。他接着這道靈官符,輕輕的袖到袖兒裏去了。問他是姓甚麼,他說道姓白,問他甚麼名字,他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靈官符下水,只見一個白面書生袖將去了。”天師道:“連靈官符也不靈了。”又寫一道符,又叫幾個徒弟過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黑煞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黑煞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裏走出一個花子,搖頭擺尾,一張寡嘴,近處打一瞧,原來是個大頭鬼。他接了這道黑煞符,輕輕的抿了嘴。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口天吳,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黑煞符下水,只見一個姓口天吳的花子拿着抿了嘴。”三寶老爺見之,又惱了好笑,說道:“張老先兒,你的符只好嚇殺人罷,原來鬼也嚇不殺哩!”天師道:“不是那下嚇殺。”老爺道:“取笑而已。”天師道:“笑便笑,這些妖精盡有老大的氣候,待我再寫一道符來。”即時又寫了一道符,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雷公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雷公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裏走出一個老媽媽兒來,毛頭毛腦,七撞八倒,腰兒長夭夭,腳兒矮火高火高。他接了這道雷公符,吹上一口氣,把個符飛在半天之中去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朱,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雷公符下水,只見一個姓朱的老媽媽兒接了符,吹上一口氣,吹在半天之中去了。”天師道:“三番四覆,有這許多的精怪,連雷公也沒奈何哩!”叫過外面聽差的圓牌校尉來,他又寫了一道急腳符,叫他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那校尉拿了這道急腳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裏走出兩個老者來,一個有須,一個有角,一個身上花韸,一個項上鱗索索。須臾之間,又走出一個長子來,一光光似油,一白白如玉,窈窕竹竿身,七彎又八曲。三個老者共接着一道急腳符,叫做是我急他未急,只當個不知。問他姓甚麼,也當不知。問他叫做甚麼名字,只見長子說道:“不消你左符右符,酒兒要幾壺;左問右問,豬頭羊肉要幾頓。”那校尉回來,把這些事故說了一遍。天師道:“似此要求酒食,卻怎麼處置他。”三寶老爺道:“他都是些甚麼精怪哩?”天師道:“因爲不曉得他是些甚麼精怪,故此不好處得。”老爺道:“去請國師來治化他罷!”天師道:“這就倒了我的架了,我還有個調遣。”
好個天師,即時披髮仗劍,躡罡步鬥,捻訣唸咒。一會兒燒了符,取出令牌來,敲了三響,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神赴壇!”只見令牌響處,掉將一位天神下來。這一位天神也不是小可的,只見他:
天戴銀盔金抹額,臉似張飛一樣黑。
渾身披掛紫霞籠,腳踏風車雲外客。
天師問道:“來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敕封正一威靈顯化鎮守紅江口黑風大王。”天師道:“你這裏是甚麼地方?”大王道:“此處正是紅江口。”天師道:“我奉大明國朱皇帝欽差撫夷取寶,寶船行至此間,風浪大作,舟不能行,特請大王赴壇。請問紅江口作風浪的,是些甚麼妖精?”大王道:“也不是一個哩!”天師道:“一總有多少?”大王道:“一總有十個。”天師道:“是哪十個?”大王道:
兵過紅江口,鐵船也難走。
江豬吹白浪,海燕拂雲鳥。
蝦精張大爪,鯊魚量人鬥。
白鰭趁波濤,吞舟魚展首。
日裏赤蛟爭,夜有蒼龍吼。
蒼龍吼,還有個豬婆龍在江邊守;
江邊守,還有個白鱔成精天下少。”
原來姓江的是個江豬,姓鄢的是個海燕,姓夏的是個蝦精,姓沙的是個鯊魚,姓白的是個白鱔,姓口天的是個吞舟魚,姓朱的是個豬婆龍,身上花的是條赤蛟,項上有鱗的是條蒼龍,長於是條白鱔。天師謝了天神,罵道:“孽畜豈敢無禮!”即時親自步出船頭,披了發,仗了劍,問道:“水族之中何人作吵?”只見江水裏面,大精小怪,成羣結黨,浮的浮,沉的沉,遊的遊,浪的浪,聽見天師問他,他說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你的寶船在此經過,豈可是脫個白罷?”天師道:“不消多話了,我這裏祭賽你一罈就是了。”衆水怪道:“你既是祭賽,萬事皆休。”天師迴轉玉皇閣,對着三寶爺說了。老爺轉過帥府寶船,吩咐殺豬殺羊,備辦香燭紙馬。祭物齊備了,方纔請到天師。天師帶了徒弟,領了小道士,唸的念,宣的宣,吹的吹,打的打,設醮一罈。祭祀已畢,那些水神方纔歡喜而去。只是一個白鱔精威風凜凜,怪氣騰騰,昂然在於寶船頭下,不肯退去。天師道:“你另要一罈祭麼?”見見他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你要隨着我們寶船去麼?”只見他又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左不是,右不是,還是些甚麼意思?”猛然間計上心來,問他道:“你敢是要我們封贈你麼?”只見他把個頭幾點了兩點。天師道:“我這裏先與你一道敕,權封你爲紅江口白鱔大王,待等我們取寶回來,奏過當今聖上,立個廟宇,置個祠堂,叫你永受萬年之香火。”只見白鱔精搖頭擺尾而去了。這時風憩浪靜,寶船自由自在,洋洋而行。
正行得有些意思,三寶老爺叫了一個小內使,過到天師玉皇閣問道:“這如今船進了海也不曾?”天師道:“纔到了有名的白龍江。”小內使回覆老爺說道:“纔到了有名的白龍江。”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江上狂風大作,白浪掀天,大小寶船盡皆顛危之甚,莫說是行,就是站也站不住哩!”三寶老爺心裏想道:“這分明是我的不是,叫起妖精作禍殃。”好個老爺,即時請出王尚書來,同去玉皇閣上拜見天師。行到天師船上,只見:
萬里茫然煙水勞,狂風偏自撼徵艘。
愁添舟楫顛危甚,怕看魚龍出沒高。
樹葉飄飄歸朔塞,家山渺渺極波濤。
多君宋玉悲秋淚,雁下蘆花猿正號。
卻說三寶老爺同了王尚書來見天師,天師正在玉皇閣上說:“這個風浪不妥。”只見樂舞生報道:“二位元帥老爺來拜。”天師倒身相迎,迎到玉皇閣上坐下。天師道:“有勞二位元帥龍步。”三寶老爺道:“特來相候。請問這個白龍江是甚麼處所?這等的風狂浪大,寶船不得前行,好憂悶人也。”王尚書道:“這風浪又是個甚麼妖精作吵麼?”天師道:“貧道適來看見這個風浪,不知其由。是貧道袖佔一課,課上帶頭、帶角、帶須、帶鱗。依貧道愚見,多敢是個憊懶的蛟龍。”王尚書道:“事在危急,既是不知他的端的,怎麼好處置他?不免再去請問國師來。”天師道:“言之有理。”
王尚書辭了天師,邀了三寶老爺,同到國師船上。國師已在千葉蓮臺上打坐。只見徒孫雲谷報道:“二位元帥老爺相拜。”國師道:“爲着風浪而來。快請他進來。”雲谷忙步出來,請着二位老爺進去。二位元帥竟到千葉蓮臺之上,長老相見。相見已畢,分賓主坐定。長老道:“有勞二位仙車,未及迎候。”老爺道:“輕造了。”王尚書道:“無事不敢輕造,只因這個風狂浪大,寶船不行,特來請教。”長老道:“這是個白龍江有名的神道。”尚書道:“是個甚麼有名的神道?”長者道:“倒也不曾詳考他,不知天師曉得麼?”尚書道:“適來天師袖佔一課,課中帶頭、帶角、帶須、帶鱗。”長老道:“似此課上就是龍哩!”尚書道:“因是不知他個端的,不好處置他,故此特來請教。”長老道:“此事有何難處!貧僧和二位同到懸鏡臺,掛起照妖鏡來,就見明白。”果真三位老爺同到懸鏡臺上。長老吩咐放下鏡來,早有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人解開了索,放下那個寶鏡來。那個寶鏡也不是小可的,那個鏡臺有三丈多高,這個寶鏡方圓就有三丈多大。正是:
月樣團圓水樣清,不因紅粉愛多情。
從知物色了無隱,須得人心如此明。
試面緇塵私已克,搖光銀燭旭初晴。
今朝妖怪難逃鑑,風浪何愁不太平。
卻說懸鏡臺上掛起了照妖的寶鏡,長老道:“請二位元帥親自看來。”二位元帥看來,只見是一個老白龍,口裏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帥道:“原來真是一個白龍。只是口裏要吃人,有些不好處他。”長老道:“此事只憑天師裁處罷。”二位元帥好費心,也辭了長老,又到玉皇閣來。天師接着,說道:“國師怎麼說來?”三寶老爺道:“國師也沒有甚麼話說,他只是懸鏡臺上掛起個照妖寶鏡來,照得這個孽畜是一條白龍,口裏不離的要吃人哩,故此相請天師做個處置。”天師道:“有些不好處置。”尚書道:“怎麼不好處置?”天師道:“貧道只說是老龍已去,又是甚麼新到的妖魔。若是那個老龍,他原是黃帝荊山鑄鼎之時,騎他上天,他在天上貪毒,九天玄女拿着他,送與羅墮閣尊者。尊者養他在鉢盂裏,養了千百年,他貪毒的性子不滅,走下世來,就吃了張果老的驢,傷了周穆王的八駿。朱浮漫心懷不忿,學就個屠龍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兒裏面。那兩個着棋的想他做龍鋪,他又走到葛陂中來,撞着費長房,打了一棒,忍着疼,奔到華陽洞。哪曉得吳綽的斧子又厲害些,受了老大的虧苦,頭腦子雖不曾破,卻失了項下這顆珠,再也上天不得。恨起來,在這個白龍江大肆貪毒。喉嚨又深,食腸又大。”尚書道:“怎麼叫做喉嚨深,食腸大?”天師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吃五百個,少一個也不算飽,也不心甘。”尚書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個難剃頭的。”三寶老爺道:“天下事有經有權,我和你欽承皇命,徵進西洋,還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豈可就在家門前礙口飾羞,逡巡不進?”天師道:“若要風平浪靜,寶船安穩,須得五百名生人祭賽了他,他才心滿意足,放我們經過。”老爺道:“五百名也是難的,依我說,只不離他一個‘五’字,就是把五十個生人祭他也罷。”天師道:“這五十名生人從何處得來?”老爺道:“我有個處置。”天師道:“是甚麼處?”老爺道:“這兩日有許多的軍士遞病狀到我處來,我把這個遞病狀的叫來,當面審一審,看得他果是病勢危急,不可復生,選出五十名來,把他祭了江也罷。”
天師和三寶老爺說了這一席話,王尚書只是一個低頭不語。正是:
眉頭捺上雙簧鎖,心內平填萬斛愁。
天師道:“司馬大人爲何不悅?”尚書道:“我思想起來,人命關天,事非小可,我們雖是職掌兵權,生殺所繫,卻是有罪者殺,無罪者生。這五十名軍士跟隨我們來下西洋,背井離鄉,拋父母、棄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歸來受賞,父母妻子邇有個團圓之時。豈可今日方纔出得門來,就將些無辜的人役祭江,於心何忍!”這王尚書說的話,都是個正正大大的道理。誰無個惻隱之心,把個三寶老爺撐了個嘴,把個天師張真人掃了一樹桃。只是老爺門下有個馬太監,倒也是個飢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的。他說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小不忍則亂大謀。掌三軍、封萬戶,豈可這等樣兒的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咱爺的雄兵幾十萬,哪裏少了這五十名害病的囚軍。只請他下水便罷!”馬太監這一席話,老爺和天師聞之,心上有些寬快。王尚書聞之,越加愁悶。天師道:“司馬大人意下何如!”尚書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況兼行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得天下不爲也。五十個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於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師又聽了王尚書一番這等的慈悲說話,他只是一個不開口。三寶老爺說道:“作舍道傍,三年不成。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頃,哪顧得這些。”叫聲:“小內使過來,吩咐傳令各營,凡有害病的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擡來相驗。”小內使跑將出去,傳了號令,說道:“各營中凡在害病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擡來相驗,果是病重,將來祭江。”可憐這一行害病的軍人,聽說病軍祭江,哪一個不挨挨拶拶爬將起來。張也說道,張的病好了;李也說道,李的病好了。這都是個真害病的。還有一等老奸巨猾推假病的,猛然間聽知要病軍祭江,你看他一個一轂碌爬將起來。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飯的,都爬起來三五碗的吃飯;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都爬起來梳了頭,洗了臉,裹了網巾兒,帶了“勇”字大帽。這些軍士爲着哪一件來?豈不聞螻蟻尚且貪生?豈可一個活活的漢子,就肯無辜一命喪長江?
卻說三寶老爺坐在帥府之上,立等着這些病軍相驗,只見隊長、伍長領着一干軍人,跪在老爺跟前,齊來回話。老爺見了這些沒病的軍人,即時大怒,罵說道:“你這些狗孃養的,沒有耳朵聽着,也有鼻子聞着。咱這裏要害病的軍人相驗,你怎麼領着一干沒病的軍人到這裏來搪抵咱們?”那些隊長和伍長嚇得個屁股震葫蘆,都說道:“這一干軍人,就是前日害病的。”老爺道:“害病的軍人,豈可是這等精壯?”衆軍人說道:“小的們前日害病,這兩日都好了。”老爺道:“你這些狗孃養的,都到咱們這裏胡塞賴。咱們有個話兒對你講,叫過管冊籍的都公來。”只見管冊籍的都公連忙的跑將來,跪着說道:“元帥老爺有何事呼喚?”老爺道:“你把前日各營裏遞來的病狀,都拿來咱們看着。”都公道:“病狀都在這裏。”即時把個病狀都放在老爺公案之上。老爺自家逐一的指名叫過,逐一的有人答應。答應的都是些精壯漢子,並沒有個害病的軍人。老爺道:“你們既不害病,怎麼到咱們這裏亂遞病狀?”衆軍人道:“自古說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們一則是托賴朝廷的洪福齊天,二則是生受老爺們恩深似海,故此舊病全安,苟延殘喘。這都是實情,怎麼敢有虛話?”原來人情卻是好奉承的,三寶老爺看見這些軍士奉承他兩句,把個心腸就軟了。王尚書看見三寶老爺心上有些不忍處,他就開口道:“有病的軍人且猶不可,況兼這如今都是些沒病的軍人,豈可活活的推他下水。”老爺道:“事在兩難,憑老先兒主裁罷。”王尚書道:“也難憑我學生一人之愚見,莫若去請教國師一番來,看他是個怎麼處法。”
天師不行,只是兩個元帥竟過碧峯寶船上去,直上千葉蓮臺之上。長老見了兩個元帥過來,已知其意。笑一笑道:“阿彌陀佛!做元帥的都會活埋人也。”老爺道:“怎麼說個活埋人?只是孽畜使風作浪,沒奈何處。”長老道:“二位元帥可曾看過《三國志》麼?”二位元帥道:“也曾略節看過來。”長老道:“既是看過《三國志》來,豈不聞諸葛亮祭瀘水之事乎?”長老只是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正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莫說是救了五十個軍人的性命,這都是佛爺爺運用之妙,把個二位元帥說得滿天歡喜,計上心來,撫掌大笑。三寶老爺又有些癆氣,說道:“只怕算不得哩!”尚書道:“豈不聞梁武帝宗廟以面爲犧牲,享帝享親且可,何況一妖精乎?”老爺說道:“是,是,是!”
二位即時辭了長老,歸來本船,叫過得力的圓牌校尉來,附耳低言,教他如此如此。那校尉依計而行。直至黃昏,左側立了供案,獻了生人。天師帶了道士、道童,唸經拜懺。二位元帥親自行香。禮數已畢,把個供案生人一齊推將下水。方纔下水,颼地裏一陣響風,颳得個風篷亂轉,把捉不來。恰好的船艄上篷腳索打一拽,拽將兩個軍人下水去了。後面馬船上流星的搭救,救了一個上來,還有一個不曾救得。藍旗官報與老爺知道。老爺道:“五十個也要捨得,這一個軍人好打緊哩!”原來那長老的計策高強,二位元帥的設施巧妙,圓牌校尉的手段伶俐。怎見得伶俐?那校尉領了二位元帥軍令,即時選上些妙手,把個紙來糊在篾圈兒上,裝做一個軍人,卻又裹的病軍的網巾兒,戴的是病軍的帽兒,裏面穿的是病軍的小衣服,外面穿的是病軍的海青,腳下穿得是病軍的鞋襪。且又一個人肚裏安上些豬羊鵝鴨腸肚血髒。祭賽已畢,掀將下去。那白龍精看見是個人,吃的又是血,即時俯首而去,浪靜波恬,寶船照直而走。
只是可憐那個軍人掉在水裏,不曾顧得起來。那個掉在水裏的,把冊籍來查一查,原來是南京水軍右衛一個軍士,姓李名海。掉在水裏,一連沉了幾個沒頭,吃了好幾口水,隨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遙。天色將晚,忽然一陣潮來,推到一個山腳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頭的,年深日久,浪洗沙淘,石頭卻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腳下石巖之中,權且歇息一會,才醒轉來。只見衣服又溼,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頭巖裏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溼衣服脫下來,擰乾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幹了,仍舊穿起來。只是孤身獨自,不知道哪是東西,哪是南北,這裏還是哪個去處。又沒有個舟船往來,又沒有個人來搭救。起頭一望,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應,翻身入地地無門。昨日下午推到這裏,今日又是日西,肚子裏雖是水灌得飽,心裏其實是悽惶。一會兒想起寶船來:“此時風平浪靜,穩載而行,不知走到哪裏了。我如今怎麼再得到他的船上?”一會兒想起南京來:“京城地面花花世界,雨花臺踏青兒,文定橋遊船兒,我如今怎麼得去踏個青、遊個船?”一會兒想起家裏來:“父母在堂,妻兒老小在房,我如今怎麼得見我父母的面?怎麼得見我妻子的面?”轉思轉想,越悲越傷。初然間還噥噥唧唧哭了兩聲,到其後不覺的放聲大哭。放聲大哭不至緊,早已驚動了山崖上一位老媽媽。這一位媽媽原是彌羅國王之女,兩個哥,一個爲王,一個封公。三個弟,一個封伯,一個封子,一個封男。平生好養的是個麻鵲兒。養一個麻鵲兒,過了五百年,能言能語,自去自來。忽一日飛到終南山上耍子,撞着后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惱,竟過中國來告訴周天子。周天子下堂,替他唱個喏。後來秦始皇要謀他做正宮皇后,他又不肯從。走遍天下只見淮上漂母留他吃飯,冤家便多。韓信又來調戲他,是他狠着,掂一巴掌,把個韓信打瘋了。從高祖提着他監禁了,直至三後七貴人來才得脫。他說道:“南膳部洲難過日子,走到東勝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着孫行者吵得慌。卻纔飛進海口,佔了這個山頭。這個山叫做個封姨山,他在這裏住了,倒猴。生下也有好多年,東鉤西扯,養下了有四個孩兒。原來是一隻老母的四個小孩子,就是四個小猴兒。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聽得山岩之下有人啼泣,打動了慈悲念頭,即時叫聲:“小的個都在哪裏?”只見那四個小猴兒聽見老母猴叫喚,一擁而至,問說道:“母親呼喚孩兒有何吩咐?”老猴道:“山岩下有人啼哭,莫非是個過洋的客人遭了風浪,打破了船隻?你與我去看一看來。”那些小猴兒不敢違命,一直跑到倒掛巖上,跨着一塊石磴,扯着一條葛藤,低着頭,撐着眼,望着山岩之下打一瞧來。只聽得人便是有個啼哭,不曾看見個人躲在那廂兒。
卻不知是個甚麼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卻不知那些小猴兒尋着那個啼啼哭哭的怎麼樣兒搭救他,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