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寶太監西洋記第七十六回 關元帥禪師敘舊 金碧峯禪師鬥變

詩曰:

古往今來歷戰場,再推義勇武安王。

天教面赤心猶赤,人道須長義更長。

夜靜青龍刀偃月,秋高赤兔馬飛霜。

禪師若不施奸計,險把妖身濺血亡。

卻說關爺道:“就是這個嘴上的病,就在這裏討個分曉。”城隍菩薩不解其意:“那和尚是一口長素,沒有甚麼嘴上的病。”關爺好惱又好笑,說道:“不是嘴上的病,我且說一個你聽着。這如今萬歲爺珍饈百味,獨不是嘴上的病麼?朝中文武百官爾俸爾祿,獨不是嘴上病麼?士子呵斷齏劃粥,這不是嘴上病麼?農夫呵五月新谷,這不是嘴上病麼?工人呵餼廩稱事,這不是嘴上病麼?商人呵飢餐渴飲,這不是嘴上病麼?富翁呵日食萬錢,這不是嘴上病麼?貧窮呵三旬九食,這不是嘴上病麼?簞食豆羹,得之則生,這不是嘴上病麼?簞食豆羹,不得則死,這不是個嘴上病麼?還有一等饜酒肉而後歡天喜地的,這不是嘴上病麼?還有一等閣黎飯後撞鐘,嘴塌鼻歪的,這不是嘴上病麼?比方我如今在中國,春秋祭祀,這不是嘴上病麼?比方你如今在這木骨都束國,要求人祭祀,這不是嘴上病麼?”城隍菩薩連聲道:“不敢!不敢!小神並不敢要求祭祀。”關爺道:“也不管你這許多閒事,你只去取過一片豬肉來就是。”城隍道:“卻沒有豬肉。”關爺即時叫過土地老兒來,吩咐道:“你去取過一片豬肉來。”土地道:“沒有豬肉。要豆腐,小神倒有。”關爺道:“怎麼要豆腐你就有?”土地道:“小神這個地方上的人,都有些眼淺,看見城隍菩薩位尊祿厚,都就敬他;看見小神位卑祿薄,卻都就輕慢小神。大凡豬首三牲,都是城隍的;豆腐就是小神的。故此要豆腐,小神就有。”關爺爺就翻過臉來,叫聲道:“城隍,你還說不要求人的祭祀,怎麼你就要豬首?土地老兒只是豆腐?”城隍菩薩看見關爺爺翻過臉來,嚇得只是抖抖的戰,正叫做“城隍誠恐”,連忙的磕上兩個頭,說道:“小神有罪,伏望關爺爺寬容。”關爺道:“也罷,我饒你這一次。你去將功贖罪何如?”城隍道:“但憑關爺爺吩咐,小神湯火不辭,去幹場功來就是。”關爺道:“你取過一片豬肉,悄悄的走到那個和尚身邊,看他飛鈸在那裏,把他裏面畫的鬼頭嘴上,豬肉一塗。雄鈸上塗一下,雌鈸上張張嘴都要塗一塗,不在乎多,只要塗得到。塗了之時,它卻有一聲響,你就輕輕的說道:‘嘴上病。’他自然會住。”城隍道:“怎得個空隙兒去下手?”關爺道:“我和他講話之時,他便不着意提防,你可就中取事。”城隍道:“小神理會得,爺爺請行罷。”

關爺又一駕雲起,喝聲道:“賊禿奴!你是哪一個教門?一邊口裏唸佛,一邊手裏殺人。”飛鈸禪師看見關爺爺以禮問他,他卻也以禮答應,說道:“非貧僧敢殺人。只是這一國軍民困苦,貧僧特來救拔他們。”剛說道這兩句話還不曾了,那兩扇飛鈸已自是豬肉塗污了個鬼嘴,一聲響,城隍道:“嘴上病。”恰好的就住了聲。城隍菩薩溜過一邊,關爺爺即時怒發雷霆,威傾神鬼,鳳眼圓睜,蠶眉直豎,喝上一聲:“哪裏走!”一張偃月刀照頭就是一下。那飛鈸禪師還把當先前三位天神,不慌不忙,掀起一扇雌鈸來,喝聲道:“變!”哪曉得那扇雌鈸就是吊了魂的,掀也掀不起,變也變不成!禪師看見這扇雌鈸變不來,連忙又掀那扇雄鈸,哪曉得那扇雄鈸就像吃醉了酒的,遊遊蕩蕩、慢慢噹噹,狠飛也不過三尺之遠。兩扇飛鈸都不濟事,關爺的刀又是來得兇。禪師沒奈何,只得轉身而走。關爺趕向前去,還不殺他,調轉個刀把,照着背心窩裏一點,點翻他在地上,叫聲周倉捉將過來。那周倉又是個甚麼主兒,一手捉將過來,早已捉掉了三分魂,不見了七分魄。關爺道:“提去交與天師。”

好個飛鈸禪師,看見勢頭不善,就扯出一個謊來,連聲叫道:“關爺爺!關爺爺!我是你一個大恩人,你就不認得我了?”關爺是個義重如山的人,聽知說是個大恩人,心上倒吃了一驚,問說道:“你是哪個?怎麼是我的大恩人?”禪師道:“關爺爺,你就忘懷了過五關、誅六將之事乎?”關爺一時想不起來,問說道:“你是哪一關上的人?”禪師道:“我是汜水關鎮國寺裏的長老,你就忘懷了麼?”關爺道:“終不然你是那普靜長老。”禪師道:“普靜長老便是貧僧。我曾救了你那一場火難,豈可今日你就反害於我麼?”關爺道:“你既是普靜長老,經今多少年代,你怎麼還在這裏?”禪師也是個利嘴,反問說道:“我和你同時經今多少年代,你怎麼也還在這裏?”關爺道:“我聰明正直爲神,故此還在。”禪師道:“我也是聰明正直爲人,故此也還在。”關爺道:“你怎麼不在中國,走到這個夷狄之邦來?”禪師道:“關爺爺!你豈不聞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貧僧只要修真煉性,管它甚麼夷狄之邦。”

關爺被他這幾句話打動了心,只說是真,說道:“今日之事,卻怎麼處?拿將你去,你又是一個恩人;不拿將你去,天師道令,怎敢有違?”禪師道:“昔日華容道上,怎麼不怕軍師的軍令?”關爺爺又吃他這一句,撞得啞口無言。只是周倉說道:“終是私恩,怎麼廢得公義?還是拿他去。”禪師曉得關爺恩義極重,決不下手他。他就把句話來打發周倉,狠聲說道:“周倉,當原日華容道上,你怎麼不去拿下曹公?你將軍何厚於曹公而何薄於我普靜?曹公不過只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一錠金,下馬一錠銀,卻只是些口福財帛而已。我貧僧救了你那一場火災,保全了甘、糜二夫人。自此之後,功成名立,全了自家君臣之義;二夫人永侍玄德公,全了主公夫婦之德;古城聚會,又全了三兄弟之情。這如今萬世之下,哪一個不說道過五關、斬六將掀天揭地的好大丈夫。若不是貧僧之時,只好過得兩個關,我這等三個關上,卻有些難處,不免做了煨燼之末。就到如今爲個神,也有些烏焦巴弓。貧僧這個恩,比曹公的恩,還是哪一個的大麼?曹公可以饒得,我貧僧可以饒得麼?饒了曹公,還要軍師面前去受死。這如今饒了貧僧,可以自由麼。況兼貧僧還與關爺爺有個桑梓之情。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關爺爺,你還是放我不放我?”只這一席長篇,把個關爺爺說得心腸都是碎的,生怕負了他當日的大恩,連聲道:“知恩不報非君子。你去罷!我決不拿你。”飛鈸得了這一句話,一躍而走。正叫做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關爺爺回覆了天師,說道:“那個和尚自今以後,不爲害,饒了他罷。”一駕雲頭,轉回天上去了。天師道:“怎麼關元帥說出這兩句話來?”細問左右,卻纔曉得這一段情由。天師道:“‘偏聽成奸,獨任成亂’,古語不虛。”恨一聲:“賊禿奴,這等一張利嘴!若不是天色已晚,我還有個妙計,到底要拿住他。”國師道:“這和尚都是貧僧釋門中的弟子。待貧僧明日出去,勸解他一番罷。”

卻說飛鈸禪師憑了那一張利嘴,哄脫了關元帥,不勝之喜,轉到飛龍寺裏。尊者道:“師父的飛鈸,怎麼今日不靈驗?”禪師道:“正是不知有個甚緣故?”尊者道:“拿來看一看何如?”禪師一手拿出一扇飛鈸來,仔細一看,只見飛鈸裏面畫的鬼嘴,那些鬼嘴上一概塗得有油。禪師道:“原來是哪個把些豬油魔污了我的飛鈸,故此飛不起,變不來。可惡!可惡!”尊者道:“這是哪個?”禪師道:“不是別人,今日只是城隍菩薩在我身邊站着,想就是他,快去請過城隍菩薩來。”哪裏去請個城隍?原來城隍菩薩怕飛鈸禪師計較,他已自放起火,燒了殿宇,脫身去了。禪師也不奈他何,只得含忍着。他取出兩扇飛鈸,重新煉一番魔,重新收一番煞。收拾得停停當當,又帶着尊者,走出城來。

一出城來,只見船頭上走下一個和尚,隻身獨自,一手一個鉢盂,一手一根禪仗。飛鈸禪師說道:“來者莫非就是那甚麼國師麼?”尊者道:“正是他哩。”禪師曉得是個國師,生怕他先動手,連忙的撇起那扇雌鈸來,喝聲:“變!”一會兒,上千上萬的飛鈸,齁齁的響,照着國師的頭上掉下來。國師道:“阿彌善哉!原來這個僧家,苦沒有甚麼本領。”禪師高叫道:“你且顧着你的光葫蘆頭哩!怎見得我沒有本領?”國師道:“你既是有些本領,怎麼只是這等一味單方?”禪師道:“你管甚麼單方不單方!”國師道:“貧僧也還你一個單方就是。”不慌不忙把個紫金鉢盂一下子掀起去,也是這等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上萬的鉢盂,飛在半天之上,玎玎噹噹,一片的響。禪師上千上萬的飛鈸,國師上千上萬的鉢盂,一扇飛鈸,還他一個鉢盂,兩下里上下翻騰,相對一個平住。

二位元帥看見,說道:“國師妙用,若是差分些兒,怎麼當得那千萬個的飛鈸?”馬公公心裏想道:“雖然妙用,卻不收服他,只和他比鬥,終不是個了日。”心裏急得慌,不覺的高叫道:“國師老爺,你何不大顯神通,收了他的飛鈸罷!”國師道:“阿彌陀佛!這有何難?”伸起個指頭兒一指,口裏說聲:“來!”只見那上萬的鉢盂歸做一千,一千歸做一百,一百歸做一十,一十歸做一個,還是好好的一個鉢盂,託在手裏。口裏又說聲:“來!”只見那半空中上千上萬的飛鈸,也聽國師老爺的號令,一個一筋斗翻將下來,就像個昏鴉歸隊,宿鳥投林,一扇一扇兒都掉到老爺的鉢盂裏面,繩穿索牽也不得這等齊整。到了末後之時,也述只是一扇鐃鈸。馬公公道:“好了,今番那妖和尚,啄木鳥兒斷了嘴,也自甘休。”哪曉得那和尚盡有些套數,看見國師老爺收了他的鐃鈸,連忙取出那一扇來敲上一聲。敲上一聲不至緊,鉢盂裏面這一扇一聲響,早已飛將去了。原來兩扇飛鈸,一雄一雌,雄起雌落,雌起雄落,相呼廝喚,半步不離。故此這裏敲得響,那裏就來。

卻說飛鈸禪師取了他的寶貝,他卻又挑過江兒水,把扇雄鈸一掀掀起來。那扇雄鈸卻不變化,只是狠要撈翻了人的頭。一會兒,起在半天之上;一會兒,竟照着老爺的頭上掉將下來。老爺初意只說他飛鈸掀起之時,還是怎麼變化,不防它一竟下來,倒也吃它一逼,措手不及,只得把個身子一抖,身上抖出千瓣蓮花,枝枝葉葉,拄天拄地。那扇雄鈸蕩了蓮花,只聽見當玎一聲響,早已奔回了禪師。禪師其實的不肯忿輸,連忙的又掀起那扇雌鈸來。那扇雌鈸齁齁的響,一會兒,又是這等上千上萬的蜂擁而來。只見國師老爺又把個千葉蓮花抖一抖,抖得蓮花之上,明明白白坐着一個千手觀音,一扇飛鈸託在一隻手裏,有一萬個飛鈸,就有一萬隻手託得定定兒的。禪師看見這雌鈸又不能成功,只得取出那扇雄鈸來敲一下響,收回了這扇雌鈸。

搬鬥了這許久工夫,不覺的天色昏沉,東方月上,各自收拾歸去。國師歸到船上來。馬公公道:“老爺何不大顯神通,拿住他呢?”國師道:“阿彌陀佛!彼此都是佛門中弟子,怎麼就好下手得他?”馬公公道:“老爺既不肯下手他,怎麼得個結果?”國師道:“再寬容他兩日,自然心服。”馬公公道:“他若是不心服,卻待何如?”國師道:“到明日貧僧再處。”

卻說飛鈸禪師歸到飛龍寺裏,番王親自迎接,說道:“連日多勞佛爺爺費心。寡人何德何能,何以相報:“飛鈸禪師看見番王酬謝他,越發羞慚無地,說道:“勞而無功,十分慚愧。”番王道:“欲速則不達,從容些纔是。”尊者道:“只多了那個僧家,有些費嘴。”禪師道:“不怕他費嘴,管保明日成功。”番王道:“多謝佛爺爺,容日犬馬相報。”禪師道:“我另有一番神術,明日要取他的鉢盂來。”尊者道:“只怕他明日不拿出鉢盂來。”禪師道:“他是個有德有行的,不肯下手。只要我已心悅誠服,他才住手。明日一定還是那個鉢盂來。”到了明日,一邊國師老爺,跟着一個徒孫雲谷;一邊一個飛鈸禪師,跟着一個徒弟尊者。禪師依舊還是那扇雌鈸,一變變上一萬,滿空中羅羅唣唣。國師依舊也是那個鉢盂,也一變變上一萬,上下翻騰,一個抵敵一個。兩下里正在鬧吵之時,飛鈸禪師取出一個硃紅漆的藥葫蘆兒,去了塞子,只見葫蘆裏面一道紫霧沖天,紫霧之中,透出一個天上有、地下無的飛禽來,自歌自舞,就像個百鳥之王的樣子。一會兒,滿空中有無萬的奇禽異鳥,一個個朝着他飛舞一番,就像個人來朝拜一般的樣子,朝了一會,拜了一回,那百鳥之王把個嘴兒挑一挑,那些奇禽異鳥一個個鷂子翻身,把老爺的鉢盂,一個鳥兒銜了一個,有一萬個鉢盂,就有一萬個鳥兒銜着。銜着之時還不至緊,竟望飛鈸禪師而去。那個百鳥之王自由自在,也在轉身,也在要去。

國師叫聲雲谷,問道:“那個鳥王是甚麼樣子?”雲谷道:“倒也眼生,着實生得有些古怪。”國師道:“怎麼古怪?”雲谷道:“雞冠燕喙,魚尾龍胼,鶴顙鴛臆,鴻前麟後。這等一個形狀,卻不眼生?”國師道:“似此之時,原來是一隻鳳凰。一隻鳳凰卻不是百鳥之王?故此有這些奇禽異鳥前來朝拜。”雲谷道:“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可就是它麼?”國師道:“正是它。鳳凰靈鳥,見則天下大安寧。”有詩爲證。詩曰:

鳳凰集南嶽,徘徊孤竹根。

此心存不厭,奮翅騰紫氛。

豈不常辛苦,羞與雀同羣。

何時當來儀?要須聖明君。

雲谷道:“既是個靈鳥,怎麼又挑嘴兒,叫百鳥銜我的鉢盂?”國師道:“這又是那僧家撮弄的法術哩!”雲谷道:“既是術法銜去了我們的鉢盂,怎麼處他?”國師道:“你去取過向日的鳳凰蛋來。”雲谷道:“已經用過去了。”國師道:“止用過一個,還有一個在那裏,你去取將來。”一會兒,取過蛋來。國師拿在手裏,朝着日光兒晃了一晃。只見那個百鳥之王,一個轉身,竟自飛進蛋殼兒裏面去了。這也是個: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百鳥之王既來投宿,又有哪個鳥兒敢往別處飛?一個鳥兒銜着一個鉢盂,都交還了國師老爺。老爺接過來,依舊只是一個紫金鉢盂。

卻說飛鈸禪師看見鳳凰之計不行,急得個光頭暴跳,雙眼血彪,叫聲道:“苦也!我豈可就不奈你這個賊禿何麼?”一手又取過一個黑漆漆的藥葫蘆兒來,拿在手裏,左念右念,左咒右咒。磕了一會頭,捻了一會訣。今番當真是狠哩!拿起葫蘆來,把個塞子打一磨,早已吐出一道青煙,騰空而起:

浮空覆雜影,合樹密花藤。

乍如落霞發,頗類巫雲橫。

映光飛百仞,從風散九層。

欲持翡翠色,時出鯨魚燈。

再把個塞子抽開來,早已一聲響,一陣黑風掀天揭地而起:

蕭條起關塞,搖揚下蓬瀛。

拂林花亂影,響谷鳥分聲。

披雲羅影散,泛水織紋生。

勞歌大風曲,威加四海清。

風過處,早已飛出一個異樣的大鳥來,約有十丈之長,兩翅遮天,九個頭,一個身子,人的頭,鳥的身子,虎的毛,龍的爪,趁着那些風勢兒,一轂碌落將下來,把老爺的圓帽一爪抓將去了。抓去了老爺的圓帽,老爺頂上露出那一道金光,照天照地。金光裏面現拙一個佛爺爺,一手鉢盂,一手禪杖,闢爪就搶轉那個圓帽來。那神鳥也不敢爭,只是漫天飛舞,做出那一等兇惡之狀。

老爺卻叫聲雲谷,問說道:“今番那神鳥,是個甚麼樣子?”

雲谷道:“那個異鳥異樣的,大約有十丈多長,人的頭,共有七個鳥的身子。只是一個虎的毛,龍的爪,兩翅遮天,好不厲害也!”國師道:“似此之時,也還不算做厲害。”雲谷道:“叫做個甚麼名字?”國師道:“叫做個海刀。”雲谷道:“怎麼叫做海刀?”國師道:“因它是個惡種,入海刀龍,過山吃虎,故此就叫做個海刀。”雲谷道:“師公也還拿出那個鳳凰蛋來收服它麼?”國師道:“那個惡種,豈可放得它到這個善窩裏來。”雲谷道:“它這等猖獗自恣,怎麼處?”國師道:“惡人自有惡人磨。”

道猶未了,好個佛爺爺,有許多的妙用,立地時刻,一道牒文,竟到靈山會上,知會掌教釋迦老爺,借下大力王菩薩。釋迦老爺不敢違拗,即時差下大力王菩薩,前往燃燈佛爺聽調。大力王菩薩自從歸了釋門,並不曾得半點空兒施展他平日的手段,猛然聽見燃燈佛爺取他有用,他就是個馮婦攘臂下車來,一心要吃老虎肉。你看他張開那兩扇迎風翅,九萬雲程,一霎時早已到了西洋大海之中,參見國師老爺,稟說道:“佛爺爺呼喚,何方使令?”國師道:“因有一個妖僧,賣弄一個海刀,在這裏揚威逞勢。你與我收服他來。”大力王菩薩得了佛旨,乘風而起。你看他遮天遮地,一個大東西,也是鳥的頭,也是鳥的嘴,也是鳥的身子,也是鳥的毛片,也是鳥的翅膀,也是鳥的尾巴,只是一個大不過哩!雲谷道:“師公!這是個甚麼神祗?一時就變做這等一個大神鳥?”國師道:“這原本是個大鵬金翅鳥,因他發下了誓願,要吃盡了世上的衆生,故此佛爺收回他去,救拔衆生。收了他去,又怕他不服,卻又封他一個官爵,叫做大力王菩薩。他在佛門中做神道,就叫做大力王菩薩。他離了佛門中到海上來,依舊是個大鵬金翅鳥。”雲谷道:“他怎麼就曉得師公在這裏,就來助陣?”國師道:“是我適才一道牒文,到靈山會上借下他來。”雲谷道:“師公好妙用也。”道猶未了,大鵬金翅鳥發起威來,遮天遮地,日月無光,雲山四塞。國師道:“大力王,你不可十分施展,恐怕四大部洲沉了做海。”怎麼四大部洲沉了做海?也只是形容他的大不過。有詩爲證。詩曰:

騰雲駕霧過天西,玉爪金毛不染泥。

萬里下來嫌地窄,九霄上去恨天低。

聲雄每碎羣鴉膽,嘴快曾掀百鳥皮。

豪氣三千飧日月,凡禽敢與一羣棲?

大鵬金翅鳥發起威來,遮天遮地。國師道:“你只可將就些罷。”大鵬金翅鳥應聲道:“曉得了,我自然將就哩!”口便說着將就,其實的老虎不吃人,日前壞了名,將將就就,飛下起來。那海刀先望着他,吊了魂了,哪裏敢來擋陣?一時間躲閃不及,早已吃了一虧。怎麼吃了一虧?大鵬金翅鳥又大又兇,只一個海刀雖說大,大不過他,雖說狠,狠不過他。一爪抓下去,皮不知道在哪裏,肉不知道在哪裏,骨頭不知道在哪裏,頭不知道在哪裏,尾巴不知道在哪裏。一虧你說狠不狠?雲谷看見這個金翅鳥有些神通,連聲叫道:“大力王,你可把那僧家一下子結果了罷。”國師道:“不可!不可!我已同是佛門中弟子,怎麼今日下得這等無情手來。大力王,你自回去罷。”佛爺爺旨意不敢不遵,大鵬金翅鳥只得乘風而去,依舊到佛門中,做大力王菩薩。國師便領了雲谷,也自回了船。二位元帥接着,再三伸謝。只有馬公公說道:“今日好個機會,只消那個金翅鳥一夥兒結果了那個僧家,豈不爲美!”國師又說道:“我已同是佛門中弟子,怎麼今日中間下得這等的無情手也。”元帥道:“國師老爺承教得極是。只是我和你來得日子久,前面還有許多的國,怎麼是好,幾時是了?”國師道:“說不得這個話。緊行慢行,前面只有許多路程,再寬容他幾日,他自然計窮力盡,怕他不服降麼?”二位元帥看見國師老爺只是寬容他的主意,也不好強他,謝了國師,各自散了。

二位元帥同坐在中軍帳上,再三籌度,再不得個良策。坐到五更時候,王爺閉了眼,打個盹,神思昏昏,似夢非夢。只見帳下一個老者,峨冠博帶,一手一片豬肉,一手一扇鐃鈸,漸漸的走近前來。王爺道:“你是甚麼人?”老者道:“小神是本處城隍之神也。”王爺道:“手裏是甚麼東西?”老者道:“小神以此得罪,元帥老爺以此得功。”道猶未了,帳外一聲響。王爺睜開個眼來,原來是南柯一夢。王爺也不作聲,仔細猜詳一會,心上卻就明白了。

畢竟不知怎麼樣兒就明白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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