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上將秉神略,至兵無猛威。
三軍當嚴冬,一撫勝重衣。
霜劍奪衆景,夜星失長輝。
蒼鷹獨立時,惡鳥不敢飛。
武牢鎖天關,河橋紐地機。
大軍奚以安?守此稱者稀。
貧士少顏色,貴門多輕肥。
試登山嶽高,方見草木微。
山嶽恩既廣,草木心皆歸。
卻說先鋒的左右,忙忙的報道:“禍事臨門,此來不小。”二位元帥吃了一驚,問道:“怎麼禍事臨門,此來不小?”左右的跑慌了,說不出口來,只是把個胸脯前捶了幾下。元帥道:“你將軍吃了苦麼?”左右的點兩下頭。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左右的還說不出來,把個頭髮打散着,擺了幾下。元帥道:“敢是散發國麼?”左右的又點兩下頭。王爺道:“你們且去坐定了,再來回話。”左右的定了神,息了喘,卻來回話。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左右的道:“叫做甚麼撒發國。”元帥道:“你將軍怎麼吃了苦?”左右道:“俺將軍活活的被番官捉將去了!”元帥道:“怎麼失機?”左右道:“非俺將軍失機,只是撞的對頭不巧。”元帥道:“怎麼不巧?”左右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番官,叫做甚麼圓眼帖木兒,並不曾交馬,並不曾舉刀,只是手裏敲個甚麼東西,恰像銅鈴兒的聲氣;響了三下,俺將軍就是—個倒栽蔥,掀下馬來,被他活活的捉了去。”王爺道:“這又是個邪術。”三寶老爺道:“撒發國離此多少路程?”左右道:“去了有七八日,纔得到那裏。”王爺道:“也不論他路程多遠,就要整兵前去,不可遲疑。”開了寶船,也行了七八日,果是一個國。那個國,邊海處有一個關,叫做鳳磐關。關裏有一座城池,城裏城外都是些居民百姓,渾身黑炭,頭髮血紅。老爺道:“這也不是人類,怎麼走到這裏來?”王爺道:“這如今只得將錯就錯,說得個不來的話?”元帥道:“人不是個人,鬼不是個鬼,戰又不是個戰,你教怎麼樣兒處他?”王爺道:“雖然如此,也要殺他—陣,看是何如。”元帥傳令,着諸將領兵出馬。一連三日,一連輸了三員大將。先一日,徵西遊擊將軍黃懷德出馬,只聽得番將馬上敲了三下,黃將軍落馬被擒。第二日,右先鋒劉蔭出馬,也又聽得番將馬上敲了三下,劉先鋒落馬被擒。第三日,狼牙棒張柏出馬,也又聽得番將馬上敲的響,張狼牙曉得他的毛病,剛剛的敲得一下,已自跑馬而回,饒他跑得快,也掉了一頂盔。
元帥十分憂悶。王爺道:“這樁事少不得去求國師。”老爺道:“且求天師,看他怎麼。”王爺道:“連輸了幾陣,事在眉毛上,還着要國師出來。”
二位元帥專請國師,國師道:“善哉,善哉!這是推不掉的事體。”心裏想道:“夜來仰觀乾象,卻是獟頭大掃星出現,這寶船上又該添出一個好漢來,成功受賞,才應得這個星去。卻不知道是哪個?”沉思了一會,不曾開口。二位元帥只說國師是這等養神息氣,哪曉得他心上老大的費尋思,卻又催促國師妙計。
國師道:“元帥請出一枝令箭來,借貧僧一用。”元帥不敢怠慢,即時取過一枝令箭來,奉與國師。國師接了,叫過藍旗官,把個令箭交與他,叫他傳示軍營裏面,有能識得百鳥聲音的,帶箭來回話。
去了不多一會,只見一個軍士手裏拿着一枝令箭,帳下磕頭。國師道:“你姓甚麼?名字叫做甚麼?現是哪一衛的軍?”那軍士說道:“小的姓王,名字叫做王明。原是南京龍灘左衛巡邏的小軍。”國師道:“你現在哪個部下?”王明道:“現在前營大都督王應襲部下。
國師擡起頭來看一看,只見王明生得燕項虎鬚,身長九尺,面如滿月,眼似流星。國師心下想道:“此人果好一個漢子。”高張慧眼,果真此人是個獟頭大掃星下界,心上有老大的歡喜。過了一會,又問道:“你可認得百鳥的聲音麼?”王明道:“小的認得。不是小的在列位老爺面前誇口,自古到今,識鳥音的,只有兩個。”元帥道:“是哪兩個?”王明道:“古時節孔夫子門下公冶長一個;這如今元帥麾下,小的一個。”
元帥道:“怎麼公冶長也識鳥音?”王明道:“公冶長善識鳥音,他有一場識鳥音的事故。是個甚麼事故?一日,公冶長和南宮适兩姨夫,坐着閒磕牙兒說話,只聽得一個鳥兒嘴裏吱吱喳喳,公冶長說道:‘姨夫,你坐着,我去取過羊來,下些羊肉面,你吃了去。’果真的,—會兒拖了一隻肥羊,一會兒下出羊肉面,兩姨夫自由自在吃了一餐。姨夫道:‘公姐夫,你這羊是哪裏來的?’公冶長道:‘是方纔那個鳥兒叫我拖來的。’姨夫道:‘怎麼是鳥兒叫你拖來的?’公冶長道:‘那個鳥兒口裏吱吱喳喳,叫說是:公冶長,公冶長,南山腳下一隻羊,你吃肉,我吃腸。這卻不是鳥兒叫我拖來的?’姨夫道:‘有此奇事。原來你善識鳥音。’兩家子又講了一會兒話纔去。只是那個鳥兒不曾討得腸吃,懷恨在心。有一日,又來叫道:‘公冶長,公冶長,北山腳下一隻羊,你吃肉,我吃腸。’公冶長前日甜慣了的嘴,連忙的跑到北山之下,左看右看,哪裏有個羊,只見一個人被人殺死了在那裏。公冶長轉過身來,地方上人說是公冶長殺死人命,告到官司,把公冶長坐了三年多牢。故此孔夫子說道:‘公冶長雖在縲紲之中,飛其罪。’孔夫子說個‘飛’字,說是鳥兒耍他,是天上飛下來的罪。這公冶長的事故,卻不是識鳥音的?”
元帥道:“你比公冶長何如?”王明道:“小的識鳥音,只在公冶長之上,不在公冶長之下。”元帥道:“怎見得你在他上?”王明道:“小的一生吃肉,並不曾受罪。到如今只是談他公冶,卻不做個‘宗政哭羊’。”王爺道:“你說便說得好,只是字義上有些不明。”王明道:“字義雖不明,聲音卻辨得。”國師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你既是善識鳥音,我這裏要鳳凰生下來的兩個卵,又要一個雄,一個雌。你若是認得真,取得快,我這裏重重的賞你。”王明心裏想道:“鳳凰是個百鳥之王,已自是個難尋的,怎麼又要尋它的卵?鳳凰的卵已自是個難尋的,怎麼又要—個雄,—個雌?”心裏想,便是難,口裏只得說着易,說道:“鳳凰是小的認得。只是鳳凰的卵,怕一時難尋些,望老爺寬限幾日。”國師道:“我要這卵在緊急之處,怎麼寬限得些?”王明道:“只怕這個國不出鳳凰。”國師道:“你不看見那個關叫做鳳磐關?既是不出鳳凰,焉得有此名字?”王明道:“只怕一時間尋不出來,誤了老爺的大事。”國師道:“還有一件,若是鳳凰的卵尋不出來,就是老鸛窩裏的也罷。”
王明心裏想道:“若只是老鸛的卵還不打緊。”應—聲“是”,連忙的拜辭而去,掂開臂膊,邁開大步。掂臂似蛟龍出水,邁步似猛虎歸山。
相行數裏,遠遠望見一座高山,走近前去,只見山腳下有一石碑,碑上刻着“鳳凰山”三個大字。王明就喜之不盡,心裏想道:“朝廷洪福,國師妙用。這山叫做鳳凰山,必定是出鳳凰的。”擡頭一望,果好一座山,有詩爲證:“鳳去空山歲月深,偶來春色趁登臨。孤根天造分南北,絕壁潮生自古今。便欲振衣凌蜃閣,將困搔首借鰲簪。他鄉愁見天連水,不盡蒼茫故國心。”
王明看了一會,只見山頂上有一棵樹,生得就有些古怪。怎麼古怪?圍有三五尺,高有幾十丈,身子挺挺的直上,就像一杆槍。頂上婆娑的許多枝葉,就像一把雨蓋當空。也不偏,也不歪,端端正正就有一個窩巢做在上面。王明又看一會,說道:“這棵樹生得這等奇異,這個窩巢做得這等方正,想必是個鳳凰窠子。若是鳳凰窠,無寶不成窩。又不但只是有卵,還該有個寶貝。我曉得此行不當小可,一則是國師的口靈,二則是我王明的時運來了。待我爬上去看一看來,就打作不是,也再作道理。”連忙的找起罩甲,脫下了趿鞋,摟定了樹幹,盡着平生的膂力,一竟爬上樹去。爬到樹梢上,窠巢便是一個,卻沒有個甚麼鳥雀在那裏,不知是鳳凰窠也不是。卻又沒有個卵在那裏,空費了這一番心。
王明爬了一會,爬得手痠腳軟,權且坐在樹枝上歇息一番。這一番歇息不至緊,只見那個窠裏有些甚麼閃閃的亮一般,看來又不見在那裏。王明心說:“敢是一個寶貝兒發亮麼?待我把個窠兒拆了它的,看是何如。”左—理,右一理;左拆一根,右拆一根;左丟一根下去,右丟一根下去。理來理去,理出一根燈草來,只有二尺少些長,卻是亮淨得可愛。王明拿在手裏看一看,轉看轉愛人,把個手去扯一扯,轉扯轉落實。王明說道:“倒像我南京的牛筋草,倒好把來拴頭盔上的纓子。”又放在頭上去拴一拴。王明只說是根草,拿在手裏顛之倒之。
哪曉得樹下,一個樵夫在那裏砍柴,猛然間擡起頭來看一看,只見樹上坐着一個人,一會兒看見,一會兒又不看見。樵夫低頭一想,說道:“這棵樹光溜溜的,怎麼一個人上去得?既是個人在上面,怎麼一會兒看見,一會兒又不看見?我曉得了,鳳凰山原是神仙出沒之所。今日是我的緣分滿了,這決是哪一位真人下界,有此機會,豈肯放過他?”那樵夫放下鐮刀,低着頭只是拜。拜了四拜,磕了四個頭,口裏叫道:“樹上是哪一位大仙,望乞指教弟子一個明白。”
王明看見一個樵夫磕頭禮拜,只說是個瘋子。落後聽見他說道是哪一位大仙,卻纔曉得樵夫錯認了我是個神仙,手裏拿着個燈心草兒,指他指說道:“我不是甚麼仙人。”那樵夫就不看見個王明,又吆喝道:“大仙,你怎麼就不見了?敢是弟子緣分薄麼?”王明放下了燈心草兒。那樵夫又磕個頭,說道:“大仙,你又出來了,還是弟子有緣。”
三明也低下頭想一想,說道:“我拿起草來,他就吆喝我不見了:放下了草,他就吆喝我又出來了。卻不是這根草有些作怪,待我再試他—試,看是怎麼?”卻又拿起草來,那樵夫又不看見;放下了草,樵走又看見。王明心裏明白,曉得這根草是個寶貝,卻沒有個名字,心裏又想道:“這本是一根草,卻能藏隱我的身子,不如就叫做隱身草罷。”道猶未了,樹下的樵夫又叫說道:“你是哪一位大仙?指教弟子一個明白罷。”王明心生巧計,就認做個神仙,衝他一下高叫道:“你那中生吆喝甚幺?”樵夫道:“我不認得你是哪一位神仙。”王明道:“你有所不知,我是兜羅天上大樂天仙。今日有些小事,纔得到你的名山。”樵夫道:“你做神仙的人,又有甚麼事哩?”王明越加將計就計,說道:“我爲因要取兩個鳳凰蛋,獻上玉皇,前赴蟠桃大宴,故此來此山中。”樵大卻又有些湊巧,說道:“我這個山叫做鳳凰山,我這個山上就是鳳凰的窟竇。若說鳳凰的蛋,要一就有十,要十就有百,要百就有千,要千就有萬!何難之有?”
王明大喜,說道:“今日之行,一舉兩得。”撲鼕一聲響,一跳跳將下來。那樵夫只說真是一個神仙,連忙的磕頭,連忙的禮拜。王明道:“你起來罷。你今日撞遇着我,也是你的緣分。”樵夫聽知說他有緣,喜之不盡,說道:“大仙老爺在上,弟子去取過鳳凰蛋來奉獻,聊表微忱。”王明道:“既如此,我和你同行。”樵夫領路,王明跟定了他。
原來這個鳳凰不在樹上,又不在草裏。王明走了一會,不見個着落,問道:“那中生你不要弔謊哩?”樵夫道:“弟子今日幸遇大仙,怎麼又敢弔謊,招大仙的怪?”王明道:“還在哪裏?”樵夫道:“就在之裏。這又叫做個月穴峯,這個梧桐樹下就是。”王明道:“你去取來。”樵夫滿口應承,伸起兩隻手,去到個大石頭的縫兒裏面,左掏右掏,掏了半日,掏出一個來。又掏了半日,又掏出一個來。
王明接着看一看,只見那兩個蛋,五色花紋,霞光閃閃,愛殺人也!心裏想道:“鳳凰蛋便有了,只是這個人磕了這許多的頭,費了這許多的力,得了他這一雙蛋,怎麼白白的打發他去?”低頭一想,計上心來,說道:“那中生你過來,我和你講話。”樵夫又跪着,說道:“大仙有何吩咐?”王明道:“你今日緣分是有了,只是福分還少些。”樵夫道:“怎見得弟子的福分還少些?”王明道:“我今日爲了這鳳凰蛋,來得倉卒,不曾帶得我仙家的寶貝、果品之類在身旁。沒有甚麼謝你,故此說你福分還少些。”
樵夫低頭一想:“千難萬難,遇着一個神仙,怎麼就叫我空空的回去?”起眼一瞧,只見滿山上有的是七大八小的亂石頭,他就盡着平生的蠻氣力,掮起—塊,倒有八九十斤多重的青萎萎的石頭,放在王明的面前,說道:“大仙,我也不要你甚麼謝禮,我聞得你做神仙的,專一會點石爲金。你只把這塊石頭點做一塊金子,送了我罷。再不然,就點做七八成的淡金子也罷。”
王明心上倒吃了一驚,莫說是這等一塊大石頭,就是一釐一毫也是難的,此事怎麼是好?也只因他福至心靈,隨口就扯出一個謊來,說道:“那中生,你還有所不知,當原先的神仙都肯幹這等的勾當,近日的神仙都收了心,不幹這等的勾當。”樵夫道:“怎麼近日的神仙又不同些?”王明道:“不是不同,只因洞賓老祖在岳陽樓上吃酒,少下了許多酒錢,看見地上一塊青石頭,他就到葫蘆裏面取出綠豆大的一粒金丹,點在青石之上。一會兒,點成—塊黃澄澄的金子,還了酒錢,卻是三醉岳陽人不識,朗然飛過洞庭湖。飛在湖中間,洞庭君主邀他吃茶。君主問道:‘適來祖師的金子,日後可變麼?’老祖道:‘五百年後還是一塊石頭。’君主道:‘祖師呀祖師,你只圖眼前的富貴,豈不誤了五百年以後衆生?’洞賓老祖聽了誤了衆生的話,就吃了一驚,說道:‘多承指教。’就在洞庭湖上,憑了洞庭君主做個證明功德,發了一個大大的誓願,說道:‘今後再不點石爲金。’君主道:‘老祖不要學近日的神仙養家咒哩!’老祖道:‘近日的神仙是我的孫兒,再有哪個點石爲金,教他即時墜落塵緣,永世不得遷轉。’因是洞賓老祖發了大誓願,故此以後的神仙都不幹這等個勾當。”
樵夫道:“大仙,你不點石爲金,也須念弟子是相逢一次。”王明又扯個謊,說道:“你明日還到這裏來,我卻帶下一粒長生不老丹來送你罷!”樵夫只說是真,心裏想道:“金子是個死寶,假饒他點成了送我,我若是分淺緣慳,到日後也還消受不起。莫若還是一粒仙丹,吃在肚裏,轉老還童,發白轉黑,千年不死,萬年無休,豈不美哉!”滿心歡喜,說道:“既蒙慨賜金丹,愈加是好。只是大仙不要失信於弟子。”王明又故意的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迫。莫說我們上界天仙,豈可失信於你。你豈不知黃石公圮橋之故事乎?只是你要早些來,不要耍我牢等你。”樵夫哪曉得他是個脫身之法,歡天喜地,口裏唱着山歌兒,一徑回去。
王明脫了樵夫,得了寶貝,取了鳳凰蛋,愈加不勝之喜,心裏只在想,說道:“拿了這蛋回覆國師,國師怎麼重賞,我怎麼受用。拿了這個隱身草去斬將立功,功成之日,怎麼做官,怎麼維持,怎麼封父母,怎麼蔭妻子。”滿心都是快活。哪裏曉得天是多早晚,日影是多少高;哪曉得腳是怎麼動,路是怎麼行。起一下頭來,只見日色無光,陰雲四起。王明慌了,站着看一會兒。天又晚得來了,四下裏又沒個安宿路頭,只得往前再挨兩步。捱了幾步,卻看見遠遠的有一頭店房,王明說道:“喜得還有個宿處在這裏。”不免趲行幾步。
又行了一會,睜開眼來,原來哪裏是令店房,兩腳牌房,前廳後堂,周圍側屋?恰是一所廟宇。廟門前掛着一面牌,牌上橫寫着“義勇武安王”五個大字。廟堂上坐着一個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須似長楊的關聖賢。王明道:“關老爺,你好顯應也,就是西洋夷狄,也曉得祀奉你也。真個是眼觀十萬裏,日赴九千壇。我今日不免在老爺的廟裏借宿一宵罷。”連忙的雙膝跪下,磕上幾個頭,說道:“小人是南朝大明國朱皇帝欽差徵西大元帥麾下一個小軍,名字叫做王明。爲因國師差遣來此山中取鳳凰的蛋,不覺得天色已晚,前去無門,只得到老爺廟裏來借一夜宿。恐有番兵番將夜來到此,小人獨力難撐,望乞老爺大顯威靈,保護一二。”禱告已畢,把塊大石板撐了廟門,跌倒個身子,就睡在廟裏。
睡了之後,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三更時候,王明正在睡夢中間,只見關聖賢喝聲道:“是哪個在這裏穢污我的廟堂?”周倉回覆道:“是個撓頭大掃星在這裏。”關爺道:“他爲何到此?”周倉道:“他爲了取鳳凰蛋,纔到得此。”關爺道:“他身上是個甚麼東西發亮哩?”周倉道:“是個隱身草。”關爺道:“既是有此寶貝,西洋的事,功大半在他身上。只是他出身微賤,膂力不加,刀法不熟。周倉,你過來。”周倉道:“有!老爺有何吩咐?”關爺道:“你把那兩臂之力,借與他去。你把我的刀法,傳與他去。”周倉應聲道:“理會得。”即時牽起王明來,把他兩邊膀子上,一邊捶了他三拳,喝聲道:“照刀!”把個關老爺的刀遞在他手裏,扶着他的手掄了幾回。掄到末後,照頭一刀,把個王明砍得往地下一跌,恰好在神案上一轂碌往地下里一跌。跌醒之時,原來是南柯一夢。睜開眼來,已自東方發白。
王明說道:“怎麼說個撓頭大掃星?這個夢盡有些古怪。”爬起來看一看,只見關老爺左邊架上有一張鋼鐵打的刀,就依着原日的青龍偃月刀之樣,刀上又鑿着“八十四斤重”五個字。王明說道:“關老爺把力氣借我,我且把這個刀試一試。”走近前去,一手就綽將起來,王明道:“這等一張刀,不是神力,怎麼拿得起來?既是拿得動,把夢裏的刀法演一演兒。”扭轉身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撒花蓋頂,枯樹盤根,繞腰穿頂,使了一會,就比夢裏的舞得半點不差。王明曉得是關老爺超度他,連忙的放下刀來,雙膝跪下,說道:“小人蒙聖賢老爺錯愛,借我力氣,教我刀法。往後倘得前進,子子孫孫,永侍香火。”收了隱身草,拿了鳳凰蛋,徑奔寶船上來,見了元帥。元帥道:“你怎麼去了兩日?”王明道:“爲因一時尋不見,故此稽遲。”元帥道:“可曾取得鳳凰蛋來?”王明道:“取得來了。”元帥道:“你去交付國師!”國師吩咐軍政司收了,說道:“取這一國的功勞,都在這個卵上。”馬太監說道:“既是功勞在這一個卵上,也是王明離鄉背井,拋父母,別妻子,下西洋一場。”叫軍政司與他記在功勞簿上。
軍政司不敢怠慢,展開功勞簿來,墨磨得濃,筆醮得飽,寫了南京龍江左衛巡邏軍士王明,寫到個“卵”字上不好寫得,跑去稟明元帥,說道:“小的軍政司職掌紀錄功勞,比如某將取某國,或取某關,或斬某人首級,小的一一記簿。今日王明只取得兩個卵,小的不好下筆,故此來稟過元帥老爺。”老爺道:“這廝沒用,就寫着某日取鳳凰卵兩個就是。”軍政司得了元帥軍令,纔來下筆。
王明又走向前一把扯住,說道:“且慢些落筆。”也來稟明元帥,說道:“小的王明多蒙列位老爺擡愛,這個功勞不消記簿罷!”老爺道:“怎麼不消記簿?”王明道:“久後得了一官半職,回京之時,不好講話。”老爺道:“怎麼不好講話?”王明道:“南京人的口不好,假如小的們在街上走,他就在廊底下罵,說道:‘好日的貨,你下西洋一個卵功。’就傳到小人的子子孫孫,人還罵道:‘好日的貨,你祖宗下西洋,倒有一個卵功。’那知事的,還曉得是個取鳳凰的卵;那不知事的,聽得人說是一個卵功,只說是沒有些功。這個官卻不是冒認得的?以此不好講話,故此不消記簿也罷。”王爺笑一笑,說道:“你這蠢儕!豈不聞二卵棄干城之將,留名青史,竹簡騰輝,怎麼有個不好記簿的?”王明不敢違拗。軍政司記了簿書。國師叫聲王明道:“你記簿的事還小。你過來,我問你。”王明道:“國師老爺有何吩咐?”國師道:“這個卵在哪裏取來的?”王明道:“鳳凰是個羽蟲之長,百鳥之靈,王者之瑞,出在月穴山上;非梧桐不棲,非竹葉不食。小的在月穴山上梧桐之下,青石縫裏取將來的。”國師道:“你怎麼曉得?”王明只說國師也是尋常的僧家,他就扯個謊,說道:“初然沒處尋去,後來聽見兩個麻鵲兒嘴裏喳喳的說道:‘鳳哥哥,鳳哥哥,你的石頭縫裏好做窩。兩個卵,笑呵呵。’小的得了這個消息,卻纔找到那裏,取得卵來。”國師道:“你還撞遇個甚麼人沒有?”王明道:“只是小人隻身獨自,並不曾撞遇着甚麼人。”國師道:“你還看見個甚麼窠巢沒有。”王明道:“小的曉得鳳凰不在樹上,故此不曾去找尋別的窠巢。”國師道:“你還取得有甚麼寶貝沒有?”王明道:“路遠心忙,哪裏又有閒工夫去尋寶貝。”國師把頭點了兩點。
畢竟不知點了兩點頭,有個甚麼緣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