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殼

  他們由掃月堂出門到海邊去玩的時候,牽牛花還是朝陽甚開。這裏所謂“到海邊去玩”,同小林在家裏說“到城外去”一樣,是指了一個一定的地方,指着天祿山唯一的一個寬敞的沙岸說,天祿山的人說到海邊去便是到這個海邊的沙灘上去。這個沙灘,很像一個隱逸的海岸,要走到那個山坡上纔看得見,那山坡名叫松樹嶺,嶺上有一個小白廟。第一回的遊客,自己只覺得自己在山中行路,走在樹木徑裏,還有“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的感覺,有時很嘆息的走到那個松樹嶺上恰好看見海看見落日,心想那裏真個是“夕陽西下幾時回”的夕陽了。最奇怪的,遠望的海不同足下的山,遊人在松樹嶺下望見松樹嶺的小廟時,很想走到那裏去休憩,那個小廟有以引人入勝似的,及至走在嶺上乃是首先同海當面,看起來遠遠平靜一片孤帆也是沉默着力量,令人不想到世間什麼叫做休息了。現在他們五個人,走到了一個小荷塘近旁,轉灣過去可以望見松樹嶺,這荷塘路邊有一棵樹,五個人有四個人不知這樹的名字,小林一定說這樹名叫榖樹,他解釋道:

  “你們不信,這個樹是叫做榖樹!不是五穀的穀,是這個‘榖’字!這個樹的皮還可以做紙!”

  琴子笑道:

  “你寫字給我看!我們何必一定要爭這個樹的名字,就說牠是荷塘旁邊的樹我們都記得牠,這個樹影子上面畫了兩朵花。”

  琴子因爲小林的話最後有一個“紙”字,故說“你寫字給我看!”有點打趣於他,連忙她的眼光望了水上樹影當中兩朵荷花。

  大千也笑道:

  “我們並沒有同你爭,你爲什麼一定要說這個樹是榖樹呢?我連你說的這個榖字都不認得,何況榖樹呢?”

  “你不過不知道牠的名字,這個樹現在就在這路上,你怎麼能說不認得呢?”

  “我認得這個樹,我只不認得榖樹,這個樹有點像桑樹,你說是榖樹我一點也不覺得牠是榖樹,你如果說望梅止渴,我也認得這個樹了,這個樹的果子也有點像楊梅。”

  “奇怪,人都是以自己的感情爲主,——你一定是喜歡吃楊梅。”

  “不以我們自己的感情爲主,你怎麼認得這棵樹呢?這棵樹牠不認得你!這棵樹難道是天生的名字叫做榖樹嗎?”

  大千說着笑了。小千向着大千道:

  “反正你是輸了,我們四個人都輸了,這個樹一定叫做榖樹。”

  小林又說道:

  “我們認得這棵樹,這當然也是我們的感情,但這個感情不能說是我們自己的,這個感情也就是這棵樹的,因爲這棵樹長在這裏是一個事實,至於我們叫牠叫榖樹或者叫一個別的名字那倒沒有關係。不過既然替牠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榖樹,我們就得分別牠的名字,不是因爲牠的名字叫做榖樹牠就是榖樹,牠是榖樹牠乃不是楊梅。我爲得這個樹的名字曾經問了好些人,說起來有一段因緣,我小時到姨母家去,那個地方名叫馬頭橋,橋頭有一棵榖樹,我記得有一回我在那個樹底下玩,看見樹上有一個紅果子,奇怪怎麼只有一個果子,真個只有一個,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很想把那果子摘下來玩,但想不出法子來,以後我常常記得那個紅果子,記得那橋邊的樹,兒童的感覺怎麼那麼新鮮,那個果子在我的記憶裏總彷彿是一棵樹上有那麼一盞燈。後來我離開家鄉,常記得這件事,但沒有法子把這件事告訴人,因爲我不知道這個樹的名字,只是說‘一棵樹,一棵樹,……’自己很是窘。我問別人,‘你知道那個樹叫做什麼樹?’人家便問,‘你說什麼樹?’後來我偶然在一個人家的院子裏看見了這棵樹,好容易才問得牠的名字叫做榖樹。”

  “那棵榖樹就是這棵榖樹嗎?你說了一半天,我也替你窘,我覺得這棵樹並沒有什麼新奇的地方。”

  大千望着路旁的樹回答小林,她從路旁的樹看不出什麼來,她確是在那裏納悶於一棵樹,好像世間的虛空更有一棵生命的樹了。這棵樹又好像是她自己的生命,因爲想着想着她起了一點愁意了,迎着細竹的面她問細竹道:

  “你心裏喜歡什麼?”

  “這個樹的果子也有點像桑葚,我喜歡吃桑葚,我在家裏同了小孩子們打桑葚吃,我喜歡吃紫的,不喜歡吃紅的,紅的酸,我不喜歡吃酸的。”

  大千又覺得細竹說話很好玩,因爲細竹的話說得很快,說話的嘴很小。細竹話說完了,她接着道:

  “你說話同吃桑葚一樣,你吃桑葚一定同說話一樣。”

  “吃桑葚把嘴都染紫了!”

  細竹又迎着大千的面說一句,她也不知爲什麼她告訴大千這一句話,告訴了這一句話她自己又不相信的樣子,於是她想不着再開口,望着大千彷彿看大千說什麼了。大千笑而不答,意若曰,“細竹你不是南瓜臉,是一棵櫻桃的嘴。”她記起清早她說細竹是一個南瓜臉細竹生氣。

  小千從側面叫着細竹道:

  “細竹,你吃桑葚把嘴都染紫了,一定不難看,一定替你畫了一個大嘴,愈顯得你天真爛漫。”

  細竹知道小千的話不是惡意,她也就不開口回答了。於是榖樹之下暫時沉默,各人的美好是沉默的光陰了。

  琴子忽然叫着細竹道:

  “細竹,你聽!”

  細竹真個便在那裏聽,她側着耳朵聽,眼光卻不知不覺的落在小千手中的睡鼓上面去。小千出門時把這個“小孩子睡鼓”也帶了出來。細竹的神情與這個玩具其實沒有關係,因了琴子的話大家一時都聽見了海水的聲音了。琴子卻是留心聽了好久,她又笑着同細竹說道:

  “你昨天問我,‘這山不就在海旁邊嗎?怎麼一點也不覺得牠在海旁邊?’現在你覺得怎麼樣?”

  “現在我覺得好像要生小孩子一樣,有點怕。”

  細竹把琴子說得笑了。琴子說她是亂說話,但很喜歡聽了她這句話。這時他們離開這荷塘往前走路了。細竹攜了大千的手快着走,她們兩人在前面看不見了,繞過灣去了,小千同琴子小林三人還在後面慢慢的走。小千忽然覺着不自在,她看着琴子同小林兩人走路談着話,她快走也不是,慢走也不是,連忙她上前跑了,聽見細竹在遠處說話的聲音,乘勢她一躍而逃。琴子今天很有着不可言說的歡喜,今天她看着小林好像看一本書似的,只給了她美滿,沒有一點激動。這美滿她也未曾去分別,倒是自己喜悅她自己今天的心情好。但她另外又總有一個感覺,人與人總在一個不可知的網之中似的,不可知之網又如魚之得水罷了。她彷彿落在一個幸福的網中,又彷彿這裏頭有一個原故。因爲是幸福,因爲自己的性情好,一切又不在分辨之間了。此刻她同小林兩人走在路上,彷彿走在命命鳥的自由路上了。她想不着自己有什麼話要說,小林卻告訴她昨天夜裏他一個人回雞鳴寺的事情,他推測雞鳴寺的長老也是他們的同鄉,琴子便有點不相信的神氣,詰問他道:

  “你說的就是那個方丈嗎?那個方丈我昨天看見了,我還同他說了幾句話,他說話的聲音不像我們鄉里人的聲音。”

  “我也不能斷定他一定是的,我相信他,那個方丈,很可能是我們的同鄉,我很小的時候看見這個人,他還是我舅父的朋友,我只見過他一面,他在鄉里是頗有名望的人,有一回他同舅父上我家來,我小時很喜歡家裏來客,這個客人當時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像,我也不記得他的面貌,我確是記得這個客人。我也知道他的名字。後來鄉里人都說這個人不知上那裏去了,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音信,這總是十五六年以前的事罷,——在楊樹渡那個地方還有他的房子,由你們史家莊進城的路上望得見那個房子,你將來留心去看。我總覺得那個房子是一個空房子,那裏面其實也有人住,奇怪這個房子總是給我一個沒有主人的感覺,或者就因爲當初那個奇怪的主人的原故。”

  “你這一說,我也彷彿覺得那個方丈就是你所說的這個人,——我想一定不是的,你無原無故的給我這麼一個故事的空氣!”

  琴子微笑了。連忙她又道:

  “既然你以前見過這人,現在你總該還記得他一點,你到底覺得他像不像呢?我說他說話的聲音不像我們鄉的人說話,或者不足爲憑,因爲在外面年數多了,不說鄉里的話亦未可知。”

  “昨夜我看見他的時候,我還沒有覺到這一層,我只以爲他是雞鳴寺的長老,多謝他夜裏照顧我,今天早起我才忽然想起,這個和尚恐怕就是當年我舅父的那位朋友,今天我還沒有去看他,我從梅院出來就到掃月堂來了。昨夜我一個人提一盞燈籠上雞鳴寺的臺階,望天上的星,一步一步的往高上走,又聽泉水的聲音,夜裏山上的樹使得一盞燈光分外濃重。我走上去的時候,和尚同了另外一個人在石獅子旁邊招呼我,那人我沒有看清楚,他大概不是廟裏的人,他介紹我和尚是廟裏的長老,他們好像知道我是從掃月堂回來,是住在梅院裏的客人,我自己並沒有說什麼,和尚同我走進廟門,又陪我到梅院裏去,那個人自己到別處去了。我同和尚走進梅院,裏面已經點了燈,我便把我自己提的燈籠掛在院子裏那棵蠟梅樹枝子上,心想回頭和尚走的時候他也可以照亮。我把燈籠掛在樹上,自己又有點笑自己,很感得自己的傲慢,他是一位長老,我不應該掛念他不看見走路。”

  說到這裏,小林的面上很見一盞謙虛的光,琴子在路上感得他的說話之誠了,他〔她〕想,“這位長老恐怕就是那個人,我看他或者還認得你哩!昨天我給方丈送禮物過去,他既然知道我們的名姓,他如果真是那個人,他一定知道我們的家世,就很有認得你的可能,而且推測得出我們的關係來!”因此她又憶着昨夜她在掃月堂門外望見路上的那一盞燈光,她甚是喜悅,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她想回家去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祖母知道了。小林接着說:

  “這個和尚還同我談了一些話,——昨夜我一個人在路上本來就好像有一種啓示給我,我在樹林裏望天上的星,心想自然總是美麗的,又想美麗是使人振作的,美麗有益於人生。由天上的星又想到火,想到火又看自己手上的燈,我覺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火同手下的燈火便不一樣,其實都是自然,因爲燈火也並不是人工製作的,人工製作也還是依照物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個火倒還不必說是自然,是因爲有人在那裏做野燒,燒起來便不可向邇了,又是物理的必然。所以我想燈光的自然,最合乎自然,是一顆文明。天上的星又何嘗不像人間的燈呢?牠沒有一點破壞性,我昨夜真覺得天上星的美麗。後來那位方丈在廟裏同我談話,話是怎樣談起的現在我不記得,我談話的時候過於高興了,是我一向心猿意馬的話。他倒很是一個老年人的態度,他說,‘年青時才情也是好的。’這話我乍聽了很不喜歡,他無原無故的向我說這麼的話,很像是教訓我,把我當一個普通年青人看待。可見我的傲慢總是不知不覺的表現了出來。他問我讀過佛經沒有,我說我沒有怎麼讀佛經,我喜歡佛經裏一個故事,菩薩在山上投身飼虎的故事。他詰問我,‘你爲什麼喜歡《投身飼餓虎起塔因緣經》呢?’我想虎就是虎,爲什麼要說餓虎呢?然而因爲他的詰問,我卻很有一個澈悟。我想細竹昨夜的話給了我一個暗示,昨夜我臨走時,細竹說了一句,‘你不怕給山上的老虎吃了?’我聽了細竹的話,自己走路心想,倘若前面真有一個老虎來了,我想我不怕,因爲老虎把一個人吃了,一定不在路上留一個痕跡,即是說這個人沒有屍首,可謂春歸何處,這個老虎牠無論走到那裏也不顯得牠吃了我的相貌,總是牠的毛色好看,可算是人間最美的事。等到和尚問我,你爲什麼喜歡《投身飼餓虎經》呢?我頓時真有一番了悟,我彷彿我已經瞭解生命,我的生命同老虎的生命,是一個生命,本來不是‘我給老虎吃了’,是生命的無知。我將我的話很簡單的說與和尚聽,和尚卻說,‘你還應該讀《三字經》。你的話是習相遠,不是性相近。’我向來沒有受人家這樣的打擊,但我不作聲,我實在不知道如何作答。他看見我不說話,他的話更說得利害,他說,‘你是勇猛自殺,菩薩是無生法忍。你問你自己,你不正是求完全嗎?那麼世間是毀壞的嗎?世間是損害的嗎?菩薩投身飼虎,你以爲虎食人嗎?你以爲菩薩給老虎吃了嗎?經上明明說,太子亦時時來下,問訊父母,仍復還山修道,其山下有絕崖深谷,底有一虎,新產七子,時天降大雪,虎母抱子,已經三日,不得求食,懼子凍死,守餓護子,雪落不息,母子飢困,喪命不久。虎母既爲飢火所逼,還欲噉子。太子在衆人前,發大誓願,我今捨身,救衆生命。太子合手投身虎前。於是母虎得食菩薩肉,母子俱活。’他看見我不答話,他指了樹上我掛的燈籠給我看,‘這個燈光是你留給我照亮回去,是不是?’我聽了很有點羞慚,但他連忙說,‘你覺得你以前說的話比留了燈籠照我走路不是虛妄嗎?你爲什麼不滿意你這個合乎情理的舉動呢?’”

  昨夜小林沒有回答那人,此刻他述給琴子聽,他也還是沒有回答的意思了。那人的話使得他很窘,他不甚明白。他想,“不加害與人”是藝術,是道德,是他相信得過的,那麼藝術與道德的來源不是生命麼?離開生命還有另外的藝術與道德麼?這一來他覺得那人的話應該是合乎真理的,但他有點隔膜了。連忙他向琴子笑道:

  “我僥倖我昨夜在路上沒有遇見老虎,那樣真是鑄成大錯,我感得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徒給老虎蒙一個不白之冤,因爲這件事情現在我自己已經相信不過。”

  琴子聽着小林一直這麼說下來,她對於這些話若過眼浮雲,這些話又不兔〔免〕激動了她,她不解小林爲何今天來這麼一個說話的陣勢了。她暗地裏有一個女兒之見,她想幾時她自己再去看那位長老一次,“看和尚對我說什麼。”小林話說完了,她對小林微微一笑,小林反而茫然了,問她笑什麼。琴子道:

  “你的話我都忘記了,說到後來我不喜歡聽,我也沒有聽清楚幾句。”

  “本來沒有什麼可聽的,——真的,這些話其實沒有什麼可說的。我確是彷彿受了許多啓示。你看罷,我們兩人總一定是如花似葉長相見,我以後一定有一番事業可做。”

  “你再說一遍,我再用心聽。”

  她真喜歡小林再說一遍,心想你如果再說一遍我一定用心往下聽了。她愛小林說話總是那麼誠實,她自愧不如了。這時他們兩人都在那裏出神,好像同一個耳朵聽海浪響。松樹嶺的小白廟已近在眼前,他們望見這個小廟,打算快點上去,出乎意外的又換了一個視線,張小千坐在那個廟旁樹下等候他們了。琴子低聲說一句,“小千還在那裏等我們。”小千坐在嶺上頭用了很響亮的聲音指着海邊沙灘上的大千細竹兩人叫着琴子道:

  “琴子姐姐,你來看,她們兩人很像兩個大蚌殼。”

  琴子想不到她這樣看見海了,她在松樹嶺上看見海時,她看見海是細竹的海了,她們姊妹兩人的鏡子給這個海替她們分開了,從此細竹與這個海好像形影不相離了。她也走在那個樹陰裏頭,同了小千坐着樹根休息一會兒,望着那裏日下的海,心想,那是細竹麼?她怎麼今天站在海邊沙灘上玩?她好像細竹不應該離開她了。小千說那兩個人好像兩個蚌殼,琴子心想是的,這個比喻給她一個明潔的影像,那兩個人點綴在那個沙灘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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