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寫到這裏要另外到一個地方。
這同以前所寫的正是一年的事情。節序將是中元,鄉人婦男老幼上什剎山朝山的日子。前年史家奶奶曾攜了琴子細竹去過什剎山一遭,那時細竹方學會自己梳頭,住在一個庵裏得意的了不得,那裏的修竹流泉在此鄉是最有名的,天氣又是炎陽未盡,秋風晚涼,二位姑娘帶來新做的衣裳,一日要幾易裝,大現其少女身手,秋色也都是春光了。但細竹又頗有點生氣的事,那個庵堂名叫天后庵,在她的日記裏有一則這樣寫:“真可氣,天后庵老當家的總是把我當一個小孩看待,今天早起又給雲片糕叫我吃。我還沒有梳頭哩。等琴姐起來我給她,看她要不要。”雲片糕是打發小孩子的一種糕果。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理由,今年天后庵的老尼又帶信來請客,細竹她不同意去了。她說她喜歡到那裏去玩一趟,但什剎山她今年不去。她說她很想坐船玩。於是小林笑道,“你們其實都是大人物,而足跡未出百里以外,真是叫人不相信,這回我陪你們走遠一點好不好呢,我們到天祿山去?天祿山有山有海,秋天的紅葉聽說非常好,還有一個地方叫做虎溪,夾岸桃花十里路的顏色,我也只是聽見人家講,現在這時候我們去也看不見。”說着他倒好像夢見過天祿山虎溪桃花似的。細竹喜歡着道,“那好極了,我們就到天祿山去,即日就起程!奶奶也一定讓我們去,她老人家常說她從前還是做小姑娘的時候,天祿山傳戒,跟着大人去了一些日子,現在我們三人去,奶奶一定喜歡。我就想看海!”琴子聽來也很有點動心,但她不出主意,她捏了一本書在那裏看。此時三人蓋坐在客房裏談“朝山”。細竹看着琴子不理會,不覺掃興道,“琴姐,你不答應去,我以後總不同你玩。”說得琴子微笑了。她又連忙湊近姐姐的耳朵唧噥,“只要你說去,奶奶一定非常喜歡,你跟我們一路出去玩一趟,住多住少都隨你,回來你就做新娘子,——反正事情我都知道。”她這一說時,各人於一陣天真的歡喜之上,加了一個沉默。世間的不則一聲,也正是大千世界一一靈魂之相,所以各人的沉默實有各人的美麗了。小林與琴子,大概菊花開時,將成夫婦之禮。這自然是一件賞心的樂事,而且,天下萬般,輪到善於畫夢之人,當前又格外的容易是一個奇蹟,得而復失的江山,尚且是別時容易見時難,何況未知的國度呢?細竹的歡喜之花,好像不在這一棵樹上,但少小相從的女伴,最是異夢而同彩色,每每對映爲紅,她與琴子更是有着姊妹的綠葉之蔭了。小林常說她實在是一個仙才,或者正因此,此刻三人面面相覷,好不可說的大大的一個人間的冷落。琴子的心境很有一種福地,她相信,由得她,她把她的閨門一手建築得一座好樓臺,但再一望,一個人怎麼的又絲毫無把握似的,只有她的女兒之淚倒實實在在的可以灑淨她自己的心胸。大概世間女子都是命命鳥,善有聽命之情,不負戾天之翼。她愛小林,同時就很有一個稚氣的驕傲,彷彿自居於天之驕子,接着卻每每的暗自抆淚了,她也說不出是爲什麼來。她知道,自從小林回鄉,她一點感傷情緒沒有,淚珠兒也正是她的溫情。有一回她卻無意之間向小林說玩話道,“我們家的人命運都不好,奶奶替我算命,算命先生說這位小姐八字好,小姐可想不出這個好字要怎麼寫法纔算好。”實在她不是說自己,自己倒是忘記了,她的意識裏頭總有向小林致一個祝福之誠,彷彿怕小林前途不平安,自己又可氣自己這麼一個女孩子氣。當下小林笑着答她的話道,“我記得我們小孩子的時候,我教你習字,小姐如今長大了,也請不要驕傲,請拿妙手出來,讓我在手心裏寫一個好字。”說得琴子面上吹着愛情之風了。然而不是今天的話,今天且不多講。今天他們三人同意,將遊天祿山了。史家奶奶也說那很好,只是叫他們去了就得住一月半月,不可盡在路上累着了。天祿山有一雞鳴寺,史家奶奶曾經是一位施主,他們去可以受雞鳴寺的招待了。天祿山不在此邑境內,是三百里知名的叢林,位於海上,佛寺一十二處,其最大者曰明光寺,一年四季,燒香許願,遊山玩水,不少人來往,尤其是在明光寺傳戒的時候,來客都是毗連四州縣有名之家。由史家莊動身到天祿山,有三日之程,這個故事的三個人物,是七夕以前走的,因爲細竹的生日剛好是這一個巧日,我們有她在天祿山過生日的筆記可考了。
我們可以說一說到天祿山的地勢。此邑分山區與水區,亦稱上鄉與下鄉,下鄉人慣在船上過生活,上鄉路行乘車,邑城一帶介乎山水之間,既無高山,亦無大澤,算得個山明水秀,流水架以小橋,沙灘每映竹林,亦不知舟爲何物了。上鄉與邑城最通往來,邑城與下鄉,除了士子遠遊,或者買賣人,或者朝山拜廟之客,其餘的真是不辨方向了,又罕通姻亞。由史家莊去天祿山,大早起身,車行十五里,達一船埠,往下便是下鄉地界,穿湖入港,晝夜兼行,經過三個碼頭,第三日已入他鄉之境,更乘竹轎直達天祿山。小林對於這些路程是頗有習慣的,雖然天祿山他也是第一回的遊客。琴子細竹,初次到了水上,於不自由之下真真有一個自由之態,兩人交頭接耳,說話的聲音也格外小,水闊天空也格外聽見人的聲音似的,令人有海燕雙雙茫茫秋水的印像,而臨風獨立,絕岸倩影,惟人生有此美畫圖。琴子有點暈船,她一坐在船內,就無話說,慢慢的人的靈魂彷彿忽然的成一個蜘蛛之網,隨煙水爲界,無可著目之點,她的兩位旅伴就是她自身,是她最所親愛的,兩人絮絮叨叨的說一些什麼,她如在夢中聽過去了。這樣舟行大概有十里。忽然細竹招呼姐姐,叫姐姐一聲,她不知她爲什麼這麼的無精打彩了。於是她自己也無精打彩,看着姐姐病了似的。小林沒有見過琴子這麼個面容,明眸淡月,發彩清揚,若不可風吹,於是他也望着琴子出神。琴子淺笑道:
“我們再也不能回去!”
說着她倒身細竹懷裏埋頭伏着妹妹的膝頭。
“姐姐,你起來!”
“我暈船。”
奇怪,細竹從來不像此刻這樣離不開琴子,琴子就在她身前,但她覺得看不見琴子似的,她要她擡頭了,一會兒兩眼天真的有着淚相。於是她拿手撩琴子的發,讓她睡,一面又擡望眼,又同小林說話:
“這麼多的水,我們在家裏怎麼看不見?”
小林不由得很有一個寂寞之感,他在這姊妹二人跟前頓時好像一個世外人,聽了細竹這一問,他又笑了,喜歡着道:
“你這話我完全想像不出,照你這意思,我們住在輿地,就好比手上拿了一幅畫圖,隨便指點得什麼出來。你們兩人現在是坐在船上,還是你們家門的影子很深,我聽了你們的話,也很孤寂的站在門外。”
“你這話才說得好玩,——你雖然是在我們家裏做客,可不也是我們家的人嗎?我倒真算得一個客人。”
細竹這一說,她倒一個人坐在那裏起着得未曾有的寂寞了。姑娘生來是綠葉蓬勃,密密無著紅之點,一旦最高一朵,大是一個忘憂的杜鵑,無風驚綠了。但小林一心說他的話——
“我好像風景就是我的家,不過我也最有我的鄉愁。”
說着他不解細竹爲何這麼一個先入爲主的神氣,於是水上最現得沉默了。我〔他〕慢慢在那裏畫畫,細竹今天格外打扮得好看,輕描淡寫之衣,人世不可有夢中顏色,當面的美女子只好低頭不語了。真的,眼前見在,每每就是一個夢之距離,造物的疏忽最爲絕對的完全了。細竹一擡頭,懶懶的說一句道:
“我也要困。”
“你們兩人都困,讓這個船載我一個人走。”
“怎麼是載你一個人走呢?我看你也不夠做一個風景的畫家!我們各人有各人的煩惱,反正也是陪你走到岸上。”
此言其實是天籟,她一說完她也不理會她說了一句什麼,但她看着小林兩淚盈眶了。淚珠兒一吊就吊了。
“小林,你哭什麼呢!”
於是她也哭了。小林聽見她第一次這樣叫他的名字。琴子伏膝實未入睡,昏沉着也未聽他們兩人說話,人世淚意彷彿能夠驚動人,琴子仰首了。細竹不去看她,一看姐姐她將又要哭,她也不知爲什麼。琴子心想,“這丫頭幹什麼?”但精神爲之一爽,思有以安慰妹妹,凡事都如夢裏醒來,亦無覺處了。
“細竹,我這麼多年來還沒有離開奶奶過一天。”
“你還暈船不呢?”
“不,——你靠我睡一會兒好不好?”
“我不困。”
“暈船最好是朝兩岸去望,不要一心想在這個船上。”
盪船的從船後頭同他們打一句招呼了。他們好像好久不聽見人言,感得聲音的可愛了。這時船已經從寬闊的水面走在一個洲身的近旁,秋雲靉靉,草野如錦,水牛星散,是他們很少見過的耕牛。琴子望着遠遠的牛說道:
“細竹,你看,大的東西看得小,很可愛,——怪不得莊子的《秋水》說不辨牛馬,他大概也在水邊下看見過牛。”
“我喜歡蘇武牧羊,將來我一個人到塞外放羊去。”
“那我可天天寫信給你,你看見天上的雁兒就得仔細的觀睄。”
琴子說着自己真個望到天上去了,彷彿想仔細的認得出一個雁兒來。慢慢洲上又出現一個牽牛花堆,雲天淡遠,葉綠相叢,紅藍出色,細看卻是一茅草棚,牽牛花牽得這個樣子,門上今年的春聯尚看得見。琴子又道:
“這個草堂倒很是別緻,我們歇一會兒上去玩一玩好不好?”
“我不去,回頭人家說我們是避難的人,那裏像個旅行者呢?”
細竹這麼答,她還是記得她的淚眼了。琴子乃笑而不語。慢慢她又湊近妹妹的面龐輕輕一句:
“我們到這裏頭做一個隱士也好,豆棚瓜架雨如絲,做針線活看《聊齋》解悶兒。”
“你一個人不怕強盜嗎?我告訴你,女子只有尼庵,再不然就是墳地。”
她今天簡直是在這個船上參禪,動不動出言驚人了,使得琴子不好再怎麼說,想埋怨她一句。小林靜看水上綠洲,兩位女子絮語,若聽見若不聽見,掉過頭來,他卻說他的話:
“這個草舍令我記起一位無名女子的一句詩來,‘牽牛棚底飼秋蟲’,實在我也不知作何解,但我覺得詩句甚美,很是一個女子之筆,有一回我翻得這一位女詩人的集子,記得有這一句。”
他這一說時,姊妹二人縮瑟一隅,大有願聽小林談一個故事的神情,而他也看着兩人偎依而坐,都不開口了。細竹瞥見那個牽牛棚裏走出來一個小孩,不覺稀罕一聲:
“你們看,那裏還有一個小孩!”
她覺得那個小孩站在那裏很好玩,擡頭到艙外拿手去招他。她又灣身下去伸手到水上掬水玩。
“細竹,你進來,奶奶就怕你出門淘氣。”
她一面還低聲的唱些什麼,但也就聽姐姐的話回到原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