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子睡了午覺醒來,聽得細竹在天井裏,叫道:
“細竹,你在那裏幹什麼?”
“這不曉得是一個什麼蟲,走路走得好玩極了。”
“在那裏?”
“陽溝裏。”
“你來我有話告訴你。”
於是她伸腰起來,呀的一聲險些兒被苔蘚滑跌了,自己又站住了。那個小蟲,真不曉得是一個什麼蟲,黑貝殼,姑娘沒有動手撩牠,牠自然更不曉得牠的輿地之上,只有一寸高的樣子,有那麼一幅白麪龐,看牠走路走得好玩極了。
“你到桃樹林去買桃子回來吃好嗎?”
她走到了姐姐的面前,荷包裏掏出手巾來蒙了臉,裝一個捉迷藏的勢子玩。
“我同你說正經話你總喜歡鬧。”
“好,我去買桃子,你不要哭。”
“真討厭!你幾時看見我哭了?”
細竹想再回她一句,話到口邊不成言了,只好忘記了。因爲正對了鏡子(既然答應了出去買東西,趕忙端正一端正)低目於脣上的紅,一開口就不好了。
這個故事,本來已經擱了筆,要待明年再寫,今天的事情雖然考證得確鑿,是打算拋掉的,因爲桃樹林這地方,著者未及見,改種了田,只看得見一條小河流,不肯寫。桃之爲果是不能經歷歲時的了。一位好事者硬要我補足,願做證明,說當初那主人姓何,與他有過瓜葛,他親見桃園的茂盛,年年不少人來往,言下很是嘆息。
今年二月裏,細竹同琴子一路來了一趟,那時是看花。這桃,據說不是本地種,人稱爲“面桃”,大而色不紅。十幾畝地,七八間瓦屋,一灣小溪,此刻真(是)溪上碧桃多少了。今天天陰而無雨,走路很不熱,小林,因爲昨天聽了琴子的話,向一個孩子打聽得桃樹林,獨自走來了,想不到細竹隨後來了。他玩了不小的工夫,地主人名叫何四海,攀談了好些話,他說他從史家莊的史家奶奶家來。史家奶奶是四遠馳名的了。何家的小姑娘導引細竹進來,他正走在桃畦之間,好像已經學道成功的人,凡事不足以隨便驚喜,雷聲而淵默,——哀哉,桃李下自成蹊,人來無非相見,意中人則反而意外了,證天地之不幻,枝枝果果畫了這一個人的形容。看官,這決不是誑語,大塊文章,是可以奏成人的音樂,只可惜落在我的紙上未必若是其推波助瀾耳。
細竹當下的歡喜是不待說的,她開口道:
“你怎麼在這裏呢?你來你怎麼不告訴我們呢?”
另外的那個小姑娘莫明其妙,只有她是現得在樹的腳下,簡直是一隻小麻雀,扎那麼一個紅辮子,仰起頭來彷彿看“細竹姑姑”怎麼這麼的曉得說話?她叫細竹叫細竹姑姑,去年便認熟了。
“女!把細竹姑姑牽來喝茶。”
原來她就叫做“女”,小林好笑了。女的媽正在“竈上”忙午飯,嚷嚷。細竹姑姑遠遠的謝她一聲。
“開了沒有?開了。”
竈孔裏掏出沙罐來,忙着問水開了沒有,開了。
“琴姐她叫我來買桃子,要曉得你來我就不用得跑這一趟了。”
然而女拉着細竹姑姑的手要去喝茶了。
小林本來是一個悲思呵,笑而無可說的了。何四海背了籮筐又來同他談。筐子裏的桃都是揀那大的摘了下來。
“隨便請一兩個罷,剛下樹的好吃。”
“謝謝你,回頭我同細竹姑娘一路買幾斤。果子吊在樹上我還是今天在你這裏初次見。”
“不要跑,丫頭!要跌一交纔好!”
女拿着稱桃子的稱〔秤〕向這裏跑來了,爸爸叫她不要跑。
“媽媽說細竹姑姑要四斤,叫你稱。”
於是何四海稱桃。
小林一望望到那裏去了,細竹也出來了。
“你不要跑呵。”
她也有點跑哩。可憐的孩子,正其瞻視,人生在世隨在不可任意,不然這就是臨風而泣的時候了。他覺得那衣樣,咫尺之間,自爲生動。
這回又是那個胸襟。美人的高蹈,是不同的,所謂“雪胸鸞鏡裏”,那還是她們自己妝臺放肆罷了,恐怕不及這自然與人物之前天姿的節奏。
“噯呀,何老闆,你都把這大的稱給了我們。”
看了這稱好了的一堆桃子,低下身去很知禮的說。
女的媽也來了,她走近何四海,說一句:
“我們的飯熟了。”
看了四斤桃子——四斤桃子的錢她在竈上細竹就給了她她裝到荷包裏去了,還要說“哈哈哈,還要給錢嗎?”看了四斤桃子,她一句:
“拿什麼裝呢?”
細竹掏出她的手巾。
“這條好手巾?”
又一句,她的女捱到她的兜里拉住她的手了。
“飯熟了,吃飯的都回來了。”
又說給何四海聽,要他去吃飯,“吃飯的都回來了”,是說他們家裏請的三個長工。看他是要走了,女也拉着她走,她還曉得要說話:
“細竹姑姑,你就在我這裏吃一點嗎?——哈哈哈,不吃。”
細竹要開口,她就曉得是說不吃。其實細竹說出來是——
“我不餓。”
兩樣的話差不多是一齊開口,不過她先了一個“哈哈哈”了。
於是他們走了,留了這兩位觀客。
一眼見了一棵樹上的一個大桃子,她恰恰可以攀手得夠,細竹稀罕着道:
“噯呀,這一個桃子才真大。”
於是忍不住要淘氣一下,遠遠的又叫住何四海:
“何老闆,我把你們的桃子再摘一個呵。”
“好罷,不要緊,你自己摘罷。”
一摘就把牠摘下來了,喜歡極了,還連了兩瓣葉子。這個她就自己手上拿着。
小林也看着這個桃子喜歡極了。
忽然他向她講這樣的話:
“我有一個不大好的意見,——不是意見,總之我自己也覺着很不好,我每逢看見了一個女人的父和母,則我對於這位姑娘不願多所瞻仰,彷彿把她的美都失掉了,尤其是知道了她的父親,越看我越看出相像的地方來了,說不出道理的難受,簡直的無容身之地,想到退避。”
“你這實在不好,我總喜歡人家有父母。”
“我彷彿女子是應該長在花園裏,好比這個桃林,當下忽然的一見。”
細竹笑了——
“你原來是講故事,編我。”
“不是的。”
說着也笑了,然而窘。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說告訴你又忘記了,我夢見我同你同琴子坐了船到那裏去玩,簡直是一片汪洋,奇怪得很,只看見我們三個人,我們又沒有蕩漿〔槳〕,而船怎麼的還是往前走。”
“做夢不是那樣嗎?——你這是因爲那一天我們兩人談話,我說打起傘來到湖裏坐船好玩,所以晚上你就做這個夢。”
“恐怕是的,——後來不知怎樣一來,只看見你一個人在船上,我把你看得分明極了,白天沒有那樣的明白,宛在水中央。”
連忙又一句,卻不是說夢——
“噯呀,我這一下真覺得‘宛在水中央’這句詩美。”
細竹喜歡着道:
“做夢真有趣,自己是一個夢自己也還是一個旁觀人,——既然只有我一個人在水中央,你站在那裏看得見呢?”
她這一說不打緊,小林佩服極了。
她又說她口渴,道:
“我有點渴。”
“剛纔何大娘請你喝茶——”
“我把這個桃子吃了牠罷。”
指着自己手上的桃子請示。小林笑道:
“好罷。”
她動嘴吃桃,咬了一塊,還在舌間,小林卻無原無故的瞪眼看這已經破口的東西——欲言不語了。
慢慢他這樣說:
“細竹,我感得悲哀得很。”
說得很鎮靜。
“這個桃子一點也不酸。”
“你看,雖然是你開口,這個東西很難看了。”
細竹看他一下,一個質問的眼光。
他也就笑——
“好,你把牠吃完了牠。”
這個意思是,看她吃得很好玩了,桃子沒有了。
細竹要回去,說:
“我們回去罷,時候不早。”
“索性走到那頭去看一看。”
“那頭不是一樣嗎?”
她一眼望了那頭說,要掉背了。
小林也就悵望於那頭的樹行,很喜歡她的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