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寺爲天祿山十二伽藍之一,小林,琴子,細竹三人,住着雞鳴寺一株蠟梅的小院,梅樹倚牆甚高,現得這個院子十分靜默,古人說桃李無言,但這句話好像是來幫這株梅樹說話似的,人倒覺得桃李偏是最愛饒舌的神情。碧天之下,此梅確是見孤高,因其古老而格外沉著,記得有人以一言來描寫草與樹,前者依地求羣,後者仰空求獨,雞鳴寺之梅真個不知不覺的叫人望到枝上的穹蒼了。見過牠開花的人,與沒有見過牠開花的人,對於牠的依依之情又不同,當牠羣枝畫空,萬點黃金,所謂生香真色,就同看夜間的繁星一樣,星星是那麼的空靈,星星看得人的意思,繁華而多指點之妙了。琴子細竹初次遠遊,登上天祿山,雖然時節到了秋初,山水都還是夏景,無處不感到新鮮,小林簡直說細竹是一個“雀舌”,她看見什麼說什麼,一草一木,唧唧不休,及至雞鳴寺的“知客師”把他們安排在這個梅院裏,他們自己又各自收拾一番之後,倒不見得三日的旅途有什麼勞頓,細竹又首先跑到院子裏打量這梅樹了,她卻完全是一個少女之靜,自己告訴自己一聲,“蠟梅,”言下是一年花開的空白,美女子之目便好似一具雕刻的生命,不能當作何曾看得彩色了。琴子這時正在明窗淨几之下寫信,出外寫信給祖母,是她生平第一遭,很是一個天真的快樂,別的事便都無心去理會了,她一寫寫了好幾葉紙,忽然停筆向窗外一覷,看見細竹一個人在那裏伴着一株樹做啞劇似的,描風捕影之勢,慢慢的又看見一隻花蝴蝶飛,細竹原來想捉那個蝴蝶,琴子乃把窗玻璃敲一下,驚動細竹回頭一看,於是姊妹二人隔着玻璃打一個照面了。各人又都先入爲主,她還是注意她的蝴蝶,她還是埋頭閃她的筆穎,生命無所不在,即此一枝筆,纖手捏得最是多態,然而沒有第三者加入其間,一個微妙的光陰便同流水逝去無痕,造物隨在造化,不可解,是造化虛空了。這個梅院通到雞鳴寺的觀音堂,小林起初只看見有一扇門,不知有觀音堂,這門卻給了他一個深的感覺,他乃過而探之,經一走廊,到觀音堂,細竹在前院梅樹底下玩,他則徘徊於觀音堂,認識佛像了,這裏沒有的是聲音,但這裏的沉默是一個聲音的宇宙,彷彿語言本來是說得這一個身手的出脫了。他一看看到佛前之案,案上有一木魚,立時明明白白的表現歡欣,他愛這個什物,微笑着熟視木魚,世間的響聲只在彈指之間了,他真是躊躇滿志,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若自傾聽。人的境界正好比這樣的一個不可言狀,一物是其著落,六合俱爲度量了。這個當兒一個和尚跨門檻而入,向小林施一禮,他是打掃觀音堂的,有客至他就討一點錢,小林一見,油然動一個哀情,他是一個老人,人世的飢寒披在僧衣之下,殊是可憐相了。小林實實在在的納悶,天下的事都是出乎意外的樣子,老和尚就在面前,什麼又都莫逆似的,看見他就認得他,他是這樣的。慢慢的他以爲老和尚的鬍鬚最爲可憐,聯想到他兒時看見的一個戲子,年在六十以上,扮生腳的,那時鄉間的社戲,招來的戲班子都住在一個廟裏,一日小林去這廟裏玩,看見他。——“我認得他!他就是那個生腳!他怎麼沒有鬍子呢?”一個幼稚的心靈畫上一個不可磨滅的悲哀,但當下他不知是說這位戲子扮戲時掛着鬍鬚而現在沒有呢,還是說舞臺下這一位老人,自然,一看應該是一個老相,而因爲職業的關係他不留須格外現得他的頭童齒豁,好像自己捉弄自己的年老呢?總之臺上這個戲子對於小孩沒有問題,這人的本來面相引起他的寂寞,他不會訴說滑稽了。此刻這個老僧又使得他把那個戲子浮現眼前,人生給他一個狼藉的印像了。於是他又獨自走回梅院,廟堂的清淨一時都不與他相干了。
他走進梅院,不看見琴子,客榻之上卻見有細竹和衣而寐,而且真個的睡着了,原來她捉蝴蝶沒有捉住,自覺有點倦了,進到屋子裏來,自己就躺一會兒,一睡就睡着了。琴子做了主人,史家奶奶爲雞鳴寺辦的施禮,寫了奶奶一封信,她就到方丈那邊去送禮了。細竹之睡,對於小林——他簡直沒有把這個境界思索過,現在她這一個白晝的夢相,未免真是一個意外的現實了,古人詩有云,“花開疑驟富”,他頓時便似夢中看得花開,明白又莫過眼前了。他彷彿什麼都得着了,而世間一個最大的虛空也正是人我之間的距離,咫尺畫堂,容納得一生的幻想,他在這裏頭立足,反而是漂泊無所,美女子夢裏光陰,格外的善眼天真,發雲渲染,若含笑此身雖夢不知其夢也。實在的,這一個好時間,是什麼與她相干?忽然他凝視着一個東西,——她的呼吸。他大是一個看着生命看逃逸的奇異。他不知道這正是他自己的生命了。於是他自審動了淚意,他也不知爲什麼,只是這一個哀情叫他不可與細竹當面,背轉身來坐下那個寫字之案,兩朵淚兒就吊下了。這時兩下的距離倒是遠得很,他想着不要驚動了她的寤寐,自己就劃在自己的感傷之中。因爲這一個自分,自己倒得了著落,人生格外的有一個親愛之誠,他好像孤寂的在細竹夢前遊戲畫十字了。他在那裏伏案拿着紙筆寫一點什麼玩,但亳〔毫〕無心思作用,手下有一枝筆,紙上也就有了筆畫而已。胡亂的塗鴉之中,寫了“生老病死”四個字,這四個字反而提醒了意識,自覺可笑,又一筆塗了,塗到死字,停筆熟視着這個字,彷彿只有這一個字的意境最好,不知怎的又回頭一看睡中的細竹,很有點戰競〔兢〕的情緒,生怕把她驚醒了,但感着得未曾有的一個大歡喜,世間一副最美之面目給他一旦窺見了。院子裏有着腳步聲,他以爲琴子回來了,擡頭一看卻正是剛纔在觀音堂看見的那位老僧打這裏經過了。他只看見他的後影,他的步子走得很輕,於是透過玻璃望着走過去的老和尚不禁一聲嘆息,一瞬間他能夠描畫得他自己的一個明淨的思想了,畫出來卻好似就是觀音堂的那一座佛像,他想,“藝術品,無論牠是一個苦難的化身,令人對之都是一個美好,苦難的實相,何以動憐恤呢?”想着又很是一個哀情,且有點煩惱。“我知道,世間最有一個擔荷之美好,雕刻衆形,正是這一個精神的表現。”想到“擔荷”二字,意若曰,現實是乞憐。“是的,這擔荷二字,說得許多意思,美,也正是一個擔荷,人生在這裏‘忘我’,忘我,斯爲美。”他這樣想時,望着窗外,苦〔若〕不勝寂寞,迴轉頭來,想同細竹說話似的,看她睡得十分安靜,而他又忽然動了一個詩思,轉身又來執筆了。他微笑着想畫一幅畫,等細竹醒來給她看,她能夠猜得出他畫的什麼不能。此畫應是一個夢,畫得這個夢之美,又是一個夢之空白。他笑視着那個筆端,想到古人夢中的彩筆。又想到笑容可掬的那個掬字,若身在海岸,不可測其深,然而深亦可掬,又想到夜,夜亦可畫,正是他所最愛的顏色。此夢何從著筆,那裏頭的光線首先就不可捉摸,然而人的一生總得有一回的現實。想到這裏,他望着窗外的白晝,對於那這一顆樹上的陽光感着從來未有的親近,大概想從那裏得到啓示,於是他很是悲哀,不知其所以,彷彿生怕自己就在夢中了。最後又記起細竹在路上丟的鑰匙,昨日的詩題反而失卻此刻的想像,他的心靈簡直空洞極了。細竹的簫掛在璧〔壁〕上,她總喜歡她的簫,出門要攜帶出來,他乃拿起這個樂器,好像折一枝花似的,一個人走到院子裏去玩,蒼蒼者天,叫人很是自由,他自己懷抱自己的沉默了。
一會兒琴子回來了,細竹也醒了瞌睡,她偃臥着同姐姐說話:
“姐姐,我們去看海罷。”
“他們說從這裏到海邊還有四五里路哩,——我們過兩天再去玩,你說好不好?”
“我說好。”
她擡手掠發一躍而起,這麼的一學舌,連忙又拿出鏡子來自己一照,彷彿這裏頭是她們姊妹二人的世界,一個天倫之樂出乎無形,別的都在意外了。
“姐姐,我睡醒來,真覺得是到了一個新地方,好像剛生下地一樣,什麼都這麼新鮮不過。”
“你生下地來你曉得嗎?我就不曉得細竹你是一個什麼小毛毛。”
“我記得我媽媽說我五個月就曉得認小雞兒,你會嗎?”
這時小林也加在一起,他真是好久沒有聽人間說話似的,對於聲音有一個很親嫟的感覺,笑着向她們說道:
“你們的話都說得新鮮,連聲音都同平日不一樣。”
“那才奇怪,——真的,我睡在那裏傷了風!”
細竹這麼答他,她這才知道她傷了風,自己好笑了。
“有許多事情的改變都神祕得很。”
他又這麼的說一句。
“我不曉得你想起了什麼?”
“好比一位女子忽然長大了,那真可以說是‘園柳變鳴禽’,自己也未必曉得自己說話的聲音從那一個千金一刻就變得不同了。”
“你怎麼想起這個?那我真是不記得。”
琴子想笑她一句:“你也不記得害羞!”但她還是不說了。
小林又笑道:
“我再想起了一個很好的變化,古人夢中失筆,醒轉來不曉得是什麼感覺?有一個痕跡不能?”
“他從此再也不會做詩。”
琴子道:
“他不會做詩,總一定不像我們生來就不會的人一樣,他大概是忘記了。”
“你那裏是不會呢?你纔是謙虛,只有我捏了筆一點也不自由,叫我胡亂畫幾筆我還行,叫我寫幾句我真是不會。”
她們兩人的回答,其實並沒有會得小林的意思,但她們的話格外的對於他有所啓發,他好像把握着一個空靈了,向琴子道:
“你所說的忘記,與細竹所說的不會,都是天下最妙之物,我可以拿一枝想像之筆畫得出。”
細竹又連忙答道:
“那你也是不會!”
小林看她說話的模樣,心裏很是稀罕,人生夢幻不可以付之流水,觸目俱見天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