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樹腳下”

  第二天小林自己牽了牛兒往史家莊去,下得壩來,知道要循那一條路走——“有人喊我哩(。)”掉頭向聲音之所自來了。是的,是史家奶奶。

  他想不到這樣出乎意外的到了,並沒有聽清史家奶奶的話,遠遠的只管說——

  “我媽媽叫我牽來的,牠一早起來就叫,哞哞哞的,又不吃草,媽媽說,‘今天你就自己牽去罷,牽到奶奶家去,交給三啞叔。’”

  史家奶奶不消說高興的了不得,小林來了,何況是病後。而小林,彷彿史家莊他來得太多,當他一面走路的時候一面就想,牽牛,這個理由充不充足?所以他的步子開得很慢,幾乎是畫之字,時時又盼一盼牛。牛兒大約也懂得這個意思,要下壩,兩個平排的,臨着綠野,站了一會。

  自然,這因爲史家莊現在在他的心上是怎樣一個地方。

  奶奶走到他的面前來了——

  “是的,牲口也怕生,來得好,——病都好了嗎?我看長得很好。”

  牽牛的繩子從小林的手上接過來,又說:

  “來,跟我來,松樹腳下,琴子妹妹也在那裏。”

  琴子妹妹——小林望得見了。

  “松樹腳下”,就在那頭的壩腳下,這麼叫,很明白,因了一棵松樹。

  我們可以想像這棵松樹的古老,史家奶奶今年近七十歲,很年青的時候,便是這樣不待思索的聽大家說,“松樹腳下,”又說給別人聽,而且松樹同此刻也不見得有怎樣的不同,——牠從不能特別的惹起史家奶奶的留意。還有,去看那碑銘,——這裏我得聲明,松樹腳下是史家莊的墳地,有一塊碑,叫琴子來稱呼要稱高祖的,碑銘是死者自撰,已經提到松樹,借了李白的兩句:


蟪咕啼青松


安見此樹老



  如果從遠處望,松樹也並不看見,牠曲而不高,同許多樹合成一個綠林,於稻田之中很容易識別。我們以下壩進莊的大路爲標準,未盡的壩直繞到屋後,在路左,墳地正面是路,走在路上,墳,頗多的,纔不爲樹所遮掩。

  不是琴子,小林見了松樹要爬上去,——不是小林,琴子也要稀奇牛兒今天又回來了。

  總之羞澀——還是歡喜呢?完全佔據了這兩個小人物。

  “琴兒,你看,小林哥哥把牛牽到這裏來了。”

  “我不曉得那替我豢的人他家在那裏。”

  “是的,一會兒我叫三啞叔牽去,——坐下歇一歇。”

  小林就坐下墳前草地。琴子本來是坐着的。

  “琴兒,問小林哥好。”

  “小林哥好。”

  小林笑着謝了一下。

  史家奶奶讓牛在一旁,捱近兩個孩子坐。

  小林終於看松樹。

  “那是松樹嗎?松樹怎麼這麼盤了又盤?”

  琴子好笑,盤了又盤就不是松樹!但她不答。奶奶道:

  “你沒有見過這麼的松樹嗎?”

  “我在我父親的畫帖上見過,我以爲那只是畫的。”

  “畫的多是有的。”

  奶奶說着不覺心傷了。慢慢又說:

  “今天是琴子媽的忌日,才燒了香,林兒,你也上前去作一作揖。”

  小林伸起腰來,預備前去,突然眉毛一揚,問:

  “那一個墳是呢?”

  真的,那一個墳是呢?老年人到底有點模糊。

  “這個。”

  琴子指點與他。

  說聲作揖,小林簡直喜歡得很,跪下去,一揖,想起了什麼似的又一掉頭——

  “奶奶,是不是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的那個罪字。”

  他的樣子實在好笑,琴子忍不住真笑了。奶奶摸不着頭腦。

  他是問忌日的忌,——“忌日”對於他是一個新名詞。

  “啊,不是,是百無禁忌的忌。”

  小林又想,“忌日,什麼叫做忌日?是不是就是生日?”

  他卻不再問了,連忙爬起來,喝一聲牛兒,牛兒踏近一個墳的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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