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花紅山的途中,細竹同琴子兩個。上花紅山去折映山紅。花紅山腳下就是老兒鋪,——“鋪”者茶鋪,離史家莊四里路。
穿着夾衣,太陽照得臉上發汗。今天的衣服系著色的。遇着一個兩個人,對她們看。細竹,人家看她,她也看人家,她的臉上也格外的現着日光強。一路多楊柳,兩人沒有一個是綠的。楊柳因她們失了顏色,行人不覺得是在樹行裏,只遠遠的來了兩個女人,——一個像豹皮,一個橘紅。漸漸走得近了,——其實你也不知道你在走路,你的耳朵裏彷彿有千人之諾諾,但來得近了。這時衣服又失了顏色,兩幅汗顏,——連幫你看這個顏面的黑頭髮你也不見!越來越明白,你又肅靜不過,斜着你的身子駛過去了。過去了你掉一掉頭。你還要掉一掉頭,但是,極目而綠,垂楊夾道!你誤了路程一般的快開你的步子了。“說些什麼?”你問你自己。你實沒有聽見。兩幅汗顏,還是分明的,——你始終不記得照得這春光明媚的你頭上的日頭!
這個路上,如果竟不碰着一個人,這個景色殊等於烏有。細竹喜歡做日記,這個,她們自己的事情,卻決不會入她們的記錄呵。女人愛照鏡,這就表示她們何所見?一路之上尚非是一個妝臺之前。
“我有點渴。”
“那邊荸薺田,去拔荸薺吃。”
“給人家看見了可叫人笑話。”
“誰認得你是細竹?”
琴子說着笑。
“你不要笑,我知道你是耍我的。”
“一會兒就到了,到茶鋪裏去喝茶。”
細竹朝樹底下走,讓楊柳枝子拂她的臉,擺頭——
“你看,戲臺上唱戲的正是這樣吊許多珠子。”
“我要看花臉,不看你這個旦兒。”
“你纔不曉得哩!——‘輕紅拂花臉’,我也就是花臉。”
“呸!不要臉。”
琴子實在覺得好笑。慢慢她另起一題——
“唐人的詩句,說楊柳每每說馬,確不錯。你看,這個路上騎一匹白馬,多好看!”
“有馬今天我也不騎,——人家笑我們‘走馬看花’。”
“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居然能夠引姐姐入勝。
“你這句話格外叫我想騎馬。”
這是她個人的意境。立刻之間,跑了一趟馬,白馬映在人間沒有的一個花園,但是人間的花。好像桃花。可惜這一層回去細竹沒有替她告訴小林,不然小林會想出這個地方來看,這樣一個旁觀者,一定比馬上人更心醉。
“姑娘大概走得累了,馬敝地沒有,我跑去替你牽一匹驢子來騎。”
“驢子是老年人騎的東西。”
說着兩人都笑。前面到了青石橋。
兩邊草岸,一灣溪流,石橋僅僅爲細竹做了一個過渡,一躍就站在那邊岸上花樹下,——桃李一樣的一棵,連枝而開花,桃樹尚小。雙手攀了李花的一枝,呼吸得很迫,樣子正如擺在鞦韆架上,——這個枝子,她信手攀去,盡她的手伸直,比她要低一點。這樣,休息起來了,不但話不出口,而且閉了眼睛,搖一搖發。發還是往眼上遮。離脣不到兩寸,是滿花的桃枝,脣不分上下,枝相平。琴子過橋,看水,淺水澄沙可以放到几上似的,因爲她想起家裏的一盤水仙花。這裏,宜遠望,望下去,芳草綿綿,野花綴岸,其中,則要心裏知道,水流而不見。琴子卻深視,水清無魚,只見沙了。與水並是流——橋上她的笑貌。
“瞎子過橋沒有你過得慢!”
畢竟還是細竹鹵莽的叫。
小橋慢慢兒過,真不過她一眨眼的工夫。
睡了一覺,虎視眈眈,看她的琴姐專門會出神。琴子才滿眼花笑,她喜於白花紅不多的綠葉。
兩雙眼睛,是白看的,彼此不相看。
琴子橋頭立住,——這時她的天地很廣,來路也望了一望。無魚有養魚的草,對岸澗邊陰處。要走了,看細竹而笑——
“‘紅爭暖樹歸。’”
“掉書袋,討厭。”
這個聲音說出她無力了。但她不記得她的衣服是紅的。琴子是笑她這個。
“走罷。”
“你走,我乘一乘陰。”
琴子又無言而笑。這回是佩服她,花下乘陰,有趣。人都是見樹蔭想納涼。
細竹信口開河罷了。
“你不是惜陰罷?”
但細竹輕輕的放了手,花不曾爲之搖落一瓣。
不是困了,她的動作不是這樣懶。
琴子眼未離花,她倒有點惜光陰的意思。
往前走都是平草地。太陽躲入了白雲。
“那裏多麼綠。”
細竹遠遠的指着陽光未失的一片地方說,眼睛指。
“這裏多麼綠。”
琴子指眼前。
“那個孩子在那裏幹什麼?”
前面一個孩子,離開了路,低身竄到草。
琴子已經看見了——
“蛇。”
蛇出乎草——孩子捏了蛇尾巴。
小小的長條異色的東西,兩位姑娘的草意微驚。
太陽又從她們的背後一齊照上了。
孩子不擡頭,看手上的蛇。擡頭,看一看這兩位姑娘——他將蛇橫在路上。蛇就在路上不動。
細竹動雷霆——
“你這是做什麼?!”
孩子看蛇,笑而不答。
“我們走路,你爲什麼攔住我們呢?!”
“不讓你走。”
“你是什麼人,不讓我們走路?!”
“你走。”
“你把蛇拿開!”
她一看,琴子站在蛇的那邊了,——她不循路而走草。
孩子仰天一聲笑,跑了。
“我偏要路上走!”
她還是眼對蛇,——或者是看蛇動罷,但未殺其怒容。
琴子笑道:
“蛇請姑娘走。”
蛇行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