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她們兩人走進房來,燈放在桌上解衣睡覺。

  琴子已經上了牀,不過沒有躺下去,披衣坐。細竹襪子也脫好了,忽然又拖着鞋竄到桌子面前,把燈扭得一亮。

  “你又發什麼瘋?”

  細竹並不答,坐下去,一手灣在懷裏抱住衣服,——鈕釦都解散了,一手伸到那裏動水瓶。

  “我來寫一個日記,把今夜我們兩人的事都寫下來,等程小林來叫他看。”

  “我不管,受了涼就不要怪我。”琴子說,簡直不拿眼睛去理會她。

  “你這楊柳倒是替我摘來寫字的。”

  小小一條柳枝,黃昏時候,兩人在河邊玩,琴子特地摘回插在瓶裏。她並不真是拿楊柳來寫字,是用牠蘸水磨墨,一面蘸,一面注視着硯池笑,覺得很好玩。

  “你磨墨,我替你做了一句。”琴子轉過頭來望她一望,見她一言不發,故意打動她。

  “真的嗎?”

  “寒壁畫花開。”

  “這是庾信的一句詩,那裏是你做的?——我正在想那壁上的花,這真算得一句。”

  “你只會替人家磨墨。”

  琴子這句話是雙關,因爲她會寫字,過年寫春聯,細竹把莊上許多人家的紙都拿來要她寫,自己告奮勇磨墨。

  “我也跟你一路胡鬧起來了,——你再不睡,我就喊奶奶。”

  琴子動手要吹燈,細竹才上牀。但兩人還是對坐而談。

  “我捨不得那一硯池好墨,——觀世音的淨水磨的!”

  這又是笑琴子。琴子從小在鎮上看賽會,有一套故事是觀音灑淨,就引起了很大的歡喜。今天摘楊柳回來,還寫了這麼兩行:


一葉楊柳便是天下之春


南無觀世音的淨瓶



  “可惜此刻還沒有到放焰口的時候,不然就把南無觀世音的淨瓶端上臺。”細竹又說。

  “這有什麼可笑呢?那我才真有點喜歡,教孩子們都來兜一兜我的楊柳水,——我可不要你來!”

  這是還細竹一禮。七月半莊上放焰口,豎起一座高臺,臺上放一張桌子,桌子中間有一碗清水,和尚拿楊柳枝子向臺前灑,孩子們都兜起衣來,爭着沾一滴以爲甘露。就在去年,細竹也還是搶上前去兜,惹得大家笑。

  “我們真是十八扯,一夜過了春秋!”

  琴子又說,伸腰到桌子跟前吹熄了燈。

  她們自己是面而不見,史家莊的春之夜卻不因此更要黑,當燈光照着她們刺刺〔剌剌〕不住,也不能從那裏看出一點亮來。自然,天上的星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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