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子細竹兩人壩上樹下站着玩。細竹手上還拿了她的簫。樹上丁丁響,啄木鳥兒啄樹,琴子擡頭望。好大一會才望見了,彩色的羽毛,那個交枝的當兒。那嘴,還是藏着看不見。這些樹都是大樹,生意蓬勃,現得樹底下正是妙齡女郎。

  她們的一隻花貓伏在園牆上不動,琴子招牠下來。姑娘的素手招得綠樹晴空甚是好看了。

  樹幹上兩三個螞蟻,細竹稀罕一聲道:

  “你看,螞蟻上樹,多自由。”

  琴子也就跟了她看,螞蟻的路線走得真隨便。但不知牠懂得姑娘的語言否?琴子又轉頭看貓,對貓說話:

  “惟不教虎上樹。”

  於是沉思一下。

  “這個寓言很有意思。”

  話雖如此,但實在是彷彿見過一隻老虎上到樹頂上去了。觀念這麼的聯在一起。因爲是意像,所以這一隻老虎爬上了綠葉深處,全不有聲響,只是好顏色。

  樹林裏於是動音樂,細竹吹簫。

  這時小林走來了。史家莊東壩盡頭有廟名觀音寺,他一個人去玩了一趟,又循壩而歸。聽簫,眼見的是樹,滲透的是人的聲音之美,很是嘆息。等待見了她們兩位,還是默不一聲。細竹又不吹了。

  兀的他說一句:

  “昨夜我做了一個很世俗的夢,醒轉來很自哀,——世事一點也不能解脫。”

  說着是一個求救助的心。光陰如白駒過隙,而一日之中本來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當前忽然就不相關了。琴子看他,很是一個哀憐的樣子,又苦於不可解,覺得這人有許多地方太深沉。

  “世俗的事擾了我,我自己告訴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這樣的靈魂居然就是爲牠所苦過了。”

  細竹道:

  “一個人的生活,有許多事是不能告訴人的,自己厭煩也沒有法子。”

  小林對她一看,“你有什麼事呢?”不勝悲。他總願他自己擔受。好孩子,他不知他可笑得很,細竹隨隨便便的話,是一個簡單的事實,科學的,成年的女子,一年十二個月。今天她興致好,前兩天很不舒服。

  他又告訴她們道:

  “我剛纔到觀音寺去玩了一趟,真好笑,八九個老婆婆一路燒香,難爲她們一個個人的頭上都插一朵花。”

  “你怎麼就個個奶奶頭上都看一下?”

  琴子說,簡直是責備他,何致於要這樣的注目。

  “你沒有看見,我簡直躊躇不敢進,都是一朵小紅花,插住老年的頭髮,我遠遠的站定,八九個人一齊跪下去,叩首作揖,我真真的僥倖這個大慈大悲的菩薩只是一位木偶——”

  彷彿怕佛龕上有驚動。此刻說起來,不是當面時的意思重了。

  “我平常很喜歡看觀世音的像。”

  又這一說。細竹一笑,記起她的琴姐的“觀世音的淨瓶。”

  慢慢他又道:

  “老年有時也增加趣味。”

  “你的字眼真用得古怪,這裏怎麼說趣味呢?”

  琴子說着有點皺眉毛,簡直怕他的話。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回看戲,一個很好看的女戲子打扮一個老旦,她的拄杖捏得很好玩,加了我好多意思,頭上裹一條黃巾,把她的額角格外配得有樣子。我想這位姑娘,她照鏡子的時候,一心留意要好看,然而不做這個腳色,也想不到這樣打扮。”

  細竹道:

  “那你還是愛我們姑娘會打扮。”

  惹得琴子笑了,又好像暗暗的罵了一下“這個丫頭”。

  “我還記得一個女戲子,這回是戎馬倉皇,手執花槍,打仗,國破家亡,累得這個姑娘忍了呼吸,很難爲她。我看她的汗一點也不流了她的粉色。”

  於是細竹指着琴子道:

  “前年我們兩人在放馬場看戲,一個花臉把一個醜腳殺了,醜腳他是一個和尚,殺了應該收場,但他忽然掉轉頭來對花臉叫一聲‘阿彌陀佛!’這一下真是滑稽極了,個個都釘了眼睛看,那麼一個醜腳的臉,要是我做花臉我真要笑了,不好意思。”

  小林笑道:

  “厭世者做的文章總美麗,你這也差不多。”

  “那一回我還丟了一把扇子,不曉得是路上丟的是戲臺底下丟的。”

  “我以後總不替你寫字。”

  那一把扇子琴子寫了字。這個當兒小林很好奇的一看,如臨深淵了,澈底的認見這麼兩個姑娘,一旁都是樹。

  琴子望壩下,另外記一件事——

  “去年,正是這時候,我在這裏看見一個人牽駱駝從河那邊過來。”

  “駱駝?”

  “我問三啞叔,三啞叔說是遠地人來買〔賣〕藥草的。”

  “是的,我也記得一隻……多年的事。”

  那時他很小,城外橋頭看釣魚,忽然河洲上一個人牽駱駝來了,走到一棵楊柳樹底下站住,許多小孩子圍了看。

  “北方駱駝成羣,同我們這裏牛一般多。”

  這是一句話,只替他畫了一隻駱駝的輪廓,青青河畔草,駱駝大踏步走,小林遠遠站着仰望不已。

  轉眼落在細竹的簫的上面。

  “我不會吹。”

  但彌滿了聲音之感。

  Silence有時像這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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