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他們都是同鄰哩。那兩個女子方在觀音堂裏頭,他們三人也不期而走來了,兩方面,彼此聽見語音。於是五人之間,剛纔在廟門外不交言,此刻公共的去拾得那個鄉音的沉默了,而又都是暗自驚喜。小林則另外墮於一個神祕,他驟然聽得一個生人開口的說話,分明的音樂與繪畫是兩樣的靈異,簡直的可以各不相入,大約就好比兩個世界自爲完全,而怎麼不前不後,當此際,正是這一幅面目。從此這聲音,也便是顏色,一個靈魂分不開了。接着五個人又都不說話。而且,他們三人,尚在佛堂之外,留步不前。他默默的又是一個神密,彷彿在那裏留神他自己的那一個印象似的,空間的不聲響倒是意中的驚動了。細竹禁不住撒了手掉過面來攔住琴子,原來她是攙着琴子緩步而來,掉過來她且埋怨且笑道:

  “你不進去就回去,站在這裏幹什麼呢?我們都是同鄉!”

  她這一聲張,琴子倒若無其事,笑她,分明是她自己淘氣而又格外的怕生罷了。於是那姊妹二人都出來了——細竹猜的是的,她們是姊妹,“捏扇子的是姐姐”。琴子已經同她們當了面,彼此點首笑,細竹則立於其間,還是以一個背面向那兩個人,迎着琴子的面笑,笑得個不能自已了,連忙自己拂一拂頭髮,掉過身來道:

  “我這個人真不好。”

  那姊妹二人已經猜得她是一位妹妹,她有着令人見了她沒有隔閡的勢力了。那位姐姐同她招呼道:

  “這位姐姐真是一個好妹妹——恕我的話說得冒昧。”

  細竹乃把自己一指,又把琴子一指,又把那姊妹二人一人一指,一指便一言,而是望了那捏扇子的答話:

  “我同她,不是你同她……”

  牠〔她〕好像一個學言語的小孩子,話說不好,話裏的意思是很充滿的了,說得旁人都笑了。那姊妹二人心想,“她們二人不是親生的姊妹。”她們雖是首先同細竹說話,暗暗地卻是伺探小林與琴子,尤其是琴子鎮靜明澈而如一面鏡子起人洞視之情,及至細竹指點得好玩,大家都在她的天真裏忘形,真是一見如故了。

  “我同我的妹妹兩人在這山上住得寂寞,想不到來了你們三位佳客,‘我們都是同鄉!’”

  那人學細竹的話說着一笑,接着她又說: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我們怎麼不曉得!”

  琴子答以他們今天剛到,於是那人道:

  “那我們真是失迎得很——你們就住在雞鳴寺嗎?都搬到我們那裏去住好不好?”

  這姊妹二人住在“掃月堂”,那是一個別墅,爲天祿山名勝之一。她們的祖父,在本鄉是有名的,掃月堂系其當年來天祿山所建,至今有百年之久。所以,等到他們自己都說出名姓,而且略略的道及先人,彼此真是高興得很。那位姐姐並說家中還藏着小林父親畫的畫。小林當下有一個不可自解的感覺,他對於此人,雖然生疏,但她同那位女子分明是兩樣的衣冠人物,她之前人我無礙。那女子,與他也是生疏的,卻同琴子細竹具着一致之威儀,這威儀,叫他空空洞洞的若思索一境界,奇怪,若想到“死”之不可侵犯。總之是一個距離,大約其間畫着各人的一生。於是那三個女郎之春裝,照在他的眼裏光輝明滅,他忽然的得了斷定,自忖道,“世間的華麗也便是人生之干戈,起人敬畏。”而那捏扇子的女子,衣裳確是素淡一流。他的視線乃再翻一葉那手中扇,其搖落之致,靈魂無限,生命真是掌上舞了,但使得他很有一個幼稚的懊喪,人家再也不同他說話了。那人同琴子交談。那人是一婦人,這個關係,小林隨後也便知道,這個關係鑄定了女子的性格,一人的天資每每又因一定的範圍造化自由,正如花木之得畦徑,這是這女子與人無礙之故,卻是小林始終不得其解,他也就忘卻了。

  琴子答應明天到掃月堂去看她們,現在且請她們來梅院一玩。她們姓牛,家在邑之下鄉,是水上之子,人都稱這位姐姐爲牛千姑,她名叫大千,妹妹名小千。她們四人一齊進到梅院,卻不見小林進來,原來她們移步而走時都沒有招呼他,他立在一旁,等她們走了,他悄悄的一個人走出雞鳴寺,到山上散步去了。除了細竹,那三人一看沒有小林,心裏忽然都有個空白,各人自己也都寫不明白那意中的字句了。細竹叫那位姐姐叫牛大姐,叫妹妹就叫小千。在她的口中沒有一點不自然的地方,人家聽來也就很稔熟了。於是琴子也叫牛大姐道:

  “牛大姐,細竹她要去看海,明天就請你們二人引我們一路去。”

  “好得很——你們都到我們那裏去住不好嗎?”

  琴子笑而不答。細竹搶着答道:

  “她不去,過幾天等他們兩人回家去了,我不同他們一路回去,我再搬到你們那裏去住好不好?”

  她這一說時,才覺到小林並不在這裏,但她這一口氣還是把話說完了。那姊妹二人看她說話的神氣,領會一個意思,聽到“他們”二字,都將琴子看了一眼,惹得琴子臉紅了。小千姑娘乃打岔道:

  “細竹姐姐,你要在天祿山玩,我同我姐姐也都不回去,我們在一塊兒玩,那真好。”

  “你叫我叫姐姐做什麼呢?我看我們兩人差不多——”

  她說着好像要去同她比身材似的,但她一擡眼知道小千姑娘比她長得高了。她說話的本意倒是說她們兩人年齡差不多的。

  “細竹姑娘,你喜歡騎馬嗎?我們到海邊去玩,騎馬去很好玩,靈光寺有兩匹馬,我借得來,我們自己也有一匹,我們回家去的時候也放在靈光寺裏,他們替我喂——我們一共有五個人,只有三匹馬,那兩人就跟了我們步行罷,如果喜歡坐轎,這裏也有轎子。”

  細竹聽了牛大姐叫她叫“細竹姑娘”,她看她一眼,奇怪,她看得她與她之間好像隔了一個夢似的,有點呆住了,倒是牛大姐同她親熱,她也同她親熱。她讓她就這麼叫她,不去分辨了。不知不覺的她倚身到琴子之側,答牛大姐道:

  “我們不會騎。”

  她說得很是怯弱。這時小千坐在那個寫字桌旁,她看了桌上的紙筆墨硯,油然動一陣寂寞的歡悅,她想拿筆寫字玩,不知怎的此地很有一個我相,猜不着誰在這裏寫字,徙〔徒〕徒引得自己沒字的字句眼明無限了。聽了細竹的話,她儼若得了攀援,掉過頭來望了琴子細竹一笑——

  “我們三人聯盟——不同她一起,〔。〕”

  於是她的姐姐也笑道:

  “我的妹妹她總是偏向外人,不向我。”

  說得四個人都笑了。細竹還是倚着琴子不大想出言。她剛纔指了琴子說她同她不是親生的姊妹,那靈魂卻正是劃不開一個妹妹,她一言一動都現得琴子是她的姐姐了。琴子乃同牛大姐說話道:

  “我們在家裏就聽說靈光寺‘十里香燈,騎馬開後門,’原來真有馬。”

  說到這個上頭,牛大姐沒有多大的興會,微微一笑答之,其中卻是一個好奇與思索的眼光注視琴子,彷彿想從琴子的面上認得小林似的。她的神情只是叫琴子認得這人真是一個美人了,同時也正是訝於“同袍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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