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雨。小林想借一把雨傘出去玩。他剛打開園門樹林裏望了一會回來,聽得細竹說道:
“下雨我不喜歡,不好出去玩。”
“你的話太說錯了。”
細竹掉轉頭來一聲道:
“嚇得我一跳!”
說着拿手輕輕的拍一拍胸。這是小孩子受了嚇的一個習慣。她揹着小林進來的方向立住,門檻外,走廊裏,他來得出乎她的不意了。琴子站在門檻以內,手上拿着昨天街上買回來的東西睄。
“下雨你到園裏去幹什麼?我說什麼話說錯了?”
她說了一句“小林這個人很奇怪”,但小林未聽見。
“你說下雨的天你不喜歡——”
一眼之下兩人的顏色他都看了,笑道:
“你們這樣很對,雨天還是好好的打扮。”
於是他的天暫且晴了,同一面鏡子差不多。
另外一個雨天——
“有一回,那時我還在北方,一條巷子裏走路,遇見一位姑娘,打扮得很好,打着雨傘,——令我時常記起。”
忽然覺得她們並不留意了,輕輕的收束了。有點悲哀。“那麼一個動人的景緻!”其實女人是最愛學樣的。記憶裏的樣子又當然是各個人的。慢慢又道:
“那個巷子很深,我很喜歡走,一棵柏樹高牆裏露出枝葉來。”
這一句倒引得琴子心響往之。但明明是離史家莊不遠的驛路上一棵柏樹。
又這樣說:
“我最愛春草。”
說着這東西就動了綠意,而且彷彿讓這一陣之雨下完,雨滴綠,不一定是那一塊兒,——普天之下一定都在那裏下雨才行!又真是一個Silence。
低頭到天井裏的水泡,道:
“你們看滴得好玩。”
這時的雨點大了。
細竹道:
“我以爲你還有好多話說!”
因爲她用心往下聽,看他那麼一個認真的神氣說着“我最愛春草”。她也就看水泡。
“你不曉得,我這才注意到聲音。”
注意聲音,聲音的意思又太重了。又聽瓦上雨聲。
“我以前的想像裏實在缺少了一件東西,雨聲。——聲音,到了想像,恐怕也成了顏色。這話很對,你看,我們做夢,夢裏可以見雨——無聲。”
“好在你說出了你是想像。你往常從北方來信,說那裏總不下雨,現在你說你愛草……”琴子說着笑。
“你爲什麼笑?”
“笑你是一個江南的遊子。”
細竹很相信的說出來了,毫不躊躇。琴子也是要這麼說。兩個人都覺得這人實在可愛了,表現之不同各如其面,又恰恰是兩位姑娘。
“這個當然有關係。但我不曉得你們這話的意思怎麼樣。我其實只是一個觀者,傾心於顏色,——或者有點古怪罷了。”
琴子道:
“你的草色恐怕很好看。”
又道:
“草上的雨也實在同水上的雨不同,或者沒有聲音,因爲鼓動不起來。”
“雨中的山那真是一點響動也沒有,那怕牠那麼一大座山,四方八面都是雨。”細竹說。
“你這真是小孩子的話!你看見那一個山上沒有樹,或者簡直是大樹林,下起雨來你說響不響?”
“我是說我們對面的遠山。”
小林看她們說得好玩,笑了。三個人都笑。剛纔各有所見,目下一齊是大門外遠遠的一座青山。這個山名叫甘棠嶺,離史家莊一十五里,做了這故事的確實的證據。
小林又道:
“海邊我沒有玩,海上坐了兩趟船,可惜都是晴天,沒有下雨,下雨一定好玩——望不見岸看雨點。”
最後幾個字吞吐着說,說得很輕,彷彿天井裏的雨也下在那個晴天的海上。這當然錯了,且不說那裏面不平靜,下起雨來真能望見幾遠呢?他兩次坐船都未遇風浪,看日出日沒。兩位姑娘連帆船也沒有坐過。
“有一個地方盡是沙,所以叫做沙河縣,我在那裏走過路,遇着雨,真是浩浩乎平沙無垠,雨下得好看極了。”
“你打傘沒有?”細竹連忙說。
“不要緊,——你這一提,我倒記得我實在是一個科頭,孤獨得很。他們那裏出門輕易不帶傘,——下了一陣就完了,後來碰見一個女人騎驢子跑,一個鄉下漢子,趕驢子的,跟在後面跑。北方女人同你們打扮不一樣。”
這一說,她們兩人彷彿又站在鏡子面前了,——想到照一照。說了這一半天的話,不如這個忽然之間好看不好看的意思來得振興。
“我要到外面去玩,你們借把雨傘我。”
“我的傘上面畫了花,畫得不好。”
細竹這麼的思索了一下。
“我告訴你們,我常常喜歡想像雨,想像雨中女人美——雨是一件袈裟。”
這樣想的時候,實在不知他設身在那裏。分明的,是雨的境界十分廣。
記起樓上有一把沒有打過的傘,是三啞到九華山朝山買回來的,細竹就跑上樓去,拿了下來。
她撐開看一看,不很高的打起來試一試,——琴子也在傘以內。她不知不覺的湊在姐姐一塊兒。
“你們兩個人——”
再也沒有一個東西更形得“你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