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並沒有一直進城。

  這裏,我已經說過,小林的口裏叫“城外”,其實遠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這麼稱呼,提起來真是一個最親暱的所在。這原故,便因爲一條河,差不多全城的婦女都來洗衣,橋北城牆根的洲上。這洲一直接到北門,青青草地橫着兩三條小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但開闢出來的,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親或姐姐。生長在城裏而又嫁在城裏者,有她孩子的足跡,也就有她做母親的足跡。河本來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漲,不另外更退出了沙灘,搓衣的石頭捱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關於這河有一首小詩,一位青年人做的,給與我看:


小河的水,


昨夜我夢見我的愛人,


她叫我儘儘的走,


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


我的愛人照過她的黑髮,


濯過她的素手。



  小林現在上學,母親不准他閒耍,前四五年,當着這樣天氣,這樣時分,母親洗衣,他就坐在草地玩。草是那麼青,頭上碧藍一片天,有的姑娘們輕輕的躲在他的背後,雙手去矇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不着我不放。”

  這一說話,是叫他猜着了。

  然而他最歡喜的是望那塔。

  塔立在北城那邊,北〔比〕城牆高得多多,相傳是當年大水,城裏的人統統淹死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用亂石堆成,(錯亂之中卻又有一種特別的整齊,此刻同墨一般顏色,長了許多青苔,)站在高頭,超度並無罪過的童男女。觀世音見了那悽慘的景像,不覺流出一滴眼淚,就在承受這眼淚的石頭上,長起一棵樹,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城牆外一切,塗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矮獨放光霞,終於也漸漸暗了下去,烏雅一隻只的飛來,小林異想天開了,一滴眼淚居然能長一棵樹,將來媽媽打他,他跑到這兒來哭,他的樹卻要萬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見,到了晚上,一顆顆的星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今天來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過橋來,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經伸起腰來在招手了。她是一面洗衣一面留意她的弟弟的。

  小林趕忙跑去,那竹枝搖曳得甚是別緻。

  “小林,你真淘氣,怎麼跑那麼遠呢?”

  接着不知道講什麼好了,彷彿是好久好久的一個分別。而在小林的生活上,這一剎那也的確立了一大標杆,因爲他心裏的話並不直率的講給姐姐聽了,這在以前是沒有的,倘若要他講,那是金銀花同“琴子妹妹”了。

  “你是怎麼認識的呢?怎麼無原無故的一個人跑到人家家裏去呢?”

  “我在壩上玩,遇見的。那位奶奶,她說她明天上我家來玩。”

  “哪,——你趕快回去罷。媽媽在家裏望你哩。”

  這時才輪到他手上的花,好幾位姑娘都掉轉頭來看,

  “小林,你這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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