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子同細竹回來了,小林看着那說笑的樣子——都現得累了,不禁神往。是什麼一個山?山上轉頭才如此!但他問道:

  “你們怎麼不折花回來?”

  她們本是說出去折花,回來卻空手,一聽這話,雙雙的坐在那桌子的一旁把花紅山回看了一遍,而且居然動了探手之情!所以,眼睛一轉,是一個莫可如何之感。

  古人說,“鏡裏花難折”,可笑的是這探手之情。

  細竹答道:

  “是的,忘記了,沒有折。”

  還是忘記的好,此刻一瞬間的紅花之山,沒有一點破綻,若彼岸之美滿。

  小林這人,他一切的豐富,就坐在追求。然而他惘然。比如,有一位女子,一回,兩人都在一個人家慶賀什麼,她談話,他聽,——其實是以一個刺客那麼把住生命的精神凝想着:“你要睡!”他說睡上了她的睫毛。這女人,她的睡相大概很異常。又一回,是深夜失火,他跑去看,她也來了,頓時,千百人拼命喊叫之中,他萬籟俱寂,看她,——他說她是剛剛起來,睡還未走得遠。他說他認得了睡神的半面妝,——這應該算是一個奇蹟,可以自豪的?但他只沒有失聲的哭,世界彷彿是一個睡美人之榻,而又是一個陰影,他摸索出來的太陽是月亮!

  現在,他悵望於沒有看見的山,對着這山上回來的兩個人。

  終於留了他一個人在這一間屋子裏玩,(這裏是客房)不小的工夫,——細竹又進來了,向他道:

  “你今天不同我們去,——很好玩。”

  這話他當然是聽了,但稀奇得利害,細竹換了衣裳!

  單衣,月白之色,又是一樣的好看。好看不足奇,只是太出乎不意!立時又神遊起來了,今天上午一個人仔細端詳了的那個地方,壁上的簫,瓶子裏的花,棕櫚的綠蔭——怎麼會有這麼一更衣呢?……

  這個地方——他說他實在是看不盡。

  細竹,一天的日頭,回到房裏去,浸了一盆涼水。三啞正從河裏挑水進門,她就拿着她的盆子要他向盆裏倒。三啞還以爲她總是忘記不了她自己栽的那幾鉢花拿去澆花。她又隨便的梳了一梳她的頭髮,只是隨便的,馬上天要黑了,那裏還費事把牠解散?小林不顧這些,——連她們剛剛是由花紅山回來他也不記得了。

  “你們,才穿了那衣,忽然又是這衣,神祕得很。”

  “我走得很熱。”

  她說着坐下了,同時低下頭一看,——一個不自覺的習慣而已,人家說衣裳,她就看衣裳。她曉得小林是說她換了衣裳,並沒有細聽他的話。實在這算得什麼呢,換了一換衣?就說“神祕”,這東西本身亦是不能理會的了,所謂自有仙才自不知。小林,他是站着,當她低頭,他也稍爲一低眼——觀止矣!少女之胸襟。

  細竹或者覺察了,因爲,一時間,擡起頭來,不期然而然的專以眼睛來相看,——她何致於是怒目?但好像問:“你看什麼?”

  放開眼睛,他道:

  “山上有什麼好玩的?”

  “不告訴你。”

  連忙又覺得無禮,笑了。

  “老兒鋪,是不是有一個老兒路上開茶鋪?”

  “那裏看見?我們在一家茶鋪裏喝茶,只看見一個女人,她有一個女兒,十五六歲,我們剛到的時候她不在家,她把她喊回來,睄我們。這姑娘長得一個大扁臉,難看極了。”

  她這麼的說,小林則是那麼的看了,此時平心靜氣的,微笑着。“回來的時候,怎的那個急迫的樣子?——琴子就不相同。汗珠兒,真是荷瓣上的露,——只叫人起涼意。”這恐怕是他時間的錯誤了,因爲當着這清涼之面而想那汗珠兒。於是已經不是看她,是她對鏡了,中間心猿意馬了一會,再照——又不道“自己”暗中偷換!自己在鏡子裏頭涼快了。他實到了這樣的忘我之境。

  他要寫一首詩,沒有成功,或者是他的心太醉了。但他歸究於這一國的文字。因爲他想像——寫出來應該是一個“乳”字,這麼一個字他說不稱意。所以想到題目就窘:“好貧乏呵。”立刻記起了“楊妃出浴”的故事,——於是而目涌蓮花了!那裏還做詩?慢慢又嘆息着:“中國人卑鄙,fresh總不會寫。”不知怎的又記起那“小兒”偷桃,於是已幻了一桃林,綠當然肥些,又恰恰是站在樹底下——那麼人是綠意?但照眼的是桃上的紅。那裏看見這樣的紅桃?一定是拿桃花的顏色移作桃頰了。其樹又若非世間的高——雖是實感,蓋亦知其爲天上事矣,故把月中桂樹高五百丈也移到這裏來了。

  一天外出,偶爾看見一匹馬在青草地上打滾,他的詩到這時才儼然做成功了,大喜,“這個東西真快活!”並沒有止步。“我好比——”當然是好比這個東西,但觀念是那麼的走得快,就以這三個字完了。這個“我”,是埋頭於女人的胸中呵一個潛意識。

  以後時常想到這匹馬。其實當時馬是什麼色他也未曾細看,他覺得一匹白馬,好天氣,仰天打滾,草色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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