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

  站在史家莊的田阪當中望史家莊,史家莊是一個“青”莊。三面都是壩,壩腳下竹林這裏一簇,那裏一簇。樹則沿壩有,屋背後又格外的可以算得是茂林。草更不用說,除了踏出來的路只見牠在那裏綠。站在史家莊的壩上,史家莊被水包住了,而這水並不是一樣的寬闊,也並不處處是靠着壩流。每家有一個後門上壩,在這裏河流最深,河與壩間一帶草地,是最好玩的地方,河岸盡是垂楊。迤西,河漸寬,草地連着沙灘,一架木橋,到王家灣,到老兒鋪,史家莊的女人洗衣都在此。

  天氣好極了,吃了早飯,琴子下河洗衣。

  琴子真是一個可愛的姑娘,什麼人也喜歡她。小林常說她“老者安之,少者懷之,”雖是笑話,卻是真心的評語。沙灘上有不少的孩子在那裏“揀河殼”,見了他們的琴姐,圍攏來,要替琴姐提衣籃。琴子笑道:

  “你們去揀你們的河殼,回頭來都數給我,一個河殼一個錢。”

  “姐姐替我們扎一個風箏!”

  他們望見遠遠的天上有風箏。

  “扎風箏,你們要什麼樣的風箏呢?”

  “扎一個蜈蚣到天上飛。”一個孩子說。

  “蜈蚣紮起來太大,你們放不了,——就是你們許多一齊拉着線也拉不住牠。”

  琴子說着一眼看盡了他們。

  “姐姐說扎什麼就是什麼。”

  “我替你們扎一個蝴蝶。”

  “就是蝴蝶!蝴蝶放得高高的,同真蝴蝶一樣。”

  一個孩子說:

  “姐姐,你——你前回替找〔我〕扎的球,昨天——昨天——昨天天黑的時候,我——我們在稻場上拍,我拍得那麼高,拍得天上飛的蝙蝠中間去了!”

  “哈哈,一口氣說這麼長。”

  這孩子有點口吃,他以爲是了不得的事,一句一句的對琴子說,其餘的居然也一時都不作聲讓他說。

  琴子來得比較晚,等她洗完了衣,別的洗衣的都回去了,剩下她一個人坐在沙上。她是脫了鞋坐在沙上曬,——剛纔沒有留心給水濺溼了,而且坐着望望,覺得也很是新鮮。那頭沙上她看見了一個鷺鷥,——並不能說是看見,她知道是一個鷺鷥。沙白得炫目,天與水也無一不是炫目,要她那樣心境平和,才辨得出沙上是有東西在那裏動。她想,此時此地真是鷺鷥之場,什麼人的詩把鷺鷥用“靜”字來形容,確也是對,不過似乎還沒有說盡她的心意,——這也就是說沒有說盡鷺鷥。靜物很多,鷂鷹也最靜不過,鷺鷥與鷂鷹是怎樣的不能說在一起!鷂鷹棲岩石,鷺鷥則踏步於這樣的平沙。她聽得沙響,有人來,掉頭,是紫雲閣的老尼姑。她本是雙手抱住膝頭,連忙穿鞋。老尼姑對她打招呼:

  “姑娘,你在這裏洗衣呵。”

  “是的。師父過河嗎?”

  “是的,我纔在姑娘家來,現在到王家灣去——這是你家奶奶打發我的米。”

  尼姑說着把裝米的布袋與手拄的棍子放下來,坐下去。

  “噯喲,我也歇一歇。”

  “師父該在我家多坐一坐,喝茶,有工夫就吃了午飯再去。”

  “是的,我坐了好大一會,奶奶泡了炒米我吃,——此刻就要去。我喜歡同姑娘坐坐談談。”

  琴子看了老尼的棍子橫在沙上,起一種虔敬之感。

  “姑娘呵,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打到了十八層地獄,——比如這個棍子,就好比是一個討米棍。”

  這越發叫琴子有一點肅然。

  “師父不要這樣說。”

  這個尼姑無論見了什麼人,尤其是年青的姑娘,總是述說她的一套故事,紫雲閣附近的村莊差不多沒有人不曉得這套故事,然而她還是說。她請琴子有工夫到她廟裏去玩玩,接着道:

  “我們修行人當中也有好人——”

  一聽這句,琴子知道了,但也虔敬的去聽——

  “從前有兩個老人在一個庵裏修行。原來只有老道姑一個人,一天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來進香,進了香,他討茶喝,他接了茶,坐在菩薩面前喝,坐在拜席上喝,——姑娘,修行人總要熱心熱腸纔好,我們廟裏,進香的問我討茶,沒有茶我也要重新去燒一點茶。”

  歇了一會,問一問琴子的意見似的。

  “是的。”琴子點一點頭。

  “他坐在拜席上喝。他嘆氣。好心腸的道姑問他還要不要茶,他不要。他說,‘真星不惱白日,真心是松柏長青,世上惟有真字好。’道姑問他,‘香客,你心裏有什麼事呢?我看你的樣子心裏有什麼事。’姑娘,他就告訴好心腸的道姑,說他心裏有事,說他走了一百五十里路,走了三天,走到這深山裏來,他朝山拜廟,到了許多許多地方。”

  說到許多許多四個字,伸手到沙上握住棍子,彷彿這樣可以表示許多。倘若是莊上的別一個姑娘,一定一口氣替尼姑把下文都說了,琴子還是聽——

  “他說他年青的時候生得體面,娶一個醜媳婦,他不要他的媳婦,媳婦真心愛他,一日自己逃走了,讓丈夫另外娶一個體面的。現在他七十多歲,那裏還講體面二字,他只念他從前的‘真心’,他有數不盡的懺悔。”

  說到這裏也知道加重起語勢了,說那老道姑就是那老漢的“真心”,他們兩人接着是如何的哭,兩個老人從此一處修行。琴子倒忽略了老尼的用力,只不自覺的把那習聽了的結果幻成爲一幕,有山,有庵堂,庵堂之內老人,老道姑……

  尼姑說完也就算了,並沒有絲毫意思問這套故事好不好。琴子慢慢的開言:

  “師父還是回我家去喝茶,吃了飯再到王家灣去。”

  “不,你家奶奶剛纔也留了又留,——回頭再來。”

  但也還不立刻起來,兩人暫時的望着河,河水如可喝,琴子一定上前去捧一掌敬奉老尼。

  老尼拄着棍,揹着袋,一步一探的走過了橋,琴子提衣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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