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小林一個人回雞鳴寺。琴子細竹給大千小千留着不讓走,而且約定明天一路到海邊去玩,於是她們兩人就在掃月堂住這一宿了,自己沒有替自己作出主意,但都覺着今天在人家做了客人是生平第一回自己安置了自己似的,在以往的日子裏沒有這個經驗,尤其是琴子彷彿人生在世實在有一個躊躇,即是自身的躊躇。其實自身何從設想,問題乃在關係上面罷了。細竹一天的興會已經失掉了,她只是倚近琴子,原來她的瞌睡到了,打呵欠,大千笑她道,“一個呵呵來報信,兩個呵呵睡着了。”她依然不睬大千,一個瞌睡蟲簡直是往琴子的身上飛,好像琴子也不是琴子的身段似的,是一盞燈光的姐姐了。琴子心裏卻實在是寂寞,禁不起自己多說一句話,垂手來握了細竹的手,攜手她也不是與細竹攜手之意了。她忽然想起家來。小林提了燈籠下山,大家都送出門外。牛家一個僕人要送小林到雞鳴寺去,他說有燈他認得路,他不讓那僕人送,而且笑着說一句玩話道,“我喜歡一個人走一個寂寞的路。”細竹應聲一句道,“你不怕給山上的老虎吃了?”聽了她的聲音,知道她的瞌睡醒了。大家望着一個燈光慢慢遠了。細竹隨手捉了一個螢火,而且捧着看,大千又笑她,說道:
“細竹,你是睡醒了要洗臉。”
“你的話我不懂,——我不是要洗臉,我總是喜歡看蟲,我的臉乾淨得很。”
她這一說時,螢火蟲忽然不亮了,她也就讓牠飛了。小千道:
“細竹,這個螢火蟲再總記得你,只有你一個人給牠看明白了。”
“你這是亂說話,牠那裏會看得見人呢?——那是不是小林的燈籠?”
那是小林的燈籠,與其說她乍然又望見燈光,不如說她乍然又記起小林提了燈籠走路了。她望見那個燈光,有一個懼怕的感覺,不但看不見燈光照着一個人走路,連剛纔的燈籠也不是了,只看見黑夜裏一顆光。細竹不再聲張,她想明天再見小林的時候,問他,“你昨夜裏害怕不害怕呢?”她這樣沉吟時,自己還是今夜之身,但諸事都是明日的光景了,她巴不得就會見小林。連忙又是一個夜之完全,說話的意興她在〔再〕沒有了。小千卻答應她的話道:
“那個燈要是滅了,就一定是給老虎吃了,你信不信?”
“你這個山上真有老虎嗎?我不信!”
“山倒不是我們姓牛的,燈籠是姓牛的家裏的,——細竹,你不要害怕,這個山上沒有老虎,老虎也滅不了燈,要是我一個人提了燈籠走夜路,遇見野獸,知道性命逃不了,我就把我的燈放下來,讓老虎把我吃了,我的燈還在路旁替我做一夜伴兒。”
大千這麼說着,細竹真個害怕了,她要大千引她到屋裏去,不要站在這門外了。於是四個人連袂而躡足了,大千望一望天上的星,望一望夜中螢火,握了細竹的手,臨進門時還要向室外光景作別一句:
“螢火四面飛,令人覺得身子十分輕,好像在一天星中,——奇怪,我說星中,並沒有想在天上去,好像在海上。”
她的神氣近乎臨空而問。細竹輕聲回她一句:
“我只覺得我在山上,不像在家裏。”
她說到“不像在家裏”,家便像一個厚重的山之感覺了,同時她自己便也有點漂泊似的,大千緊緊握住她的手了。四個女子,又在屋裏燈光下見面,牛家姊妹都不知不覺的首先向琴子打一個照面,其神情若問琴子曰“你剛纔沒有說話!”於是琴子的龐兒好像格外有點光愛好了。琴子還是無有聲響,一顆燈光在下山到雞鳴寺的路上,因了室內燈下同人再見,她的燈兒乃好像滅了,她並不害怕,她有點愁意,剛纔她望着小林到雞鳴寺去,好像送他回家,她的靈魂兒就是路上那燈兒了。以後她總記得今夜路上的燈,這個燈便是她的燈,別人的話說來說去,只是遊船一般的空氣,燈兒在夜裏格外生動了。大千看了她一眼,他〔她〕慢慢的覺着了,一下子她簡直感得她有點擔當不起,她在這個屋子裏十分孤獨,她自己思忖着道,“這個人的眼光不是看我……”她的思想來得很快,但自己的一句話又不能完結,腦海裏倒自己引起了小林的影像。在自己不安的時候,記得別人,是這一件事,又是那一件事,連忙又是今夜路上的燈光,一切又好像風平浪靜了,她不願意她的燈兒有一番擾亂似的。最後她又記得大千的馬,於是她很是一個女兒好奇的心,眼光盡在大千的方向了。大千又同細竹說話道:
“細竹,你在家裏什麼時候睡呢?”
“今夜我不睡。”
“你不睡就是天上的星。”
“就是織女。”
小千答訕一句。
“我是織女今夜我也不跟大千牛小千牛睡,——我在家裏總是跟琴姐睡,姐姐今夜怎麼睡呢?”
她面向了琴子這麼問,她說着是要哭的眼兒了,大家都覺得這個淚眼兒一點理由也沒有,但大家暫時都不說出話來,好像一人一副面目共候這個淚珠如何啓示了。這時,各人頭上戴的,身上穿的,相對於無形。這時,是燈光的啓示,怎樣纔是自己,一心照見別人都是自己了。
琴子想不起答應細竹的話來,她想,“細竹,你怎麼這樣孩子氣呢?”但這話她沒有出口,她們兩人今夜是在人家家裏做客人,說話應有着客人的口吻了。她從門外進屋以後,今夜的事情,其實不在意中,只虛無縹緲的彷彿是一個永遠的夜之事,猶之乎燈火,不能歸於今天一夜了,現在因了細竹的話,“姐姐,今夜怎麼睡呢?”她乃也稍作遲疑,而且寂寞的微笑着,又把眼光向大千打一個招呼,完全是一個做客人的雍容。不待大千說出安排來,看着大千她又記起大千的馬,這個馬直以思想爲動靜,燈光亦似不知止境了。於是大千的距離越近越遠,無論如何大千的一匹馬不能做大千的界限了。
“細竹,這裏也就同家裏一樣,你要什麼東西你告訴我,你只要叫我一聲姐姐,你就跟我睡。”
“我要跟小千睡,——我怕跟你睡,我怕你給老虎吃了,我怕你給老虎吃了還留你一個燈籠在旁邊跟你做伴。”
“給老虎吃了,老虎已經跑了,我也沒有了,還要燈籠做什麼呢?而且我的燈籠難道還認得我?”
“你剛纔爲什麼那樣說呢?”
“我說得好玩的。”
“你說得令人害怕,——現在你坐在這裏,我就覺得你好像死了一樣,我們三個人都坐在這裏看你。”
細竹這一說,把大千的眉毛也說得一振,大千又笑了,大家一齊都看她一眼,彷彿一個人死了並不真是一件奇事,一個人死了如何真是失去了生命倒是不能令人相信似的。這時琴子微笑着道:
“大千姐姐,我想一個人都有一個人的東西,你的馬一定是你的,燈籠一定不是你的。”
大千答道:
“你怎麼夜裏還記得我的馬呢?——細竹說我死了,我正在想我怎麼叫做死了,我的馬我簡直忘記了,經你這一提,我倒有點捨不得我的馬,——我死的時候大概是這個樣子。”
小千又向着琴子說道:
“琴子姐姐,她捨不得馬,燈籠就送給你,你不忘記那個燈籠。”
“小千說話總是小氣,愛嫉妒人。”
細竹這麼批評一句,她的話無精打彩的說着,她沒有說小千不好的意思,說着若無其事。琴子同小千兩人精神都爲之一奮興,但沉默着,彷彿此刻這室內燈光是她們兩個人的了。是的,燈光不動人影,人的心思好像比燈光更有面貌了。慢慢的琴子又是琴子自己,靈魂兒又是今夜路上那燈兒,正惟夜裏乃獨自寧靜了。
今夜睡時,不但細竹她說“我要跟小千睡,”小千她也說“我要跟細竹睡。”最奇怪的是琴子對於細竹之事她再一點意見沒有。更奇怪細竹對於琴子之事她也不在意。小千說,“我要跟細竹睡。”細竹便攙着小千的手,說,“去,我們兩人去。”於是她們兩人跳躍着先走了。細竹起初以爲是同在家裏一樣,她在家裏跟琴子睡是跟琴子同一個睡牀(,)及至她同小千跳着走進了一間屋子,小千告訴給她,指給她看,“你睡這個牀,我睡那個牀。”那麼她問小千道,“她們兩人呢?”小千說,“她們兩人在那邊房裏。”細竹又問,“這是你的房嗎?你們姊妹二人一向都不在一個房裏睡嗎?”小千說不是的,細竹今夜的睡牀是大千的,一向大千同小千姊妹二人在這個屋子裏睡了。細竹乃不再作聲,她端坐着,好像另外又想起什麼,小千在那裏安排安排事情,她也不理會。小千忙去把門關好,而且告訴細竹道:
“我把門關上了,不要她們兩人再到這房裏來,我怕大千又來說話,——我說話你不理我,你想什麼?”
細竹乃又掉向小千答道:
“我沒有想什麼,——真的我什麼都沒有想。”
“你在家裏什麼時候睡呢?”
細竹乃又笑道:
“今夜我不睡,真的今夜我不睡,——你告訴我海是什麼樣子?”
“明天我們一路去玩,——我不喜歡海。”
“海上面也有船嗎?”
“海上面怎麼會沒有船,——平常也總不大看見船。海真沒有什麼好玩的,總是浪響。”
細竹記得船,於是這個船是今夜海的影兒,給她那麼一個棲息的感覺,猶之乎她拿了一枝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個船字,至於波浪正是沒來由的範圍罷了。
細竹又說話:
“小千,我說我不睡,我的瞌睡又來了。”
牠〔她〕說着打一個呵欠,自己又笑自己,隨身而躺着玩。
“小千,你說這是大千的牀,——大千昨夜裏也是睡這牀嗎?怎麼這不像是大千的牀,像是我的牀,我好像做夢一樣,怎麼今夜在這裏睡,乘一葉之扁舟漂到大海里去。”
小千並不怎樣去聽細竹說話,她是背面向細竹,靠着一張桌子,打開抽屜翻檢翻檢的。
“小千,你翻什麼,你有什麼好東西給我看看,——你同大千不一樣,大千不像大千,我怕她真有點像海,海我想像她,她的東西都不像她的,你的東西都是小千你自己的東西,給我我也不要。”
她的話流水一般的嘀咕着,自己說了也不像是自己的話了,一面說話一面拿手向壁招影子玩,後來又瞥見向隅掛了一個荷花燈兒,乃記起自己的簫沒有帶來,掛在雞鳴寺那個屋子裏,於是她的簫也好像她的影兒一樣,她在那裏有着招手之情了。連忙她又坐起身來,指了那掛着的荷花燈兒說道:
“小千,這個荷花燈是你的還是大千的?讓我取下來看一看好不好?”
“細竹你真愛鬧,你要取下來就取下來,說許多鬼話做什麼呢?”
細竹就站起來把那荷花燈兒摘下來了。小千還是不理會她,她也不理會小千在那裏一心做着什麼,她拿了荷燈,一看裏面插着有燭,借了小千旁邊的燈光將荷燈點了起來,自己覺得很是好玩了。有不小的工夫,她提着一盞荷燈,一聲不響的。等到小千來招呼她,說道:
“你還在這裏點燈玩!你這真同釣魚一樣!”
“我看牠會燒不會燒。”
“你要牠燒我就燒給你看。”
小千將燈竿稍一搖動,細竹真個看着自己手上的一盞燈兒燒了。她還是一言不聲張,小千在旁邊哈哈的笑了。
細竹慢慢有點生氣似的,她說道:
“這個燈一定是大千的,——我同大千都同你不一樣,我把大千的荷花燈燒了也不要緊,她給老虎吃了她還是一個活大千。”
“你自己呢?”
“我自己也同大千一樣,我什麼東西都不要。”
“我要告訴你——”
“你告訴我什麼?——真的,我記起來了,我告訴你一件事,昨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樹葉子,我再看好像是紅葉,後來果然是紅葉子,而且只看見一個。”
細竹的話小千真個如夢中聽過去了,她把她的日記遞給細竹請細竹看,細竹好像得了一個啓示似的,她雙手接過來,知道另外的話她都不能說,這上面的事情她也不能知道,但自己向來沒有今夜這時一個明白的光景了,彷彿世間是一個靈魂,隔離無障害。小千給她的東西她尚未過目,望着小千她不覺很是同情,又有話說道:
“小千,我們史家莊三面都是河,西河有一個大沙灘,沙灘上坎靠河壩都是樹,我做女孩子的時候,冬天裏喜歡在樹林裏替人家掃樹葉子,因爲有些窮人家小孩子掃落葉拿回去做柴燒,有時在樹林裏我拾得一根枯枝,我高興極了,真是比摘一枝花還喜歡,我就給他們,我還記得那時我自己想我就做樹葉子罷,比做什麼都喜歡,真奇怪,爲什麼那麼喜歡,除非世上有那麼可愛的靈魂可以與那相比,難怪昨天夜裏做夢,今天又把大千的荷花燈燒了,——到底那個燈是你的還是大千的?要是你的我就賠你一個,小千很可憐。”
“細竹,你不要瞎說話,——你不看你就給我。”
小千說着要把細竹手上的東西又收回過來,但細竹不讓她收回去了。
“你給我看,你不給我看我就做樹葉子燒了。”
小千覺得細竹這人十分可愛,於是她們兩人誰也不言語,這個屋子裏的燈光是生命的字句了。細竹拿了小千的日記看,一頁一頁的翻着,她愈看愈對於小千有點不明白,她想小千你爲什麼那樣的執着呢?你這豈不是自私嗎?你同大千兩人不是親生的姊妹嗎?後來小千還有一陣危險的日子,細竹看到這個地方,小千的日記她沒有釋手,她倒身在小千的懷裏一聲笑個不止,埋頭伏着小千膝頭不肯起來,失笑道:
“小千,你怎麼又活回來了呢?你怎麼要尋死呢?”
她們兩人接着談了許多話,後來細竹一句話也不說,小千就在她身旁,她默默的同情於大千了,大千那麼好的女子乃同月亮一樣,是的,豈不同月裏嫦娥,永遠看別人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擺在明明白白,將沒有什麼是她的,她也不要有什麼了。這時琴子不在跟前,細竹很想和琴子說話,大千牛小千牛兩人的事她想讓琴子也知道。原來大千出嫁了好幾年,丈夫在那年死了,在小千的日記裏這人叫一個“東”字,對於這人小千曾經是一個失戀的女子了。
“小千,這回我們在路上經過一墳地,我們下了船上那墳地裏玩,那時正是黃昏時候,真是獨留青塚向黃昏,琴子說天上的月亮好比仙人的墳,裏頭有一位女子長生不老,我想這話不錯。”
“我喜歡月亮裏頭有一棵桫欏樹,可惜清早太陽出來的時候沒有月亮,不然桫欏樹底下對朝陽梳頭,夏天不熱,冬天我想也暖和。”
“小千,你將來一定是個幸福的女子。我好像船一樣,船也像海上面的墳,天上的月亮。”
“船是渡人的,你這一說人家不敢坐你的船。”
“我是說我自己坐一隻船玩,漂來漂去同月裏嫦娥不正一樣嗎?不過這裏離海近些,天上的路有什麼人知道從那裏走呢?”
這時小千不想再同細竹說話,她的話越說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