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竹給畫小林看,她自己畫的,剛畫起,小小的一張紙,幾根雨線,一個女子打一把傘。小林接在手上默默的看。
“你看怎麼樣?”
說着也看着小林的手上她的作品。連忙又打開抽屜,另外拿出一張紙——
“這裏還有一個塔。”
“噯呀,這個塔真像得很,——你在那裏看見這麼一個塔?”
他說着笑了,手拿雨境未放。驚歎了一下,恐怕就是雨沒有看完,移到塔上。
她也笑道:
“那你怎麼說像得很呢?我畫得好玩的。昨夜琴姐講一個故事,天竺國有一佛寺,國王貪財,要把牠毀了牠,一匹白馬繞塔悲鳴,乃不毀。她講得很動人。”
說話容易說遠了,她只是要說這是她昨天晚上畫得好玩的。燈下,琴子講話,她聽,靠着桌子坐,隨手拿了一枝筆,畫,一面答應琴子“這個故事很動人,”一面她的塔有了,掉轉身伸到琴子的面前——這時琴子坐在那裏脫鞋——“你看我這個畫得怎麼樣?”
小林不由得記起他曾經遊歷過的湖邊禮拜堂的塔,很喜歡的說與這位畫畫人聽:
“有一個地方我住了一個夏天,常常走到一個湖邊玩,一天我也同平常一樣走去,湖那邊新建的禮拜堂快成功了,真是高聳入雲,出乎我的意外,頂上頭還有好些工人,我一眼稀罕這工程的偉大,而又實在的覺得半空中人的渺小。當下我竟沒有把兩件事聯在一起。”
說着有些寂寞,細竹一心在那裏翻她的抽屜。然而這個寂寞最滿意,大概要以一個神仙謫貶爲凡人才能如此,因爲眼前並不是空虛,或者是最所要看一看的了。
看她低了頭動這個動那個,他道:
“你不聽我講道理。”
“你說,我聽,——今天我有好些事要做。”
她答應了好幾個小孩替他們做糉子過端陽。
於是他又看手中畫,彷彿是他的靈魂上的一個物件,一下子又提醒了。細竹的這一把傘,或者真是受了他的影響,因爲那一日雨天的話。驟看時,恐怕還是他自己的意思太多,一把傘都替他撐起來了,所以一時失批評。至於畫,從細竹說,她一點也不敢驕傲。
“我在一本日本畫集上見過與你這相類似的,那是顏色畫。顏色,恐怕很有些古怪的地方,我一打開那把著色的傘,這個東西就自己完全,好像一個宇宙,自然而然的看這底下的一個人,以後我每每一想到,大地山河都消失了,只有——”
說着不由得兩邊一看,笑了——
“惟此刻不然。”
把這個屋子裏的東西,桌子,鏡子,牆上掛的,格外認清的看一下了,尤其是細竹眉目的分明。
細竹也很有趣的一笑。
“真的,我不是說笑話,那畫的顏色實在填得好。”
細竹心想:“我幾時再來畫一張。”把紅的綠的幾種顏料加入了意識。於是而想到史家莊門口塘的荷花,於是而想到她自己打傘,這樣對了小林說:
“下雨的天,邀幾個人湖裏泛舟,打起傘來一定好看,望之若水上蓮花葉。”
小林聽來很是歡喜——
“你這一下真走得遠。”
說着儼然望。細竹沒有明言幾個什麼人,而他自然而然的自己不在這個船上了。又笑道:
“那你們一定要好好的打扮,無論有沒有人看。”
忽然之間,光芒萬丈,倒是另外一回事來得那麼快,得意——
“細雨夢迴雞塞遠,你看,這個人多美。”
又是一個女人。
細竹不開口。
“可惜我畫不出這個人來,夢裏走路。”
“我這才懂得你的意思——你說這個人做夢跑到塞外那麼遠去了是嗎?”
“不是跑。”
說得兩人都笑了。
“我向來就不會做文章。”
“這一句詩平常我就很喜歡,或者是我拿牠來做了我自己的畫題也未可知。——這樣的雨實在下得有意思,不溼人。”
“我同琴姐都很佩服你,有的時候聽了你的談話,我們都很自小,趕不上你。”
姑娘一面說一面拿了一張紙折什麼,很是一個謙恭的樣子。這個話,小林不肯承認,簡直沒有聽,稱讚他算不了什麼,上帝的謙恭完全創造在這一位可愛的姑娘面上!所以他坐在那裏祈禱了。
看她摺紙玩,同時把手上她的畫安放到桌上。
他又說話:
“我常常觀察我的思想,可以說同畫幾何差不多,一點也不能含糊。我感不到人生如夢的真實,但感到夢的真實與美。”
“我做夢我總不記得。”
低了頭手按在桌上,好像要疊一朵蓮花。
“英國有一位女著作家,我在她的一部書裏頭總忘不了一句話,她的意思好像說,夢乃在我們安眠之上隨喜繪了一個圖。”
“這話怎麼講?”
“你想,就是一個最美之人,其睡美,不也同一個醉漢的酣睡一樣不可思議嗎?——”
細竹擡了頭,他說得笑了。
“有了夢纔有了輪廊〔廓〕,畫到那裏就以那裏爲止,我們也不防〔妨〕以夢爲大,——要不然,請你閉了眼睛看一看!”
望着她的眼睛看,又是——
“我小的時候總喜歡看我姐姐的瞳人。”
細竹懂得了,而且比他懂得多,她道:
“這樣看起來,人生如夢倒是一句實在話,是你自己講的。”
小林不語。
她果然是疊一朵蓮花。
“不管天下幾大的雨,裝不滿一朵花。”
一吹開,兩個指頭捏定指示起來了。
小林的眼睛不知往那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