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牛花

  細竹清早醒了,睜開眼睛,她那麼的稀罕着,睜眼看見白天好像白日是一個夢似的,昨夜的事情反而明明的是一個真的情景,她思索着,但一會兒便同今日的清晨晤面了,偏着眼光去望小千,小千卻已起了牀,不在這屋子裏了。她記起昨天大家說今天去看海,於是未曾與她見過面的海在那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想不起什麼來,什麼也不想起了。“大千的荷花燈昨夜裏我把牠燒了!”想到這件事情,她又有點驚異,彷彿她同大千並不相識,昨夜她無原無故的在這裏燒了人家的東西,她又覺得那個荷花燈燒得頂好玩了。她又把大千的東西盡看盡看,看着大千牀上之物,她自言自語道,“大千這個女子真可愛。從前人說,‘雲想衣裳花想容。’這話其實不對,應該是看見她的衣裳想起天上的雲,看見她這個人想起園裏的花。”忽然她拿手拂着自己臉上的什麼物兒,原來東窗的陽光照着那個洗臉檯上的鏡子,又反照在她的臉上了,她馬上自己覺着,自己又好笑了。她記起昨夜在外捉螢火蟲玩,她捧着看,“大千說我是瞌睡醒了要洗臉,大概是暗夜裏螢火的光映在我臉上,她才那麼說。現在這個日頭的影兒倒是說我睡醒了要洗臉。”她自己說着起來了。

  這時大千從從容容的走進來了,問細竹早安,並說琴子小千都在院子裏趁涼梳頭,大千已經梳頭洗臉過了。細竹看着大千,連忙又說話:

  “大千姐姐,我今天早晨同平日不一樣,我看你也同平日不一樣,我們兩人算是最好的朋友。”

  “怎麼早晨起來就同平日不一樣呢?除非明天七月初七你做了織女星,後天早晨我再來看你,看你同平日是不是一樣,——我們明天替你做生。”

  “真的,明天是我的生日,你怎麼知道的呢?一定是琴子告訴你的,琴姐她真愛告訴人!”

  “我看你今天早晨還是同平日一樣,還是同琴子兩人最好,我們兩人不算是最好的朋友。”

  細竹給大千說得笑了。她又告訴大千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告訴你,像你這個人最好是修行,叫我陪你在一塊兒都成,一個人最好是有德行,別的事情也不說是看穿了,像大千姐姐的境遇,再只有修行最有福,胡思亂想反而糟踏了一個身子。”

  “你說身子是爲什麼的呢?”

  大千這麼詰問一句,她把細竹打量了一番。她看着細竹說話的神氣很好玩,而且心想小千昨夜裏將她們姊妹二人的事告訴細竹知道了。最奇怪的,大千這時看着細竹很有一種羨慕之情,這個羨慕,她自己認着真個便是一個德行似的,類乎成年之人憧憬於一個赤子之心,她好像處女時的事情她都忘記了,也沒有意思再去記得了,看着細竹她覺得她想了解這個女兒無端乃很不可及了。

  “大千姐姐,你這句話我看就不對,你這句話就是你的苦惱。”

  大千聽着笑個不止,她催細竹趕快去梳頭,回頭再來洗臉。細竹說她不到外面去梳頭,她說這裏的天氣比家裏要涼快一些,她就在這屋裏梳頭,她叫大千就在這裏陪她,於是她先洗一洗手,大千替她拿出一分梳具來讓她梳頭了。

  “你這句話我看就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就有苦惱呢?我並沒有苦惱,——你說你陪我一塊兒修行都成,讓我替你把這一頭的頭髮都剃了牠,省得天天清早起來麻煩,我還要先看看細竹做尼姑是什麼樣子。”

  “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有什麼麻煩呢?”

  細竹這句話真個像清早在樹林裏說着,大千聽了反而不能忘憂似的,她看着可愛的女子低身梳頭,雙手靈敏,滿發是天真的氣息,好像爲她暫時隔開了細竹,讓她有一個反省的機會,她有點懊悔的意思,自己不該向細竹散佈戲言,細竹卻連忙擡起頭來,打開自己的場面,迎着大千的面道:

  “你聽錯了我的話,我不是叫你出家,那有什麼意思呢?我是叫你再也不要騎馬出去玩,你說還有什麼好玩的呢?”

  大千看她說得很好玩,大千笑個不止,她心裏確是感得一個很好的喜悅了。

  “細竹,你要做我的妹妹,我的命運一定好些。”

  大千說了這句話,不知怎的她覺得她的話說錯了,她們兩人面對面的默着了。細竹聽了這話心裏也並沒有引起另外什麼動靜,她確是默着了。

  細竹又說話道:

  “大千姐姐,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一定的事情,就好比自己有自己的影子一樣,我們再也不可自己糟踏自己,自己就跟自己的影子做伴好了。古人有與日逐影的比喻,我們女子不安命,也同自己逐自己的影子一樣,影子只好天生成一個,如花似葉長相見,如果命不好,自己尊貴自己也還是自己守自己的影兒,——你說如果心猿意馬再找些別的事情來想不是自己不知自己的尊貴嗎?”

  “你這個比喻聰明得很,但是,自己的影子總還是自己,好比那顆桂樹,此刻在日光之下是自己的影子,在月亮底下牠也一定有自己的影子,一個人有自己的身子那裏能夠沒有影子的時候呢?”

  大千說着望到窗外一顆桂樹上面去了,她口裏說着影子,眼裏卻沒有望見那個桂樹的影子,心裏更沒有想着自己的身子,眼光盡是太陽的光線,是一顆樹,是許多枝葉,是枝上的花,她說到月亮底下也無非又是一顆太陽的樹罷了。連忙她又道:

  “到了自己沒有自己的身子的時候,那倒好,那時還說什麼影子呢?我看自己的影子也無非是自己的倚靠,是沒有法子的事情,並不是有沒有要我們傷心,——你說我們誰不羨慕空中飛的鳥呢?”

  細竹給大千說得不言語,她想,是的,空中飛的鳥也要有樹林做棲息,但她覺得她的意思同大千不一樣,她想守着寂寞就是自己的影子,她好像一個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寂寞,一個孤兒的命運卻是可憐,世上不應該有這件事了。總之她不喜歡孤獨,她喜歡尊重自己,友愛人羣,孤獨沒有可以讚美的理由了。因此望着大千她很是同情,大千要怎樣纔不是一個孤獨的生活呢?這一來她很有點難受,她說不出所以然來,彷彿人生在世有時真是奈自己的身子不何了。這時她應不開口說話,雙臉很像一個馬首,給壓發的帶子勒着了。她睨着大千,大千對了她笑。放臉的時候她閒口一句道:

  “昨夜我把你的荷花燈燒了,——是你的還是小千的?”

  “小千早晨一起來就告訴我了,那還是我自己扎的,——燒了就沒有了,你能說這個荷花燈是誰的呢?”

  大千笑着學小林昨天問馬的口吻。細竹聽了卻大不以爲然,她大不以爲然的神氣說道:

  “我想我們不能這樣說話,尤其是我們女子,不可這樣存心,我們自己的東西就同我們的身子一樣,要自己知道尊貴,不過你的荷花燈沒有關係,就給人家拿去了人家拿去做個玩藝兒,不比別的自己身邊的東西。”

  大千聽了盡是笑,又催她預備洗臉,細竹梳頭的工作快成功了。邢〔那〕個“天祿山的張媽媽”端了一盆臉水進來了。那個張媽媽放好臉水,在那裏站着不走,盡看着細竹,細竹還沒有留心到,給大千覺着了,問她一聲道,“張媽媽,你站在這裏幹什麼?”張媽媽呆着乃看一看牛大姑,牛大姑笑着又看一看細竹,細竹呆着乃看一看張媽媽,張媽媽笑着又看一看細竹,於是細竹開口一笑張媽媽逃走了。這時大千的小黑貓跟在大千足旁,給細竹看見了,細竹把牠抱了起來,而且笑着說,要是她將大千的小黑抱了回家,大千肯不肯呢?大千不捨不得她的小黑貓麼?大千催她洗臉,說道:

  “小黑小黑,要她洗臉。”

  大千又望着她的貓說道:

  “貓這個小東西好像總不在乎的樣子,牠同人沒有一點感情,真奇怪。”

  細竹走近洗臉檯的時候,望見了東窗之外,這窗外有很小的一幅自然,有一株桂樹,有栽的花,還有瓜果,她一眼看見了那瓦上一個大南瓜,這一個南瓜乃引得她去喜歡牠,大約因爲她是站在洗臉檯面前,是應該自己先來洗臉的原故,瓦上的南瓜應該置之不論了,所以她再也不說什麼,自己浸在臉盆裏洗臉了。大千也在那裏自己照自己的鏡子,所以這時,自己的事情是自己知道了。這時的寂靜,很是寂靜,細竹的臉水之聲只能算作流水之音了。等到細竹想起一件事,她想起她的手絹兒要洗,她還是不說什麼,但她的心裏已經有說話的意思了。她掉過洗過了的臉,身邊掏出了自己的手絹兒,但自己的手絹兒怎麼放在大千手裏捏着了,自己的手絹兒在大千手裏捏着,自己指了那瓦上的南瓜問大千這個地方的南瓜怎麼長得這麼大了,而且告訴大千:

  “我有一個西瓜,還放在我們家裏西瓜園裏沒有吃,在牠很小的時候,我拿手指甲替牠畫了一個蝴蝶,後來西瓜長大了,蝴蝶也長大了,我告訴大家不要把這個西瓜摘了,就讓牠長。”

  大千微笑着望着她的南瓜出神,細竹的蝴蝶的話引起她的蝴蝶來了,她的蝴蝶是天上放的風箏,有一回她在自己臥室裏從天井裏望見了,但她也還是望了此刻那瓦上的南瓜說:

  “我還沒有留心,這個南瓜真是長大了許多。”

  “你真奇怪,你怎麼不留心呢?你天天早晨洗臉的時候不就看見牠嗎?”

  “細竹一定是一個南瓜臉!”

  “我不喜歡你這個話!我不信——”

  細竹說着向了大千的鏡子睥睨一下了,她覺得她不是一個南瓜臉了,兩人都笑了。

  “細竹,我不像你留心我的南瓜,有一回我洗澡的時候倒留心了你那個蝴蝶,現在也不記得了。”

  細竹心想,那是在什麼時候?大千的話把她說糊塗了。她看大千的樣子不是說謊話,一定真有那一回事,但大千怎麼會知道她的西瓜上面有一個蝴蝶呢?而且這與洗澡的時候有什麼關係呢?她記起去年有一回她在家裏洗澡的時候,倒有一個蜂兒從窗外飛進來了,靠屋檐那裏有一個蜂窠,正當自己坐在水裏洗澡的時候,一個蜂兒飛進來了,她一時竟失了主意,害怕這個蜂兒螫她,她想她喊一聲罷,叫琴子來罷,她怕這個蜂兒越是飛起來了,於是她不作聲,也不動作,也不害怕,這個蜂兒倒好像安靜好些了,她乃拿起一把扇子想把牠從窗子裏逗引出去,一扇蜂兒卻落到水裏去了,她索性把牠湮死了,後來那個蜂巢也給她打落了。但大千的話反而把她說得迷了,她也就不追問她,不管她是說一句真話,是說的謊話,總之她瓜園裏的西瓜,西瓜上面的蝴蝶,大千一定不能知道的了。

  “我的手絹兒給我,我就這個臉盆的水把手絹兒洗一下。”

  這時她知道她的手絹兒捏在大千手中,但大千不給她,大千拿去替她洗了。

  隨後大家事情停當,小林也從雞鳴寺來了,今天一同到海邊去玩。總是細竹一個人的心情最忙。反過來說也對,細竹一個人最不忙,她好像流水一樣,流水所以忙,流水所以不忙。是的,我們看天上的星,看石頭,看鏡子,看清秋月,看花,看草,看古樹,這一件一件的啓人生之寧靜,寧靜豈非一個擔荷?豈非一個思索?大約只有水流心不競了。流水也是石頭,是鏡子,是天上的星,是月,是花,是草,是岸上樹的影子。

  小林帶來一個玩具,一個小孩子抱一個鼓,就靠着鼓睡着了。細竹說這個小孩子大概是拿耳朵來聽鼓,後來又做枕頭睡着了。她問小林,“這是廟裏的和尚給你的罷?”小千知道這是從雞鳴寺旁邊一個小鋪子裏買來的。她說,“不是的,不是和尚給他的,是在雞鳴寺旁邊那個小鋪子裏買來的。我好久就看見了這個鼓,我很喜歡這個鼓,那回我同大千兩人走那鋪子門口過,看見了這個東西,我說買一個,有一個叫化子跟了我們討錢,我討厭那個叫化子,就趕快走開了,沒有買。”細竹乃問着大千道:

  “她這話是真的嗎?”

  不待大千答話,小千不高興連忙說道:

  “細竹以爲我說謊,我不喜歡你。”

  “我不是說你說謊,你不要怪我,——我怕這個事情不是真的,因爲我們小孩子的時候,在家裏,有人從天祿山朝山回來,帶了許多小玩藝兒給我們,有喇叭,有木魚,有小孩子裝東西吃的木碗,現在我看他這個鼓,都是那一類的東西,你說是從雞鳴寺旁邊一個小鋪子裏買來的,那麼小孩子玩的喇叭,木魚,木碗,從前大人們也一定是在那裏買的,我聽了覺得很奇怪,我那時喜歡那些小東西,簡直不想到這些東西是那裏來的,也不以爲是買的,彷彿就是大人們給我們的。明天你引我到那個小鋪子裏去看看。”

  她說着她還不覺得那些小東西是從一個小鋪子裏買來的,也不想着那裏有這麼一個小鋪子,世間不失一個童心的喜悅罷了。大千笑着問着琴子道:

  “她這話是真的嗎?”

  大家聽了大千的話都笑了。小林接着把他所買來的小孩子睡鼓送給小千,小千也笑着接受了。她又笑道:

  “你是買給你自己的,還是替別人買的?買給自己的東西送給了我,我謝謝你。是替別人買的,這個東西我拿來了也還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

  “叫化子討了人家的東西,還有這麼多的講究。”

  大千這麼說着,惹得小千又很不高興了。大千又向細竹說道:

  “細竹,那回我同她走那個小鋪子門口過,遇見叫化子是真的,我究竟不知道她要買這個鼓是真的不是真的。”

  琴子看着小千手上的鼓道:

  “小千,這個鼓是你的。”

  琴子的話引着細竹也看着小千手上的鼓,細竹也說道:

  “這個鼓是你的,你看,我們大家都沒有意思同你爭,這個鼓也不響。”

  細竹一句話使得大家都不作聲了,她覺得她的話沒有說出一個道理來,但大家確是一點沒有與小千爭的意思,彷彿那個小孩子靠着睡了的鼓真是一個共同的表示了。這時他們五個人尚在掃月堂前院清早的樹陰之下玩,陽光亦不可畏,清早的樹陰好像暑天的一件晨衣,朝陽在樹陰以外也好像一件衣裳。這裏有一顆馬纓花,此刻都是綠蔭,還有一顆芭蕉,那邊小院裏的竹子也垂到這邊來了。大約受了細竹的話“這個鼓也不響”的影響,小林的視線移到那顆芭蕉上面去了,若芭蕉的大葉子說着聲音的不響似的。他說話道:

  “我做小孩子的時候,常常到一個廟裏去玩,那廟離我家不遠,進廟門兩邊有一個鐘架一個鼓架,鍾與鼓都很大,我很喜歡那一面大鼓,常想我自己來把這個鼓打一下響罷,卻是總沒有這樣做,很奇怪,既然那麼喜歡聽那個鼓有一聲響。”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話好像不是說給旁邊人聽似的,那幾個女子倒在那裏留心聽他的話。聽了他的話,大家又都沒有聽人家說話的意思,細竹首先走開了,她跑到門外掐了一手的牽牛花來,她說她手上的花不給別人,如果誰要她再去替誰掐。大千說,“我們都不要你的花,你的鞋都給露水惹溼了。”她看着手上的花答應大千道:

  “大牽牛,昨天夜裏你說螢火蟲替我洗臉,今天早露又替我洗腳,明天是我的生日。”

  細竹把大家說得笑了。大千同小千一起說,“我們明天替你做生日。”小林不知昨夜這門外的事情,但院子裏的朝陽與不知道的事情都很調和似的。他昨天夜裏倒有一些事情,他很想告訴琴子知道,朝陽對於昨夜的事情真個很是調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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