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在母亲家里的二层楼上有一间自己的小房,这小房很整洁、明亮,有一张白色的小床,屋角和窗前搁着花盆,还有一张小书桌,一架书橱,挂在墙上的是一副十字架。这个房通常叫作育儿室;丽莎是在这里生下的。自从出了教堂,见过拉夫列茨基以后,她回到家里来,就比平日更仔细地把一切加以整理,扫除了灰尘,把自己的笔记和女友们的来信全都检阅一过,用丝带捆了起来,锁上了所有的抽斗,浇了花,并对每一朵花儿都给以偎抚。她不慌不忙地、无声无息地做着这一切事情,脸上浮现着一种感动的而又是平静的沉思。最后,她静静地站在房中间,缓缓地四周环顾,于是,走到挂着十字架的壁前,在小桌前面跪了下来,把头搁在紧握着的手里,就不再动弹了。
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走进房来,发现她正是这样的姿态。丽莎并没有惊觉她的来到。老妇人于是踮着脚尖走了出去,在门外高声咳了几声嗽。丽莎急忙站起,揩了眼睛,在她的眼里,那凝聚着然而不曾落下的眼泪正在闪着光。
“哟,我看得见你又把你的小窝儿整理得多么清爽呀,”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说着,向一盆新发的蔷薇花丛,俯身下去,“啊!多香!”
丽莎沉思地注视着她的姑姑。
“您说的什么呀?”她低低地说。
“我说什么呀?咳!”老妇人急促地叫了,“你说什么呀!这真可怕呢!”她继续说着,忽然把帽子抓了下来,在丽莎的小床上坐下了。“我真受不了啦:我心里像油煎一样,这已经是第四天啦;我再也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再也不能看见你变得这么苍白,这么消瘦,这么老哭着——唉,我不能,我不能呀!”
“您是怎么回事,姑?”丽莎说道。“我并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叫了,“跟别人去说吧,可别跟我!没有什么!是谁刚才还跪着?是谁的睫毛上眼泪还没干啦?没有什么!哪哪,瞧瞧你自己吧,你的脸儿变成什么样子啦?你的眼睛是怎么的啦?——没有什么!好像我还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您别急,姑;到时候什么都会过去的。”
“会过去!可是,过到什么时候去呀?啊,我的上帝,我的天爷!难道说你真爱他爱到这样吗?可是,我的丽索奇卡,他可是个老汉子呀!是的,我承认他是个好人;他不会咬人;可是,那又算什么?我们全是好人;世界大得很哪,那种货色多着呢。”
“我跟您说,什么都会过去的,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丽索奇卡,听我说,听我告诉你,”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一口气说着,把丽莎拉到床边,在自己身边坐下,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又给她整整领巾,“只有在这劲头上,你才觉得你的创伤是不可救药的。哎哎,我的宝贝,只有死才不可救药。只要你给自己说说:‘我不管它;让它去吧!’那你自己也会奇怪,所有一切,是多么不知不觉、多么快就过去啦。咬紧牙,忍耐一点儿吧。”
“姑姑,”丽莎回答说,“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完了。”
“完啦?咳,怎么完的呀!你瞧你,连小鼻子都尖得可怜啦,你还说:‘过去啦!完啦!’这可真完得好啊!”
“是的,过去了,姑,只要您愿意帮助我,”以意想不到的活力,丽莎大声说了,双手抱住了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的颈项,“亲爱的姑姑,做我的朋友吧,帮助我吧;别恼我,了解我……”
“哎,这算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呀,我的妈妈?你可别吓坏我;我真会叫起来啦。别那么望着我;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呀?”
“我……我要……”丽莎把脸面藏到了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的怀里,“我要进修道院去。”她低低地说。
老妇人几乎要从床上跳出来了。
“画个十字吧,我的妈妈,丽索奇卡!定定神!你说什么呀!上帝保佑你!”她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躺下,我的宝宝,睡一会儿吧;这都是因为你缺少了睡眠,我的心肝。”
丽莎抬起了头来,她的面颊燃烧着。
“不,姑,”她清楚地说,“请别那么说吧;我决了心,我祈祷过,我请求过上帝的指示。什么全完了,我跟你们在这儿的生活也完了。那么一个教训不是徒然的;并且,我也不是现在才第一次这么想。幸福不是属于我的;就是当我怀着幸福的希望,我的心也总是痛苦的。什么我全知道了——我自己的罪孽,别人的罪孽,爸爸是怎样给我们挣来了这些财产——我全知道了。所有这些,我都得用祈祷、用祈祷来抵赎。离开您,我觉得很伤心,我也舍不得妈妈,也舍不得莲诺奇卡;可是,没有办法;我觉得这儿的生活不是为了我的;我已经跟一切告了别,我已经对家里的一切全都祝过最后的福了;是有什么在招呼着我;我的心痛苦极了,我要永远把我自己藏起来。别阻拦我,别劝解我;帮助我,不然,我会自己走掉的……”
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恐怖地听着她的甥女。
“她病啦,她在说胡话,”她想,“我们得找个大夫来;可是,找谁呢?盖杰奥诺夫斯基前不久推荐过一个什么人;可是他的话老是靠不住——也许,这一回是靠得住的吧。”可是,当她深信了丽莎并没有病,也没有胡说,并且,对于她的每一种反驳都用同一个不变的回答回绝了的时候,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就变得完全惊呆,说不出的苦恼了。
“可是,你真不知道,我的宝宝,”她开始想说服她,“别人在修道院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啊!你可知道,我的亲亲,他们会给你大麻子油吃,他们会给你怪粗怪粗的布衣穿;他们会要你在寒风冷冻里到处跑;这些你全受不了呀,我的丽索奇卡。这全都是阿加菲雅给你做的好事,就是她把你弄糊涂的。可是,在她年轻的时候,她生活过,快乐过;你也得生活呀。至少,你饶我一个平安的死吧;等我死啦,随你怎么闹去。谁又见过为了那么个山羊胡子——上帝恕我——为了一个男人,就要进修道院去呀?哪,如果你心里太难受,你就去敬敬香,朝朝圣,做做法事,全行;可是,你可别把那黑纱挂到你的脸上去啦,我的小老子,我的小娘……”
说着说着,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悲痛地哭起来了。
丽莎安慰着她,为她拭着眼泪,并且自己也哭了,可是,决心仍然没有动摇。在绝望里,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甚至试着恐吓她,说她会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的母亲;然而,这也没有效用。只是,为了安慰老妇人的诚恳的请求,丽莎答应了把她的计划的实行延迟半年;另一方面,玛尔法·季摩费耶夫娜也只能答应,如果在六个月以后丽莎还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心,那么,她就得帮助她,尽力为她取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允许。
随着初冬的寒冷气候的来临,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既已有了充足的金钱,就顾不得她的把自己埋在无尽的孤独里的诺言,迁居到彼得堡去了,在那里她租下了一组并不过分奢华然而十分精美的公寓,这是早她一步离开О省的潘辛为她找到的。在他旅居О市的后期,他完全失去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欢心;他突然中止了对她的拜望,事实上,他也很难脱离拉夫里基。华尔华拉·巴弗洛夫娜把他俘虏了——不折不扣地把他俘虏了;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字眼可以形容她对于他的无限止的、不可抗拒的、和绝对不负任何责任的威权。
拉夫列茨基在莫斯科度过了冬天,而在翌年春天,消息传来:丽莎已经挂了面纱,在那位于俄罗斯的最边远的一角的Б修道院里。